连泽虞笑道:“李大人在西塞时,没少得柳传谋的照顾,最后你二人相交莫逆,若不是你匆匆回京,恐怕已经和他八拜结义了——后来你调至霍都,联系也一直未断,无论从航运还是税赋上都给了柳传谋极大的方便。所以李大人的一封信才能让柳平波放心的离开松阳江,此事平定后,你当为首功。”
李玉正想继续出谋划策,却冷不丁听连泽虞说起此事,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从马上滚了下来,伏地而跪,战战兢兢道:“微臣有罪。”
连泽虞斜着嘴角,冷冷的看着李玉,并不下马搀扶,也不出声。
李玉接着道:“是微臣念在往日之交,给柳逆免了三分来自蜀地的税赋……”
他仰起了头,看连泽虞仍然不说话,又慌忙的低下头道:“若没有银子,柳逆拿什么养兵?柳逆在霍都开了数家商号,微臣……微臣也给了方便,以致……以致柳逆养兵自重,终于酿此大祸。”
连泽虞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道:“李大人请起。所谓祸福相依,若非李大人一直以来与柳逆交好,岂能轻易就得了他的信任?孤说你是首功,你就是首功,过往之事不要再提,你自己处理好便是。”
水至清则无鱼,还有些事情,连泽虞心知,却不能说破。
李玉这才磕头谢恩,再起来的时候脸上倒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但心里却暗自下了决定。
商号什么的要尽早处理,他以前还曾与柳传谋合伙运货物来往于东、西郡之间,本不打紧,但现在局势不同了,若被人捅出来他是派了霍都的兵护送船只,那就是丢官弃职的大罪!
他正猜测太子突然问责的原因,连泽虞就已经开口了:“打仗之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依赖升斗小民?你也是一方大吏,开口想出来的法子就是要借助戏班子之力,成何体统?”
李玉被这话说的有些发懵。
但他应变极快,想不出原因就不要再想了,殿下不喜欢这个主意,那换个就是,便道:“既然如此,臣建议前几日只围不攻,不但要派人喊话,还要向城里射带了公告的箭。只说殿下宽厚,不忍同根相煎,只要开城,一切过往之事都不计较。”
连泽虞这才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布置吧。”
李玉正待要回军营,连泽虞又道:“慢着。李大人可有什么办法能混几个人进城吗?”
李玉急忙面露惊喜道:“是臣考虑不周,殿下这办法好,若能混了人进去散播消息,更当事半功倍,臣想想法子。”
连泽虞道:“若有了法子,派人进去前带来给孤看看。”
他只自私的希望,那个有点儿傻的商班主,不要把自己置身于险境……在破城之前,不要唱了。
商雪袖原本的确没有想好要不要挂牌唱戏。
岳麒和岳麟以为她是在想着萧迁交给她的任务,便和商雪袖说道:“即使要唱,也不要选《生死恨》,柳家人又不是傻瓜,犯不着往人家刀尖儿上面撞。”
他们没说出口的是,眼看柳传谋的大事难成,保不住要气急败坏的搞个鱼死网破,新音社断不能做这个当口的冤死鬼。
商雪袖听话了没两天,西都被围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他们自然不能登到城墙上去观望,但是城内明显比刚入城时还恐慌绝望,换岗下来的军士早已透露了消息——外面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
城内此时起了谣言,都说太子如果率军破了西都,会以西都全城人为质震慑带兵在外的柳家父子,若柳家父子不降,西都就要灭城了!
商雪袖听了这样的谣言,急急忙忙的辩解道:“这怎么可能呢!太子爱民如子,怎么会对自己的子民动手?否则也不会孤身进入西郡怀柔……”
邬奇弦笑道:“你还知道‘怀柔’,可这个词却不是这么用的。还有一点你说错了,太子殿下可不是孤身进西郡的,他带着兵呢,而且谁会料到李玉这步好棋?”
商雪袖转着眼珠子道:“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攻下西都么?如果谣言传成这样,西都的百姓都信了的话,更会拼死抵抗了吧?那怎么做才能让大家相信太子不是这样的暴虐之人啊?”
邬奇弦道:“这件事你不要着急,也许是太子的计策也说不定。即使不是太子的谋略,是柳家散播出来的,那也可能正中太子殿下下怀,你再等两天。”
商雪袖心急如焚的等了几天,别说她在这几天中度日如年,就算是西都的守军也如同头悬利剑。(。)
第一百七十二章 欲扬先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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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太子真的下令攻城,死了也就死了,但恰恰城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的围着,反而更让人觉得可怕——这气氛不可言表,压抑到了极点。
听说有守城的十几个军士还起了小哗变,但很快就被镇压住了,这样的事几天里发生了多起,闹事的全部都被杀了。
同样在城里还有文人在酒馆儿里说了不该说的话,人也被柳家的兵带走了,生死未卜——但大家猜测也是凶多吉少。
这几天中,商雪袖带着新音社在戏楼里,虽然深居简出,可仍是感受到了西都之内的百姓们先是慌乱、然后是敢怒而不敢言的那种愤怒,而到后来,则是深深的畏惧!
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的时候,某天早上,百姓们开了门窗,赫然发现大街小巷散了许多的纸片,而与此同时,太子终于下令“攻城”了,并不是让兵士们架了云梯硬攻城门,而是派了嗓门大的一大早就在轮班在城墙下面喊话,一阵阵的将不带头却绑了纸条的箭射进了西都。
所有的喊话、纸条、纸片,意思都一样,只要开城,除了柳家人,其余皆尽无罪!
邬奇弦看着商雪袖笑道:“这回你可懂了?”
商雪袖道:“原来劝降也和唱戏差不多,欲扬先抑。”
邬奇弦大笑道:“看看你们教出来的女弟子,拿打仗和唱戏比,当真促狭的很。”
岳麒和岳麟俱是开怀大笑。
商雪袖兴冲冲道:“那么现在我可以演戏了吗?”
“还是不可以演《生死恨》。”岳麟是个稳重的人:“你也不想城破了,反而自己搭进去了吧?”
商雪袖笑道:“我演别的,只要不是《生死恨》,就行了吧?”
他们三个人,总觉得商雪袖这话里有玄机,邬奇弦先反应过来,道:“《骊姬祸》也不可以。”
商雪袖噗嗤的笑出声来,道:“这个我想演也演不成啊,你让我去哪找这么多人!”
饶是如此,三个人看到商雪袖排练的时候,脸都不约而同的发青了!
没想到商雪袖仅拿着一句诗,就写成了一出戏!
这出戏虽未指名道姓,可倾向性更加明显,这在当下的西都,明明是比《生死恨》还危险的戏好不好!
岳麒看着戏园子外面贴的《春闺梦》三个大字,又看看萧条已久的戏馆挂上了“售罄”的牌子,苦恼的揉了揉额头,向旁边道:“怎么办,徒弟已经会给我们下套儿钻了。”
岳麟瞥了一眼他哥哥,淡定的道:“你真傻。”
“就像你不傻一样!”
岳麟没说话。
商雪袖带着新音社原本住在城中心偏北的戏馆里,可这次开唱,却特意挑了另一处。
戏园子在南城墙边上,是个位置极差、即将倒闭的戏园子——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在这里唱戏,城墙上都能听到!
在这个位置唱这样的戏,夸张点说,已经和当初项羽被困垓下时刘邦让人唱的楚国歌谣所起到的作用相差无几了。
他不像他哥哥那样粗枝大叶,其实很多事情能见于微末,现在再让岳麟说商雪袖这一系列举动只是简单的义举,他自己都不信!
可商雪袖若不愿意主动说,他也不好打破砂锅的问!
这次商雪袖登台,最紧张的却不是他们几个,而是由程思远派来保护商雪袖的两名充作龙套的护卫。
平日他们是守在门外寸步不离,到了戏园子里则从商雪袖扮装开始,就围在左右,一个是紧盯着周围,另一个是目光放得远远的,习惯性的扫视屋顶、窗户。
商雪袖一开始还觉有趣,现在也见惯不怪了,只坐在那儿细细的匀着一张粉面。
第一场是闺怨,她便轻轻的将眉头做了些处理,带了轻蹙的模样,眼睛则刻意描画的有些细长,眼梢上挑,但又特意将眼廓画的略厚重了一丝丝,这样一双眼睛就有些妩媚,但却带了些无精打采的哀怨,不再有轻佻的意味。
邬奇弦觉得这戏有意思,便磨来了一个龙套的差事,此刻也上好了妆,道:“商雪袖,当兵的在城楼提心吊胆的守城,你在这地方唱戏,就不怕他们过来闹事?”
商雪袖刚对着菱花镜画好了嘴唇,抿了抿又弯了弯,眼神横了过去道:“我怕他们不来呢!”
因为她今天上的妆不一样,这么一瞥就带了点儿含娇带嗔的幽怨,邬奇弦不由得笑道:“幸亏你今晚和‘活梦梅’配戏。”
商雪袖没来得及想他话里的意思,就听外面人声沸腾,想必是开始上客了,便差使了身边这个护卫道:“去跟管头儿说,今晚只要有当兵的来,一律不要钱,没座儿了可以站着看,不要拦,如果实在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也好言好语的告诉他们,我们明天还在这里唱。”
当兵的只看《春闺梦》三个字,哪会知道戏里演的是啥?
正如商雪袖所想的那样,挑了这样一个地方,周边的守军心中不平衡是有的:老子在那边守城,说不定啥时候就挂了,你在这儿开锣唱大戏?
所以倒真的有零零散散的军士过来,虽然里面或许有存心生乱的,可门口的老者满面笑容,那么客气的请进去,倒不好就直接砸场子。
只要人进来,开始看了,就一定会情不自禁的看下去。
商雪袖就是有这个自信!
因为这出戏演的就是他们当兵的啊!
戏的开头就是两场离别。
因为打仗征兵,云行甫饰演的赵母与儿子分别,挑的是个春字辈最小的弟子,还装扮成孩童模样,在唱的时候商雪袖也特意指点,不用将嗓子勒成老生那样老气成熟,只像寻常那样唱就好。
这一段母子分别,老的两鬓苍苍,声音衰败,小的尚在稚龄,念白和演绎俱是孩童本色,二人这段对唱,端地是催人泪下!
不知何时,台下已经站满了人。
有人坐在座位上被挤了一下,正要发火,却看这撞了自己椅子的是个当兵的。
这军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撞了东西,只呆呆的看着台上,和旁边的一个同伴道:“我出来从军的时候,也就这么大,到了这么个离家千万里远的地儿,信也收不到……也不知道我老娘还在不在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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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台上商雪袖已经上场了,正与“活梦梅”双双含情对视。
二人饰演的是刚新婚三日的夫妻王恢与张氏,此刻也是因为征兵打仗,不得不新婚而别。
他二人的唱腔又不同于方才的母子对唱,时而甜蜜缠绵,时而凄楚哀怨,加之二人是一身亮眼的新婚衣饰,更显得悲喜对比强烈。
而对唱中以商雪袖的唱腔为主,絮絮叨叨,一会儿要“注意衣食饱暖”,一会儿要“殷勤来信”,一会儿要“保重自身”,一会儿又要“莫贪功劳富贵”……
商雪袖随着唱词的而做的动作,看起来既寻常又熨贴,不时的帮“活梦梅”整理着衣衫,又查看行囊,背转身处,嘴角却时不时的露出有些悲苦的模样来,可只要对着夫君,却一直是面带微笑。
台下在安静中偶尔有着窃窃私语,又不知哪个角落有人道:“哎,我那婆娘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我。”
旁边便有人嗤笑道:“等不等的,等咱们大家伙儿都跟着柳家陪葬了,你婆娘守不住的话,肯定要找别人。哎哟!”
那人朝他头上凿了个爆栗,握紧了拳头道:“她要敢改嫁……我……我就……唉!”
这折结束,中间是个小过场,四个军士打扮的人上了场,其中赫然两个就是方才刚与母亲和妻子分别的赵子和王恢,这四人齐齐念道:“大军兵临城下,让人心乱如麻!”
那个打头的念完了又道:“近日有人攻城,兄弟几个,你们猜怎么着?我看见邻村李大爷家那小子了,没想到他被公孙军那边征去了!”
“活梦梅”饰演的王恢便道:“就该相认才是。”
“你傻了吧?”那打头的伶人道:“我呀,一刀子把他捅下去了!”
王恢便摇头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书呆子!就你爱拽文,得嘞,咱们继续巡逻才是!”
四个伶人下了场,岳麟不禁在雅间里点了点头。
这段其实是个败笔,如果单从明剧剧本的角度讲,实在是不如不加。
但是此时在这里演,加的却极好!极贴合当前西都的态势!
岳麟扫了一眼下面站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实在是一场本不应该发生的内战!
下一折是整出戏最赏心悦目的部分,张氏日夜思念王恢,在梦中与夫君相会。
这场戏商雪袖请了早就不教戏的梁师傅一起设计,载歌载舞,极尽缠绵——因为这本就是一场春梦,岳麟甚至觉得有些可惜,这样瑰丽绮艳的一出戏,本应该在知雅水榭那样的地方首演,本应该演给懂戏的人看。
琴笛声悠然响起,靠在桌子上做了假寐姿态的商雪袖缓缓站起,随着小玉桃饰演的丫鬟手指的地方望去,“活梦梅”正在舞台与她斜对角的地方对她凝眸而望。
商雪袖的表情蓦地就丰富了起来,且悲且喜,又带着几丝不敢相信,待要快步迎上前去,反而脚步慢了下来,此时的情怯,尤显得这闺中少妇楚楚可怜。
“活梦梅”却脸带笑意快步向她走去,二人的两对袖子相互搀扶在一起,又转了一个圈儿,互相端详了片刻,一个过门儿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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