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草屋,妍姬让仲喜将姬云飞带进屋内,在外院会见宋阳。
好不容易见到两个孩子的喜悦在妍姬悲伤的双眸下牵起之前不祥的预感化作数支冰戈扎进宋阳体内,刺痛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抖着嗓子道:“公子妍定有二公子的消息,快告诉老朽,他人呢?”
看着眼前的少女沉默不语,手搭在身旁的树上,低头望着脚下,宋阳面色霎时凝住,感觉自己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嘭”的一声仰面而摔。妍姬急忙搀扶,才发现自己也早就没了力气。
墨色束发玉钗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冻尸般躺在地上,一头苍色长发披散,映衬着宋阳愈加苍老的脸。那脸上无一处不溢着悲痛,让妍姬想起数日前在鉴中平静的水面、在夜里缠绵着哭声的树下,自己曾见过同样的脸。
宋阳双手捶胸,一口血痰咳出,声音抖得更加厉害,嘴里喃喃:“是老朽的错,是老朽小瞧了曾被称作战神的人,是老朽判断失误,老朽不该让二公子来啊!”
他要来,谁也拦不住的,就是知道会遇上那个人他才这么期待赶到夷仪。
妍姬百感交集,早已哭干的泪这时竟又模糊了她的眼。
她决定不再讨论公子林,夷仪这一战中间很多情况都不知道,她要等一切弄清楚后再讨论。毕竟难过的事一次只能想一件,现在,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使出全身力气扶起宋阳,妍姬换了语气,问道:“和亲部队为什么要进夷仪城?”
宋阳张口无声,顿了顿,方才说出话来:“齐侯前段时间悄悄离开临淄,到了夷仪,要求带公子文一同归齐。”
这件事他难受却又带着一丝侥幸。还好不是妍姬!当年顷夫人受到诸侯关注,被誉为“倾世夫人”,她的女儿诸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若不是晋国还未完全衰败,妍姬估计早被求娶了。而这次,齐国抢占先机提出和亲却选择了文姬。想来此时的齐侯还是清醒的,知道这先机不过曙光一线,难以长久,若真的把妍姬扯进来,晋侯定会与其拼个鱼死网破。与其这样,倒不如做长远打算,先破坏晋鲁关系。谁都能看出齐侯的意图,可偏偏两权相较,在是文姬的情况下,接受屈辱和亲是最好的选择。这一步棋,齐侯之妙让宋阳佩服。
妍姬也想到了这些,所以对文姬除了爱怜还添了一丝莫名的自责,问道:“文儿还好吗?”
宋阳看着妍姬憔悴的脸答:“公子文,还好。”当然,这个“还好”比妍姬想得要差一些。
驿站之中,文姬穿着为去鲁国亲自缝制的衣裳,昔日无忧无虑的圆脸消瘦了不少,颧骨突出,双目空空,神韵都在弥漫的哀思中消散了。晋侯告诉她,姬将此刻正在鲁国守城,无力介入晋齐之战,就算能够介入,国家和爱人也必然选择前者。她只能接受现实,接受夷仪城内素未谋面的“良人”。明知这会是个悲剧,也只能勇往直前,接受比死更痛苦的命运,这是她对十几年来金贵生活的报答。
只是比想象中的悲剧还要凉薄三分,她的“良人”,齐侯,这个时候并未因自己即将到来的美人感到兴奋,知道文姬等人停在驿站不进城也不着急,一如往昔,在城内的临时办事处,宣来田无宇、公子离和公子黔共同议事。
“夷仪城虽然不大,却是晋国安置在黄河以东、对齐卫来说巨大的威胁,这仗打得漂亮,自栾氏叛乱以来,我齐国很久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了。”
田无宇不是谦虚的人,有功不要的事自然不会做,无奈这一仗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自己是落不了大好了,干脆上前道:“公子黔以武威敌,以寡破众,无愧战神之名,颇有君上年轻之风啊。”
公子黔充耳不闻,这样的客套话听了只能带来恶心。他面如土色,要不是芮姬以死相逼,要不是齐侯不顾安危、亲临战场,要不是shizifu内那一场难以置信的谈话,这一仗他是不想参与的。回到呆了四年的土地上,面对无辜遭难流离失所的百姓,破败不堪一片死寂的街道,被残忍诛杀身首异处的晋兵,还有公子林!他本以为自己的到来可以减小伤亡,可最后仍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连公子林也没能保住。那么自己在这里还有何意义?
齐侯故意忽略公子黔的异样,心里怎么想不重要,在这里把仗打赢了就是寡人的好儿子,其他的都无所谓。听了田无宇的话他乐得眉开眼笑,寡人的儿子自然没有差的。田无宇看准这个好时机,示意公子离上前说话。
前日里有人向齐侯禀报了城门口斩杀公子林的事情,公子离明白瞒不住了。那本是他一时杀念起,又被人所激犯下的糊涂事,虽美其名曰是为齐侯的到来欢庆,可实际上,用不高明的手段处理一个堂堂的公子,若被晋人所知必奋起杀之,若被其他诸侯国人得知也是损了齐国的威严。他心虚道:“君父,那晋国公子林。。。。。。”
“不用说了。”齐侯打断他,没有主动提起就代表不予追究了,这等丑事我齐国公子怎会做呢?他道:“这次你也辛苦了,得了把好剑寡人就不另外赏赐你了,至于公子林,两军交战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莫让他人胡乱传言就是了。”
“谢君父。”公子离由放松转为欣喜若狂。夏昌剑是公子林的佩剑,也曾是晋国赵氏的家传之剑,得夏昌者其运必昌,公子离本想献上,没想到齐侯竟留给了他。欣喜之余,他大胆问道,“和亲队伍已经到了,君父接下来要派谁去新绛呢?”
上次入晋求亲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这趟对齐国才至关重要。这种时刻晏婴要是能去最好不过,可是晏婴身体已不足以支撑他离开临淄城了,如此重任齐侯会派谁呢?田无宇和公子离深知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并不敢自荐,只能屏住呼吸静待齐侯的答案。
齐国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更加舒畅。
好不容易有了打压晋国的机会,有了这样一场扭转乾坤的胜仗,他才不会用一个文姬来画下句号呢,他要的远比这多。和亲?行聘礼正式迎娶是对等国家间的事情,不聘而婚才是这次该有的形式。文姬?你如今嫁不入鲁国,寡人也不会逼你到齐国的。
齐侯眼里闪着光,道:“黔儿,你在晋国呆了四年,这一趟就由你去吧。”
“君上,不可。”“君父,三思啊。”“君父。。。。。。”三人心思不一却同时发声,一个首先觉着公子黔能力难堪重任,一个不服齐侯的偏爱,而公子黔。。。。。。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寡人心意已决,都下去好生准备吧,明日还得接待和亲队伍呢。”
齐侯扬起嘴角,将目光投向远处,甚为满意。由曾经的质子给晋国带去重要一击,再合适不过了。
第四十六章 何国医()
晋宫人少,胜在彼此间感情真。姬云飞为遗腹子,母亲难产而死,生来无父母怜,妍姬对这个弱弟自然更为疼爱。看着浑身是血、满脸痛苦的姬云飞,妍姬觉得这比把自己心揪出来、捏爆了、剁碎了还要疼千百倍。她手足无措,慌乱了心思,无助的重复着:“阿弟,阿弟。。。”
钟夏没有抬头看她,将嚼碎的草药敷在姬云飞伤口,道:“别傻站着,他筋骨已断,动不得,去找些枯枝木杆来。”
妍姬听罢转身去寻,抱着一堆枯枝回来时,钟夏已经拿出二尺剑砍回一段阡云竹,劈成了片。
“你走了我才觉得自己说得糙了些,想来你定会寻柴火之物,果真如此。”
妍姬没有计较钟夏的无礼,看着他给姬云飞断骨处固定好,面上都是感激。
“前处不远是驿站,你找他们弄辆安车来把他送去驿站吧。”钟夏仍蹲着检查姬云飞身上还有无未处理的伤口,看着愣住的妍姬,补充道,“他在这已经躺很久了,我不会马,你骑马去会快些。”
妍姬发现自己现在像个傻子,生硬地回答,又生硬地上马,身子不活络,有两下还差点从马背摔落。
等到姬云飞被人送进驿站安置好,她在房里陪着,看姬云飞睡着,心里才安稳些。而追妍姬而来的三个丫头在晚上也到了驿站,看到马棚里气质出众的红棕,心中欢喜,口中念叨着感谢老天,跑着进来找人。
妍姬急着出宫并未换常服,使人去接姬云飞时更没隐瞒身份,仲喜拿出宫牌还未开口,驿站官员便明了,引着她们去了妍姬处。
进门,仲喜先看到一脸愁容的妍姬,然后是妍姬守着的被包扎了好多处的姬云飞。
她忍住没有开口,叔喜却忍不住,关切问道:“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妍姬语气冷淡,夹带着嘲讽:“以为在马场混了几年就能骑马四处跑了,差点把命丢在外头。”说话间她的嘴角还微微上翘,仿佛暗藏笑意,整个模样看起来却是万种哀愁。
药味逼近,几方折叠木屏后,煎药的身影走出来化成实体,张着钟夏的模样。
钟夏跟着也来了驿站,他端着药,依旧带着平顶冠,在仲喜刻意藏起、叔喜直接表露出的惊讶以及采兰的警惕中走到了妍姬身旁:“把他叫醒吧,这道药得及时喝。”
他的语气很平稳,显然并没有被屋内的仲喜惊到。
仲喜看着妍姬,之前范府交谈多次,钟夏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可他没见过妍姬,此刻自己和妍姬的主仆样,他就该知道妍姬身份了,可他。。。。。。没有惊奇。是迟钝、淡然,还是早就知晓?
妍姬没有理会仲喜的提醒目光,好像不觉得刚刚有什么不对,只心疼的看着姬云飞。好不容易睡着疼痛少了些,自己却不得不把他叫醒。
姬云飞醒来,表现很听话。他嘴里有伤,轻轻一动就流血,喝药很痛苦却没有闹腾。喝完他眼睛闭上,妍姬也不知这是睡了还是疼晕了过去。
夜间,秋月很美,天空也比其他季节显得更高更开阔。
姬云飞在三层睡着,门外站着几个守卫,其他房间的人都被驿站官员安排去了底层。二楼房间,妍姬和钟夏在谈话,门外站着三个赶了大半天路的丫头。
因为幼弟受伤,妍姬混乱了一阵,到驿站才恢复正常,顺带着之前没弄清的事情也想明白了。
看到姬云飞前,她只看到钟夏就觉得奇怪从而放慢了马,那时她不知道自己在奇怪什么,现在她知道了。——明明从西城门而出欲归秦的人为何会出现在东城门往夷仪的国道上?
她之前说钟夏行为都很刻意,本是玩笑之谈,可细想起来,这个答案所有细节竟无比合理。
刻意让人怀疑身份,所以范府派人入秦,确认他的确在秦学医多年;刻意不提秦国,却又在细节中流露对秦国的爱与思念,所以仲喜发觉了革带,确认他心心念念的都是秦国;刻意露出各种马脚,所以晋国中人反复查验,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除了那份刻意,不易被人重视的刻意。
“所以是谁派你来的呢?”
妍姬语气和往日不同,失了温度,极易令人想起某座宫台中的另一个人。她明明没有证据,但她却无比确定,眼前这人的出现是受人指使、带着目的的。而他的目的便是。。。。。。士鞅!所以三楼房中,他不惊讶,妍姬也不惊讶。这样身负重任入晋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实在正常。
钟夏没有回答,当时明知道妍姬可能会在后面追赶姬云飞,可自己还是决定救人,哪怕来之前已被告知要小心妍姬。此情此景他并不意外,也不担心。
“郑伯,卫侯,还是。。。。。。齐侯?”
妍姬说话很慢,颇有些悠闲的意味,仿佛说着和自己无关之事。她不在乎对方答话与否,因为答案就在先前杂乱的思绪里。
郑伯为利,卫侯图易,齐侯专谋。郑伯想趁乱分地,卫侯欲伙同他国打击报复,齐侯觊觎霸权已久,他们都想要士鞅的命,可敢动手,还动用钟夏这么迂回的一招,只可能是齐侯。
突然出现的救星、怪异张扬的着装、技艺非凡的砭术、珍惜无比的泗滨砭石,每一样都令人怀疑,可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众人的希望。让晋宫里的人盼望你派来的索命人救活士鞅,齐侯你这棋走的可真妙。
妍姬轻吐一口冷气,十分随意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闾钟夏。”
起码这句回答了。妍姬早就抱着对方会一直沉默的心思,没指望他说什么。她今晚本就不是真要问话的,一切已经如此清楚,还问什么?
她是来告别的。脸上没有表情,妍姬起身背对道:“阿弟伤重,我在旁相陪,明日就不送医师了。”
不论如何,这个人救下了姬云飞。
闾钟夏看着妍姬走出那扇门,脸上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果然,公子妍会这样放我走呢。
房门关闭,门缝间仲喜望向房内的目光被阻断,同清冷的月光一道在时光里变得昏沉阴迷。
第四十七章 好儿郎()
姬云飞嘴里有伤口,一说话就会流血。手抖着递上一块竹片,上面刻着求妍姬让他去夷仪的字样。
“都成这样了还想去,在阿姐心疼死前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采兰把他给我带到马车上,咱们立刻回去。”
采兰面对眼前满身是伤的小孩,不知从何下手。
姬云飞倔强的又在竹片上刻字,妍姬一把夺下刻刀:“你不要命了!”起身向着门口一小卒大吼:“不知道拿笔来吗,你的命也不要了?”她擦干自己的眼泪,看着姬云飞哭红的眼,哽咽道:“罢了,你这样子受不了马车颠簸的,咱们今天不回去,就在驿站歇一晚吧,采兰、仲喜,你们好好照顾着,叔喜跟我出去。”
妍姬进了另一间没人的屋子,锁上门,盖在被子里大哭起来,任他头晕目眩、任他胸闷气短也不管,哭得实在发不出声了,从被子里出来,对叔喜道:“叫仲喜给云飞好生下药,让他昏睡着少些痛苦。你把该准备的准备好,我们两日后出发去夷仪。”
“去夷仪?公子”
“多和你姐姐学,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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