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视线中出现从天而降的救援队伍。
静物中间,终于现出移动的物体。距离太远,窗边的学生看不清楚,直到那些小点快速接近,后方拖曳出两条平行蜿蜒的长尾,硬生生在平整的地面上淌出两道矮得可怜的水岸线。
“来了!”
不知道是谁的一声吼,整齐的队列顿时乱了套,临近的大呼小叫就想同靠到窗边看个清楚明白,却在付斌可怖的眼神中怯怯地重新挪回原位。
付斌无声地长叹一声,心理压力更重了一层。他把目光从学生队伍上转到精神恍惚的安志明身上,软甲下的眉头紧皱,再移回屏幕——
随着救援队伍的接近,楼道里脚底仿佛生根似的吞噬者们终于动了。
它们原地彷徨了两分钟,仿佛犹豫不决似的,却再也经受不住的诱惑,从第一层开始,陆陆续续调转方向,冲出早已破坏殆尽的大门。
付斌最后居高临下地往外看了一眼。援救队的工兵动作很熟练,显然挑选的都是其中精英。两道齐胸高的用液态玻璃浇筑的街垒,以极快的速度构筑起来。街垒内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两名手持激光武器的护卫队员分守一边,严阵以待。援救计划从整体布局上而来没有问题,除了一样——少得可怜的援救人员。
看着每两个人几乎要守住二十米的阵地,付斌心都凉透了,最后一丝希望灰飞烟灭。他转头再看了看背后欢欣雀跃的学生们,用近乎叹息的声音发出指令:“一队,出击。”
两人一队的突击小组放弃电梯,循着应急通道急奔而下。拥堵在楼道里的吞噬者大多已经离开教楼,散入宽阔的广场,少数的掉尾部队循着人声又调转回头,呲牙咧嘴地扑向这群久违的食物。只是食物带刺,刺还很利。打头的后备军人得付斌令,丝毫没有心慈手软,零散的吞噬者遭遇犀利的高科技武器,在劈斩间沦为一滩四分五裂的肉块。
安志明从早上那次谈话以后,一直浑浑噩噩,如在梦中。说他不心动,那是假话。任何人——只要不是一个厌世的疯子,都本能地趋生畏死。付斌的分析无异于把安志明从冉冉升起的希望云端拽进绝望深渊,连人带心都摔得粉身碎骨。
当他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注定的有死无生,他是不是真的能以抛弃奋战的战友、懵懂的学生、肩头的重任为代价,寻找另一条苟且的生路?
他不知道。
安志明后背猛然传来一股大力,迫使他往侧踉跄一步,堪堪避开擦着鼻尖飞过的一只纤细手腕。安志明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俯视着手腕上尖细的指甲和白色的腕骨骨茬,额头冒出一串冷汗。
幸而三天前的历练让他的心理承受力飞跃了不止一个等级,安志明终于没吐出来。后方传来刻意压低的沉闷训斥:“想死吗?”
安志明迟钝地没有给出反应,被付斌带着又转下一层楼梯,前方破口泄入乍亮天光,昭示大楼对他们的保护已经到了尽头。
付斌最后拽了一把安志明,没有说话,用覆盖在软甲后的两只眼睛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越过安志明,冲了出去。
覆盖满黑色血液的广场只迎来了短暂的空档,就重新被六栋楼里引出来的吞噬者占据。从校门延进东区的工事进程不得不停滞,工兵熟练地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蜷身躲避,一众二十人为编,身穿暗灰软甲的队伍在耳麦指令下越过工兵,走出隐蔽的工事,齐齐按下腰侧貌不惊人的一个黑色按钮。
于是刹那间,二十人从不同方向训练有素地冲天而起,脚踏淡蓝光辉,双腕下方探出淡绿的细小光束,化身灰鹫,悍然扑入吞噬者最密集的区域。
吞噬者并不怎么明白这些身泛异光的食物和普通食物有什么不同,事实上在食欲的驱使下,它们看到一只只食物主动投怀送抱,简直兴奋得难以自已。獠牙伴随嘶吼展露狰狞,舌头带着粘稠的唾液暴露在空气之中。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孩仿佛怕慢了一步会少瓜分一口食物,率先跳起,迎面扑向径直向他飞来的一名后备军人。
那名军人双腿在空中虚蹬,半个侧身,一寸不差地避开这个主动出击的男性吞噬者的双爪,随即浑不在意地在错身之际,手腕轻翻。
浅绿色的光束划过男孩裸露的、已经开始泛出灰斑的脖颈皮肤上,悄无声息地切出一条痕迹。没有血液四溅,皮肉经脉都被瞬间的高温封闭,一颗完整的头颅从脖子上咕噜噜笔直坠落,带着那双灰白色、充满渴求的瞳孔和不断开合的牙关,湮灭在各式各样的鞋底下。
第38章()
安志明从破碎的大门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六栋里的六支小队是同时行动的;这时候都吊着吞噬者的后尾杀入广场。小队里幸存的连同付斌在内的后备军加入了援救方二十人的队列;二十四名暗灰色的人影在低空组成了一柄大刀;在吞噬者织就的黑色汪洋中倏忽来去,用淡绿色的光刃斩开一条无法合拢的缝隙。
但锋锐无匹的攻势尽数凝聚在这一柄刀上,地面的国民护卫队的表现,在相比之下难免黯然失色。
一方面是因为国民护卫队没有装配软甲;只能站在地上干瞪眼——软甲是频繁在城外行动的后备军独有的,能够利用小腿后配备的微型能源块短暂地停留在空中,在必要时刻避开致命性的攻击。行政一系也曾经眼热地想给国民护卫队队员每人配上一套;却因为军方死活不交出设计图、令人咋舌的耗能速度以及城内的安逸环境而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灾变至今高层对待吞噬者模棱两可的态度。
迄今为止;在政府的正式通报中;吞噬者依旧被定义为“遭受病毒感染的患病者”。这等同于承认了吞噬者仍属于人类和它们的不幸。感染病毒并不是它们的过错;感染病毒后的行为也不是它们意志能控制。于是在面对吞噬者时,尤其是眼看自己一方还占有优势的时候;有人就会犹豫不决,或心存怜悯,或唯恐事后担负责任。
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在行动中无形都会缚手缚脚。国民护卫队不同于后备军,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平和规范的环境里;见过最严重的违规行为也无非是行窃或抢劫。别说杀人;即便是出手伤人;在他们以往的概念里也是无法想象的。而短短的三天时间;还不足以更改他们既定的人生观,所以至少有半数的护卫队员看到后备军武器下触目惊心的肢体横飞,一边感叹羡慕,一边提着激光武器守在后备军劈出的裂缝中浑水摸鱼。
安志明拱进浑水摸鱼的那一队里,看着头顶上飞来飞去占尽优势的超人们,高悬的心落下一半,对付斌的夸大其词难免不以为意起来。工兵们倒是很尽忠职守,在护卫队的保护下重新开始他们的建造工作,一条被暂缓的溪流冲破乌黑的汪洋,继续向教楼区靠近。
付斌人在高处,对脚下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急得想骂娘,却根本有心无力。一来国民护卫队本来就不归后备军管辖,他这个副总指挥实在名不副实;二来他们在空中的动作并不像外人看来那么轻松拉风,单靠小腿后能源块燃烧的反冲力保持平衡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要小心避让那些地狱鬼爪似的吞噬者手臂。
付斌听到一声惨呼,扭头一看,临近自己的一名后备军人动作慢了一步,脚踝被三个吞噬者抓个正着。位于能源块火焰正下方的那个上半身虽然瞬间被灼成一块黑炭,其余两个却竭尽全力把人往下拖。付斌往下降低半米,一手淡绿色的光刃扫过那两条手臂,一手把人带回安全高度。
两条手臂毫不眷恋地离开归宿地,摇摇晃晃地挂在那名后备军的腿上。血线从手臂与脚踝的连接点淌出,滴在下方吞噬者苍白的脸上,再一次激起一阵高亢的嘶吼。
付斌无言以对,那名军人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对付斌摇了摇头,转身再度加入冲杀的队列。
付斌说不出堵在心口的那口气是对护卫队的恨铁不成钢还是唇亡齿寒的伤感。他环顾四周,战友的攻势依旧凌厉,脚下的地面被没有脑袋的尸体积出一块触目惊心的高地。有护卫队员在拼命地把尸体往外推,挪出空地让工兵建立街垒,刚刚清空满是尸体的地方,转瞬又被拥回的吞噬者挤满。
吞噬者不知畏惧,数量仿佛无穷无尽,后备军切割出的裂缝在宽与窄中交替,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而远处栽种着一排枝叶暗红的长生枫的花坛周遭,开始涌动出黑色的头颅。
付斌凝视远方即将成型的黑线,再默算堪堪建造到几栋教楼中心点的街垒,被软甲覆盖的额头冷汗滚滚而下。
他们太慢,而它们回来得太快了!
“全体注意!我是副总指挥付斌!听我命令,学生开始撤离!学生按着编队,用最快速度,撤离!”
耳麦里传来工兵领队和留守校外的总指挥官陈毅的质疑,付斌再忍不住,大骂一声:“啰嗦个屁!它们回来了!国民护卫队听令,两人一组,以十五米为距,隐蔽在街垒后维持工事线,保护学生撤离!”
与付斌同停留在空中的后备军沉默不语,加紧挥动手里的武器,在第一栋与街垒之间清出一条道路,留守地面的国民护卫队视线被两侧无数的吞噬者阻碍,听到耳麦里传来的指令,惊呆了。
一号楼中冲出第一队幸存的学生,三天内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水本来让他们腿酸脚软,却在见到原先的同学呲牙咧嘴地与救援军人厮杀的场面时,背心发热,肾上腺素激增。昨天晚上有条不紊的设想在现实前破碎,没有时间对众多尸体恐惧和感慨,幸存的男孩们踩在依然柔软的躯干上,像一群初生莽撞的牛犊,在援救队的保护下,撒开蹄子沿着两道街垒中间那条羊肠小道向前狂奔。
一队又一队幸存的学生出现在大楼下,把吞噬者的欲望激发到最高点。冲击的力度不断增加,吞噬者不明白什么叫做疲累,然而人类会饿,会渴,会体力透支,会反应迟钝。第一个后备军人被扯进吞噬者群里,覆盖的软甲在尖利的指甲下迸裂、解体,一声凄厉的惨呼,终于气管被咬断的一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和第三。
后备军构建出的空中防线,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学生对救援队的盲目信任,早已经溃散。从大楼里冲出的学生不再按照既定的序列,所有的大楼都在涌出幸存者,一股脑地向工事入口钻。数量不足的后备军顾此失彼,无数的学生被探出的手臂抓住,在狂乱的挣扎和尖叫中被扯进另一个种类的地界,夹在中间逃过一劫的幸运者就在同学的血肉代价中,惊慌地只知道往前跑。
原本泰然自若的护卫队也逐渐乱了套,齐胸高的街垒不是万无一失的坚实堡垒,一个人面对十五米宽的防守距离,完全顾不过来。许多只手臂从不同角度探入,在脖颈上汇合到一处,守在街垒里的那名护卫队员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穿进脖子的手臂拖出街垒以外。
付斌酸软的手臂再一次挥下,把靠近安志明的一名吞噬者一劈两半。他回望先前那个被巡逻机引走,却被人声引回来的第一个吞噬者群,关掉话筒,用嘶哑的声音吼道:“还不走!”
安志明靠在街垒上,条件反射地斩断伸到面前的手,视线茫然地逡巡在救他的暗灰软甲、泪流满面往前奔跑的学生、离他十几米远的战友间。付斌的声音被尖叫、嘶吼、惨呼所覆盖,那身银灰色的软甲与旁者也没有不同,但他就是知道,那是付斌。
付斌在叫他走。
安志明向空中伸出手臂,试图抓住付斌的一片软甲,付斌避开了,脚尖踢在安志明的肩胛骨上,把人踹得一个踉跄,最后吼了声:“走啊!”
安志明眼睛前忽然浮出出一团烟霭弥漫的雾气。
他咬了咬牙,躬身逆着学生的人流,冲出街垒的保护区域。这一部分仍有后备军人在浴血支撑,吞噬者分布得还算稀薄。安志明在一片混乱中选定方向,沿着教楼角落,绕出吞噬者越缩越小的包围圈。
付斌看得明白,心里道不清什么滋味。他尽了他最后的责任,安志明是否能活着离开,再也不是他能管的范围。
他现在唯一能顾全的,只有眼下。
混乱中或许有人看到了安志明的离开,也或许是面对死亡心生怯意,不远的一个护卫队员在原地站定几秒,忽然一收手中激光武器,埋头混进逃跑的学生堆里,想跟着一起撤离。
与他正对的搭档伙伴眼角瞥见了他的行动,愣了一愣,手中的淡绿光辉消失,显然要效仿战友行为。付斌喷出一口粗气,打开话筒调整腰间按钮,在中途蜻蜓点水地两点后,抵达第一个逃兵的背后,一声不吭,光刃斜削而过。
半片脑袋沿着肩膀在人群中滑落,白嫩的脑浆颤颤巍巍地原位停留了半秒,豆腐似的滚落下来。
学生们的尖叫更上一层楼,付斌一甩光刃,厉喝道:“在所有学生撤离之前,谁敢擅离职守,老子劈了他!”
效仿战友行为的那人抖着腿后退两步,愤恨而无奈地重新展开激光武器。
付斌痛苦地双眼微闭,又倏然睁开,调转方向,赶往形势最危险的地段。
回转来的第一个吞噬者群,与滞留在广场上的吞噬者合二为一。
学生太多,两条街垒间的空间太窄。躯干堆叠成的地面高低不平,饥饿、恐惧、锻炼不足带来的体力不支,在奔跑中有学生摔倒在地,旁边要好的朋友想把人拉起,却被后续仓皇失措的学生一起推到、踩踏。哭喊声和求救声响彻云霄,国民护卫队员和后备军左支右拙,有心无力,只能痛彻心扉地旁观。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缓下脚步,越来越多的男与女留在原地,紧贴街垒。他们手无寸铁,只能以手臂和牙齿与街垒外的吞噬者对抗,带着泪水和痛楚,冲着背后跌跌撞撞的同学哭喊:“跑啊。”
“都快跑啊!”
“跟他们拼了!”
“走啊走啊走啊!”
付斌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