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还能依稀听见的脚步声,最后竟消失得毫无踪迹了。岑可宣只好换了个方向坐,不再对着水边,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漆漆的树林看。
天色越来越暗淡,树林成片的枝叶都快被她盯出花来了,那人仍旧没有回来。
难不成他就这么走了?反正已经逃出虎口,自此各回各家?岑可宣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虽有些不敢相信,联想到那人独来独往的性格,却愈发觉得有可能了。
夜渐渐降临,溪边流水潺潺,溪水两侧却是丛丛密林,没有生火,四周开始变得昏暗,空气也越发寒凉,岑可宣抱着自己的身子,心里忐忐忑忑。
“喂!”她紧张地冲着林子里喊了两声,“你去哪里了?”
两山之间,溪涧之上,除了徐徐风声,唯有潺潺水流。
“你到底去哪里了?”她又小声重复了一句,声音微弱得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了。
这些天她叫过他无数次,除了“喂”就是“你”,或者直接用动作和眼神示意,却始终不愿喊出寒越这个名字。她固执地不愿意面对事实,不愿意去承认,她隐隐觉得,如果一旦承认他只是寒越,那么岑子非呢?那个叫岑子非的人,又去哪了?又是否自此消失了?
一直毫无动静的林子里,终于响起了稀稀疏疏的声音,岑可宣忙看过去,树丛动了动,然后被拨开,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他正拂开茂密的树枝,露出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来,凌厉被抹去,便显得瘦削沉寂了。
他的衣服漆黑,眼睛也漆黑,连那冷冰冰的表情都与离去时一模一样,只是原本空荡荡的手上,此时多了一只精瘦的野兔子。
“去抓兔子怎么不说一声,我以为你走了!”岑可宣抱怨了一句,可是喜色也同时上了眉梢,身子亦随之站了起来。
寒越仍旧秉持着一贯的沉默,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到她面前伸出了手,下巴稍稍抬起,是一个索要的姿势。他另一只手里拎着野兔子,略略看去已经断了气,灰色的皮毛上沾着些血迹,四肢和两只耳朵都垂着,似是被割断了腿和喉咙,还点点滴着血,乍看过去竟有些触目惊心。
岑可宣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终于摸出那柄随身携带的匕首,问道:“是要这个吗?”
天色已黑,借着月光,匕首上镶嵌的珠宝更是流光溢彩,岑可宣双手执起,拔出些许,便沁射出些许寒芒,“喏。”她将出鞘的匕首直接递给了寒越,还不忘倒转位置,柄对着他,刃对着自己。
寒越的目光忽然暗淡了些许,视线凝聚在匕首上,久久不散。
那匕首曾经伤到过她,划过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有时动作太大,仍会隐隐刺痛,岑可宣却一直没有说,因为当初那一刻,她真正痛的,其实是心,身体上的疼痛,反倒被忽略了。
而眼下的寒越,显然是想起了那件事,开始心生愧疚。
岑可宣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禁暗自叹息一声。明明伤在我身上,却还要我来安慰他。这份体贴心思,连她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她张开口,“其实我……”
';没事';两个还未说出口,寒越已经接过匕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去溪边了。
岑可宣顿时哑然无言,觉得自己满腔的温柔喂了狗,溢满的温暖情绪又被堵了回去,她立马站起身,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我肚子饿了!”
寒越仍然保持沉默,没有吭声,背对着她在水边蹲了下来,十分麻利地翻转匕首,开始将那野兔子割段四肢,去了皮毛,开膛破肚,动作娴熟得仿佛一个天生的猎人。
他当然是个天生的猎人,猎杀的对象,可远远不止一只野兔子而已。而此时的岑可宣,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一点。
她只是觉得自己被忽略了,因而不甘了,扯大嗓子开始冲着他胡乱叫道:“我想吃鱼,要吃两条!”喊完后累得气喘吁吁,寒越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说点什么。岑可宣丧气地坐了回去,终于不再大喊大叫了,心里面却凉飕飕的。
“要是哥哥的话,定不会对我不理不睬的。”她酸溜溜地想着,小时候的岑子非,又不是没有为她抓过兔子。
那时倒不是为了烤来吃,而是小姑娘玩心大起,要抓来养,因而不能让它伤,也不能让它死,只能完好无损,活蹦乱跳地抓起来,这可为难做哥哥的了。
岑子非跟着那小兔子追了好半天,终于将窜来窜去小家伙给制服住,将其捧在岑可宣面前。可任性的小姑娘搂在怀里看了半天,竟然觉得小兔子可怜,一松手,把它给放了。
当时岑子非仍旧勉强笑着,说可宣果然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可是心里面,一定很无奈吧。
她陷在回忆里发着呆,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忽觉得眼前一暗,寒越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面前。“你……”她不明所以,寒越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那是去了皮毛和内脏的兔肉,已经被清洗干净,整只串了起来,只是还是生的,肉质紧实,生火烤熟后便能吃了,兴许会很美味。
可是岑可宣想起他方才的不理不睬,却别扭地小声嘀咕道:“我要吃鱼。”寒越倒没生气,开口说了一句:“你先拿着。”她只好听话拿着了,才将接过来握在手里,寒越绕过她,去旁边树林子里去了。
透过稀疏的枝叶,他已经弯下身子,似是在拨弄什么,待岑可宣终于看出他是在捡柴火后,忙说道:“我捡了的。”
“你捡的那些不能用。”他头也不回地说,留给她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岑可宣毫无理由反驳,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连生个火都不会,这令她感到些羞赧。任谁也不会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很没用。
第一百六十四章 生死边缘 (三)()
刀柏峰一掌拍来的瞬间,段先生推开岑可宣,这一掌便直击他的胸口,“夺命无影掌”以强烈的掌力和内功为基础,若无与之相匹敌的内力反击抵抗,皆会一掌毙命,是以“夺命”二字为名,又因其速度快若疾风,迅疾无影,人称“无影掌”。
段先生中掌落地之后,一直流血不止,吓得岑可宣面色苍白,手足无措。寒越注意到这突然的变故,第一时间拔剑出鞘,横剑切了过去,这才阻挡了刀柏峰第二波的攻击。经过药物调息修整,寒越身体稍愈,恢复不少,与刀柏峰来回拆了数十招,一来一去,竟好似与他已是旗鼓相当,一时分不出胜负。
岑可宣却只瞧见那段先生为了自己挡下一掌,整个身体瘫软在墙角处,浑似已经不能活命,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面庞上泪流不止,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段先生面无血色,眼睛已经渐渐涣散,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个小姑娘慌慌张张来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泪珠,稚嫩的面容竟然稍稍长开了,红润的脸颊也因几日的劳累变得苍白了一些,但那双如水般灵动的眼睛,逐渐与记忆中的白连瑛重叠在了一起。
他想起了十七年前的冬天,他与连瑛约好在明音寺相见,他在瑟瑟寒风中,等了整整十七天,最后晕倒在明音寺门口。他没有等到任何人,只等来了一个绝望的消息。
可是十七年后,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女儿。
她出落得那么玲珑秀丽,那么机灵动人,转眼之间,姑娘已经长大啦,亭亭玉立,明眸皓齿,已是嫁人的年纪了。
他未能教她如何走路吃饭,未能教她如何读书习字,未能听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唤第一声的爹娘,今后的岁月里,他竟然也不能出席她的婚礼,不能参与姑娘这辈子最重要的仪式。
他竟然错过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多再无法弥补的岁月……
“据御景山庄一个知情人说,她的孩子的确没有死,而是被秋辙带走了。”几日前他出现在碧柳园外,随白莫寅来到了一处茶楼,开始听他讲起了过去的一段隐秘故事,“听说是被带去了洛阳,一个姓岑的家族。”白莫寅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望着窗外,没有看他,因而也无人知晓他说这话时,有着怎样的情绪,又对此事有何看法。
段先生全名叫段文轩,他其实是个读书人。
一个毫无背景的读书人和一个武林世家的小姐交往,自然遭到了强烈的反对,白家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家姑娘嫁给一个文弱书生,且还是一事无成,家底薄弱的穷书生,段文轩除了一身文采和一腔热血,实无半分优势,他拿不出任何像样的彩礼,更不会半点功夫,可以令白家人刮目相看。
门不当,户不对,道不同,路不齐,这便是悲剧的开始。
“当年秋辙身患隐疾,一直担心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离开时,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一个人,如果他不幸逝世,他希望此人帮他找到这个孩子。”白莫寅说完这件事后,忽然问道:“段先生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目光中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探寻意味,关于十七年前,白连瑛之死,以及白连瑛女儿的去向,其间种种,他也只能转述,不能确认。
所以与其说是在告知,他更多其实也是在试探,在确认,毕竟当事人中,可以有许多知情人,但绝不会有他,作为一个后辈,再如何优秀傲慢,也该有后辈应有的恭敬。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教养,同时,更是一个面具,将自己伪装得彬彬有礼,来掩饰那不愿被人触及的内心,以及真实的情感。
可是当时情绪激动的段文轩,并未意识到对方的不同寻常。“我在明音寺等了整整十七天,只等来了连瑛和孩儿的死讯,没想到……他骗了我,秋辙他竟然骗了我,他夺走了我和连瑛的孩儿……”他握住长椅,握得青筋暴露,浑身更是不住地颤抖,“他竟然欺骗了整整我十七年,哈哈!”
他不可思议地嗤笑出声:“我后来在御景山庄呆了那多么年,竟然从未知晓这件事!”
他情绪激动,整个人近似癫狂,白莫寅却并未出言安慰他,或者对此发表些许感慨,又甚至提供一些帮助和建议,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段文轩,问了一个很现实,也很直接的问题,“倘若确认她是你的女儿,段先生又是如何打算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未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段文轩喃喃低语,“她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原谅我……”
当日,白莫寅离开后,他一个人坐在茶坊的楼上,望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许久都没有再发出任何的声响,至深夜茶坊打烊,他才恍然回神,一个人匆匆离开罗洛阳城,回到了明音寺。
要不是听闻事情有变,他绝不会从明音寺再出来。可是眼下,无论有过怎样的遗憾和懊悔,犹豫和挣扎,他已经有了答案,再无半点踌躇。他颤抖着握住岑可宣的手,说道:“丫头,能见到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我今后……不能……”他说得断断续续,一边说一边有血液从嘴角溢出,令他的话语变得模糊,也变得厚重。
他的左手握着岑可宣,右手已经无力地瘫软在地,手边不远处,是之前一直执于右手的蜡烛,撞击后从他手上滚落,烛火仍旧未曾熄灭,寒越和刀柏峰的打斗声越发激烈,风来风去间,令火焰不断摇晃,越来越微弱。
如同他逐渐微弱的气息,以及即将逝去的生命。
“段先生,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岑可宣吓得眼泪直流,除了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再说不出别的字。那段先生却摇摇头,吊着最后一丝力气道:“我最后还有些事要说与你听,你听我说……”岑可宣含泪点头,哽咽着没有吱声,或者说她一开口,便会哽咽着哭出声,而除了哭泣,她根本毫无办法。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婚约……那是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你倘若果真喜欢……那寒越……”
岑可宣不断摇头,道:“我没有,段先生,我……”然而躺倒之人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你倘若不愿意嫁给那白玉枫,你……”他说得越来越吃力,岑可宣听不清,只好低下身子凑近他,附耳问道:“您说什么?”
“……你去找白家的二公子白莫寅,他答应了我,会助你离开的。”他握住她的手道:“你去找他,他答应了我的……”说音落地的一瞬间,他的手颓然掉落,双目也紧紧闭上,自此再未睁开。
距他不足半步远的地面上,滚落在地后一直燃烧着的烛火,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弱,这一刹那,终于熄灭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分道扬镳 (三)()
火光燃烧起来时,山间的潮湿终于散去不少,空中的冷气也不再那么冰凉,岑可宣靠在火边取暖,脸上映照着淡淡的火光,透出一丝恬静安宁。寒越又扔了几节枯枝在火堆里,让火焰燃烧得更为旺盛了一些,“你就坐在这里,暖和些。”他隔着火光,对着岑可宣说道。
火焰晃荡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竟令他的眸光明亮了不少。
岑可宣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我不坐在这里,还能去哪里?寒越说完后,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直接去到水边,干干脆脆脱掉身上的衣服,露出结实有力的上半身,他把衣服往岸上一扔,折身下到溪中,蹚水抓鱼去了,连他一直随身不弃的那柄寒雪剑,也被搁置在了岸边的草地上,孤孤单单躺着,泛着点点暗光。
剑在人在,寒雪剑离了身,便是把她当成自己人了。
岑可宣内心的阴霾瞬间如被一阵暖风吹散了,她轻轻弯起嘴角,将手里的兔子放到火上,翻转一遍,很快就沁出油水,“滋滋”响着,开始直往火里面滴,兔子最面上的一层肉渐渐泛黄,散发出阵阵香味儿。
她肚子正饿着,此时闻到了香味,心里一乐,叫道:“快些上来,我给你留一只兔腿!”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她继续转动了一下手上的树枝,让兔肉翻个面,又忽然笑道:“要不两只兔腿都给你好了。”
寒越仍不回她,她这次却一点也不气了,她总算摸清了这人的路数,哪怕再关心你,嘴上也不会说出半句,前两日多说了几句话,怕是因为受伤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