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玉实是担不起这份罪责。”
黄莺微微垂首,声似蚊呐道:“奴婢的主子只有二爷一人,二爷又何必说出这些伤人的话来。二爷若是不喜奴婢,只管跟夫人说去,且别拿奴婢说笑逗乐,奴婢尚有三分骨气在的。”
谢庭玉盘腿亭中,随手拨动着膝上的古琴,琴弦轻震,发出断断续续的轻音。谢庭玉的语调仍旧未有一丝起伏,徐徐说道:“庭玉只是私心觉得自己当不得黄莺姑娘的这份大义,并未有旁的意思,黄莺姑娘万不要在意才是。”
谢庭玉此言虽说万分诚恳,可总归夹杂着淡淡的客套与疏离。黄莺只觉自己一口银牙几要咬碎,闷声回道:“二爷是奴婢的主子,我们做奴才的可不敢怪罪二爷。”
黄莺此言说的甚是刺耳,可谓是逾越至极。就是剪昔一个旁人听在耳中,也稍感不适,更莫说谢庭玉这处在漩涡当中的人了。
谢庭玉却恍似未觉,面上神色依旧不变,只满眼眷恋地抚着手中长琴,意态平和道:“我瞧着黄莺姑娘甚得庭嵘的眼缘,黄莺姑娘若是落不下脸来,不若庭玉替你去求了四弟,也算是成就一番好的姻缘。”
“二……二爷浑说什么……”黄莺面色一僵,声音也有些不自然道。
谢庭玉缓缓抬起头来,直视黄莺的双眸,温润笑道:“我虽说残了一条腿,可这嘴巴却是生得好好的。与人说媒一事,还是难不倒我的。若是黄莺姑娘与庭嵘有个好的结局,岂不是皆大欢喜之事,你我之间也自得便宜。”
黄莺只觉心下寒意顿起,她自己怎样在谢庭玉院中得的脸面,她自己甚是清楚。可若是自己与谢庭嵘有了攀扯,只怕自己最后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黄莺见谢庭玉性子温润,行事上倒未曾注意过什么,如今被谢庭玉这般点了出来,黄莺顿时觉得自己面上无光,只得连连干笑,借以掩饰尴尬。
“二爷这话说的重了,奴婢既是来了二爷的院子,此生注定是二爷的人了,又怎会生出别的心思,二爷还是莫要说笑了。”
言罢,黄莺又轻击了手掌两下,便见一个小丫头捧着一个托盘自旁里转了出来。剪昔未曾想还有旁人,忙不迭缩了缩身子,将自己藏得更深了一些。
黄莺自托盘上端下一只素白瓷盅,轻手揭了盅盖,捧至谢庭玉面前,笑道:“倒是奴婢粗心了,原是来给二爷送药的,倒是同二爷说话给混忘了。如今天气热,倒也不怕这药凉了,如今正好入口,二爷快喝了罢。”
谢庭玉瞧了一眼,意味不明的说道:“左右我的腿也好不了了,还喝它做什么,倒了罢。”
“大夫说这药是固本的,防着二爷雨天腿疼。奴婢熬了一个上午呢,二爷就给个面子。”黄莺娇笑道。
谢庭玉见推辞不过,便不再多言,抬手将要接过,一饮而尽。
黄莺生恐谢庭玉又说起旁的话来,伺候着谢庭玉擦了手,又收拾好自己带来一应使物,便告退离去了。
剪昔见那黄莺渐行渐远,忙不迭长舒了一口浊气,正待离去。却见谢庭玉不知何时站起身来,正靠在凉亭边上,似笑非笑的瞧着剪昔。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七十六回 千金难衡()
如今且说剪昔正欲抽身离去之时,却见谢庭玉长身如竹立在凉亭一侧,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自己。那双如玉水眸之中波光轻摇,承载着一潭悠悠碧水,一如当日那般温润澄澈。
剪昔心下微颤,不动声色的扫过谢庭玉的腿脚。那隐在长袍阴影下双腿未有一丝病态之感,倒叫剪昔心底陡然生出一丝惋惜。曾记当日,他也是一名随军出征的将士,放马疆场,肆意潇洒。虽说剪昔未曾瞧见他的这般少年英姿,可也从自己哥哥邵子牧的嘴中听过几次。
当年,谢家大爷谢庭岳尚在人世之时,这两人还曾并称常胜少将军。可如今,一个断命赴黄泉,一个折翼囚深宅。无论是那般结局,此生终是与疆场无缘了罢。
就在剪昔不动声色的打量谢庭玉之时,谢庭玉也正细瞧着剪昔。谢庭玉瞧见剪昔眸中的惋惜之意,心下却是猛然一动。多少日月没有瞧见这般眼神了,众人瞧见自己之时,眼中无一不是怜悯之色,恍若自己就是一个摇尾乞怜的乞丐一般,而他们眼中的怜悯就是赠与自己的最大赏赐。
初始,谢庭玉最怕瞧见的便是他们这般高高在上的怜悯之态。那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恍若一把把尖刀,次次扎在谢庭玉的心间,痛的叫他喘不过气来。可随着这日子一日日的过去,谢庭玉自己心底也渐次麻木起来,慢慢的学着对旁人的视线视而不见。可今儿剪昔眼中的别样神采,却触动了谢庭玉心底最为脆弱的一根琴弦。自那日至今,多少个日头了,久的连心都要冰透了。这世间,原来还会有人替自己道一句叹惋。
黄莺每日定时与谢庭玉送药,是常日里不变的惯例。谢庭玉方才出声相询,也不过是为着引出黄莺罢了。谁知两人在亭中说话之时,剪昔听得谢庭玉暗嘲自己之时,忍不得粗喘了两声。那谢庭玉本是武将出身,耳聪目明远胜常人,就是这点子清浅的动静,却于无意之间将剪昔曝露在了谢庭玉眼前。
谢庭玉生性温雅,只当是个过路的丫头,也未曾在意。可如今细瞧之下,倒是觉得剪昔越发眼熟。虽说脸生非常,可这眉眼间的神态却恍似在哪处瞧过一般。
两人就这般各怀心思,相对无言的对视了半晌。幸好旁里未有别人,若是叫人瞧见了,必说两人皆是入了魔障。
终了,还是剪昔率先打破了沉寂,俯身一礼道:“奴婢剪昔见过二爷,二爷安康。”
“姑娘不必多礼。”谢庭玉温文一笑,问道:“姑娘瞧着很是面生,是在谁的手底下做活?”
剪昔徐徐立起身来,垂首恭顺回道:“奴婢方才入府月余,还未曾在府里走动,府中的主子大都不认得奴婢,也无怪二爷瞧着奴婢连声。”
谢庭玉闻声,微微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前些日子便听得府里来了新丫鬟,想是不日便要归到庭嵘那处去了罢。”
剪昔偷偷瞥了眼谢庭玉面上神色,见他未有一丝异状,心下也很是吃惊。这谢庭玉与谢庭嵘的关系,倒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紧张。这般温雅玉润的姿态,倒是与当日在宫中初逢时一般无二,仿佛瘸腿一事与他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未曾占据他的一丝心神。
谢庭玉见剪昔许久未曾搭言,只当是小丫头刚入府,还未曾适应这内中环境。只是了然一笑,也不生气,轻声说道:“姑娘出来时日也不短了,还是快些回去罢,也免得教习妈妈着急。才将入府,规矩必是要学起来的。今儿多吃些苦头,明儿才能过的快活些。”
剪昔瞧着谢庭玉眸中的暖意,几要落下泪来。她摇首赶走脑中杂念,鬼使神差的说道:“奴婢才来不久,不妨事的。”
谢庭玉微微一愣,复又笑道:“你我又未曾见过,你怎的就知道我是二爷呢?”
剪昔心底陡然一凛,暗骂自己为何要搭上这一句,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剪昔心下尴尬非常,一时倒不知道如何搭言。
“快回罢。”谢庭玉也不戳破,轻拄着拐杖回了亭中,复又取了琴袋过来。
剪昔见谢庭玉一手拄拐,一手费力地去抱那张古琴,心下不忍,便想上前帮忙。
谢庭玉轻手避开,婉言拒绝了剪昔的好意道:“这点子小事,我还是能办得到的。不过是一条腿残了,我可不想成了你们眼中的废人。”
言罢,谢庭玉还轻眨了眨眼睫,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剪昔见状,也只得息了帮忙的心思,又小意的立在旁侧,预备谢庭玉不便的时候搭把手过去。
谢庭玉也未再言语,默然领了剪昔的好意。他笨拙地摆弄着手中的长琴,力求自己的动作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滑稽可笑。行动间,他的衣袖滑落手臂,露出了盘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剪昔双眸猛然一缩,她不可置信的盯着谢庭玉腕间地菩提手串。世事沧海,人事巨变,可这串白玉菩提子却一如往昔,未见一点沧桑。只上面一层清浅的包浆,在静静地叙说着佩戴之人的爱惜与在意。
当年,邵家经此大祸,所有人都恨不得与他们划清关系。而他,怎么还留着这串白玉菩提子。是一时混忘了?还是根本就未曾想着摘去?还是仅仅因为喜爱二字?
谢庭玉好不易将古琴收拾妥当,方才回首,便见剪昔神色痴傻地盯着自己腕间的菩提手串。谢庭玉眸中划过一丝诧异,轻言问道:“怎么,你认得这手串?”
剪昔猛然回神,掩下心中的滔天巨浪,摇首道:“不……不认得,奴婢只是瞧着好看,这才一时看痴了去,且请二爷赎罪。”
“不妨事的。若是旁的,送你也就罢了,可这个……”谢庭玉轻手抚摸着腕间的手中,眸中闪过一丝悲恸。
剪昔心神大乱,哪里顾得上细瞧谢庭玉的神色。喑哑着嗓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道:“这白玉菩提手串对二爷很重要吗?”
谢庭玉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来,眸中有着难得的认真。他紧盯着剪昔的双眸,一字一顿地回道:“挚友所赠,千金难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后文细述。
第一百七十七回 真真假假()
如今且说剪昔被谢庭玉面上神色所震,心下陡然一凛,不由暗道:难不成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竟被他瞧出了端倪。虽说这几年间,自己的面貌变化不小,可若是细瞧之下,仍旧能瞧出旧日间的影子。可算上今日,自己与他也不过只有两面之缘,应该不会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罢。
剪昔越想越觉自己在理,可心下却打定主意,要将自己额前的刘海再落下一层。多遮挡一分,也就少了一分叫人认出的风险。再者说了,那谢庭嵘可是头一号多情的人物,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他必是要戏耍一番才肯作罢。剪昔可不想引了那色胚注意,平白给自己招惹祸端。
思及此处,剪昔心下也颇觉无奈,也不知那谢庭嵘好在何处。这府中的多数女子,竟是生出了非君不嫁的念头。整日里,皆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生怕谢庭嵘瞧不见自己的存在。且不说旁人,单就剪昔知晓的,那周如意与青鸾便是个中翘楚。而如今,竟是连汤圆也入了这套子,被谢庭嵘迷得神魂颠倒的,连同周如意拌嘴都失了往日的底气。
剪昔不由长叹一声,心下却是替汤圆着急起来。
谢庭玉见剪昔神色陡变,心下清浅一笑,语调却仍旧温雅道:“姑娘为何叹气?可是因为同我这闲人聊天无趣?”
剪昔赶走心中杂念,半真半假的说道:“只是想着二爷话中之意,一时入了迷怔。”
谢庭玉唇角勾笑,语调颇为诚恳道:“不知姑娘心中所思,可否与我说上一二。”
剪昔心中警钟连鸣,瞧向谢庭玉的眼神之中也夹杂着一丝清浅的狐疑之色。初次相见便提出如此要求,当真是是逾越至极。可谢庭玉神色真诚,言辞恳切,倒像是随口一问罢了。可若是谢庭玉当真瞧出了端倪,自己要是左右而言他,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也怨不得剪昔杯弓蛇影之心,实是时事造人,小心一些,总归无错。
剪昔默然片刻,出口之言也带了一丝试探之意道:“奴婢只是私心想着,能被二爷这样的人认作挚友之人,一定有旁人所不及之处。奴婢心下实在是好奇,不知二爷的挚友是何人物。”
谢庭玉双目微饧,摩挲着腕间菩提手串,似是缅怀似是叹惋道:“说是挚友,也不过是我所能给她的一个名头罢了,尚不知她心中认与不认呢。虽说未曾见过几次,可她却最是守礼仪知节制。虽差了几日,但她心底必是不许我以旁的名头称呼她。”
剪昔心中猛地咯噔一声,谢庭玉话中的隐意,旁人听不明白,她却是知道的清楚。此生,能有这样性子的人儿,也唯有她一人了。当日,这串菩提子虽说是剪昔所送,借的却是子姜的名头。剪昔若是真的听不出来谢庭玉话中所指何人,那当真是一个痴儿了。
剪昔微微阖目,掩下眸中的风起云涌,语调平和地说道:“二爷这般了解那位挚友的性子,那人在二爷心中必是不同的罢。”
谢庭玉神色一怔,语调中夹杂着一丝怅然道:“是啊,终究与旁人不同。这可惜未曾言别,终是天各一方。”
剪昔掩下心中悲恸,可面上还要装着懵懂的样子回道:“奴婢听那戏文里说得好,请山山不来,我便寻山去。这天下虽大,可终有尽头。二爷若是想见挚友,只管去寻她就是了。”
谢庭玉闻言,唇边的笑意突然变得苦涩,呢喃说道:“呵,此生终是寻不见了。”
“二爷怎么这般说。”剪昔装傻充愣道。
谢庭玉面上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意,轻拍着手边的长琴道:“听她的弟弟说,她素来喜欢听琴。整日里都差人寻些孤本琴谱,我每日与她奏上一曲,也算是表表我的心意。”
剪昔浑身陡然一僵,张口欲言,怎奈喉中干涩难鸣。
谢庭玉未曾察觉到剪昔的失态,他抬头瞧了眼天色,回身笑道:“眼见着日头就要落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罢。我这便回去了,也免得院中人儿着急。”
剪昔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木然的点了点头,视线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谢庭玉并不在意剪昔的失礼,只一手抱了长琴,一手撑着木拐摇摇而去。他腕间那串白玉菩提上的火红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徐徐摇动,散落了一地浮华。
剪昔孤身立于当地,默然的看着谢庭玉渐次走远的身影。虽说他腿脚微跛、行动不便,但长身如竹胜前朝,风华依旧同当年。
话当年,金阙城中初相见,他舒眉轻展温如玉,色若素菊眸如水。未因风起,衣袂自飘净若仙,临风玉树尚可比。剪昔也曾替自己的姐姐暗自欣喜,只有这样的端方君子,方能配得上姐姐那样的品貌。
忆往昔,尚未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