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次县?
她微微一震,心如火焚,使尽了力气往那声音处挤了挤,却始终未果。
突然,腰间一紧,一抹熟悉的气息骤然而至,赵杏只听得人群中惊起的阵阵呼声,她已被人抱着越过人墙,站在了最前面。
面前,张贴着两张皇榜。
其中一张写了不少辞话,概括起来正是:广川惠王刘越子,嗣,四十四年薨。刘去继位。
而另一张,写的却是:经广川王查核,平原郡厌次县阳成助为前穿越反贼衡山王旧党,本家四口均已伏诛。厌次县城门曝尸三日,以儆效尤。我朝穿越者,凡作乱者,一经查出,当以此十百倍严惩,身穿者挫骨扬灰,魂穿者消魂炙魄。
衡山王,刘赐即汉武帝的叔叔,多年前曾意图谋反,早已被汉武帝诛杀。他是穿越来的?
而阳成助,正是她爹爹的名讳。
赵杏忘了自己是怎样从人群中离开的,只记得当时自己和清风的对话。
她问他,“我阳成家四口,只有我一个人逃出?”
清风声音艰涩,“你爹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从监杀的人手中安排了你阳成家两条活命。他说,他自知必死无疑。”
“为什么不是娘和哥哥,爹爹最爱娘,哥哥是阳成家长子嫡脉”
“夫人说,她是一定要陪你爹爹的,明月愿代你,你哥哥不愿让我代他,说若是留了阳成家两个子女,太过招眼,只怕日后定会增加你的风险。小姐,他们最先考虑的都是你,你是他们最爱的人,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上辈子生下来就是孤儿,领养的父母有了孩子后也对她是不闻不问。这辈子好不容易才享受了七年,短短七年的父母之爱。如今却要这样彻底地失去了吗?
赵杏脑子里“晃荡”一下,觉得心口空空的,如同被人剜去了一块似的,眼前一黑,等她再次醒来,人已经被清风带回了客栈。
她拔出他腰上的佩剑,冷冷指向他。
“信儿”仿佛看不见那明晃晃的剑尖,清风眉目坚定的可恨之极,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不准你唤我名字!”赵杏双眸憎恨地盯着他,低吼道:“我明明可以赶回去,是你,是你滚!否则,我杀了你!”
“你们阳成家还欠我多年工钱,我不走。”
清风眼睛也红了,声音却犹自平静,一字一字如平日冰冷却宛如誓言般掷地铿锵。
她一言不发往怀里摸去,却见清风从腰间摘下一件什么东西,缓缓举起。
那是她的钱袋!
他一声哑笑,缓缓道:“你现在身无分文,要么,你杀了我,否则,我永远跟着你。”
她心中气苦,一咬牙,反手一剑刺去,抵在他颈上,他竟仍是一动不动,甚至颤也不颤一下,只深深看着她。
赵杏苦笑,再痛再怒,却果真能下的去这个手?将他赶走,有多少成心思是不想他送命,她这个真小姐尚未伏法,一经查出,便是杀身之罪,他又岂能得免?
只是,方才还能凭恨意支撑,此刻,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摔到在地。
临行前一晚,爹爹娘亲还有哥哥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仿佛,这一切只是她那惯会算计的狐狸老爹自导自演的一出折子戏
仿佛,曲终人散,他们还能浅笑款款地自帘幕后缓缓走出,又能陪她嬉闹谈笑。
仿佛,他们从未离去。
清风说的对,他们阳成家果没有一人正常,便连她的婢女明月。她是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孤女,她家不过才管她十多年的饭食,她才不过和她玩耍十多年光景,她如何就能愿代她死。
为什么要杀他们?
衡山王旧党?前穿越反贼?
可是,无论是阳成昭信的记忆,还是赵杏自己这七年来的记忆。记忆中,爹爹便是厌次县的一教书夫子,经营着一家小书院,安分守纪。
衡山王当年谋反未果,妻儿幼女,家中奴仆,悉数无一免难,皆被诛杀。
即便在赵杏不知道的历史里,她爹爹果真是衡山王旧党,是穿越反贼,可是在其后的岁月中,他远离庙堂,隐于江湖,只醉心于平常人的生活,往事种种过眼成空。他的言行,令她笃信,他没有反叛之心,为何还要一朝疑心掀起旧事,为何偏偏不肯放过她阳成一家?
当她被脸色大变的清风抱进怀里,赵杏周身颤栗,痛到极致,想哭亦是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咬紧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道,“清风,退房,若你执意跟我,便护我到长安。”
清风一惊,“你想做什么?”
“入学为官!”。
“你疯了吗!你明知我朝女子不得入朝为官,何况察举制中无论是举孝廉还是其他,以你现在的身份——“
“都不可能是吧?我也这样想的。所以我打算先去投奔郭云义,然后入太学。”
“郭云义?你明知那只是老狐狸的缓兵之计。他早已交待过,此事必定瞒不住你,等你得知真相后,你我便立刻隐世避居。他说,以你的才智,若能避难,自保无虞。”
清风狠狠握住她肩膀,眸光也变得冷冽而凌厉,她一笑,缓缓道:“清风,我问你,这杀令是何人颁布的,你知道吗,皇上,还是现在的广川王?”
清风脸色一滞,皱眉片刻,摇了摇头。
她复道:“若是皇上,那么我们尚还有一丝生机,若是广川王你想下,自己父亲病死,身披热孝之期,这是何等痛心之事,他却仍能分出精力去查核诛杀我阳成家,他既如此重视,你以为我们这两个被替换之人还当真能瞒过去?介时,追查下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难道你和我就要如同过街老鼠般在躲藏中过一生?你知道我脾性,失自由,吾宁死!”
清风闻言微微垂下眼眸,嘴角紧绷,不置一词。
“况且,这灭门之仇,我要弄清楚阳成家被灭门的原因,若是冤枉,我必定要为阳成家讨回一个公道!”
“倘若真是广川王所为,你能怎样,你能杀得了他?”
清风霍然抬头,厉声反问。
“成为他身边最信任的臣子,然后将他杀了。你信还是不信?”
“你将来要去信都国为臣?”
清风听她低低笑出声,脸色大变,一把抢下她反握在掌心的长剑。
赵杏一只手手心早已经被剑刃割得血肉模糊,却亦只有如此,方才能稍稍缓和下她心底的剧痛。
她穿越来所爱护她,疼爱她的人都死了,她只有清风了,她要保护他,她还要报仇,不能就这样倒下去。
只有烈痛才能叫人保持清醒。
清风眼内瞳仁光芒急促变幻,呼吸也忽地变得沉重,咬牙盯着她,末了,重重点头,“我答应你,护你到长安,即使我死了,也亦护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莫再伤害自己,莫要变得,我老狐狸绝不愿意看你这样”
变?
爹爹娘亲哥哥还有明月都不在了,她变抑或不变又有什么要紧?难道这个视穿越者生命为草芥的世界还会有什么人在乎她?
赵杏怔怔想着,昏倒在清风怀里。
天地间下了入冬以来最漫长的一场大雪,整个世界尽是银装裹素,皑皑妖娆,赵杏也生了自穿越以来的第一场大病,差点熬不过这场暴雪,骇得清风暗里捉了多名大夫来为她看症。
大夫们说她病势太猛,是心病,无法可治。
药方才吃下,她便呕吐出来。她每晚都做同一个梦,梦见她挣开那玄衣男子的手,一步之差,顺利躲过清风回到厌次县,和爹娘哥哥死在一起。
若当时能心狠些许,坐上马车,麻药在身的清风怎追得上她?
她恨极自己,亦恨那人,听清风说,那人后来亦没再多留下什么话便携人离开了。她一听即笑,她原也不指望他回报什么。
她的心清醒着,身体却在沉沦。后来还是一天半夜醒来,看见清风站在床边仗剑守着,一双清亮眼睛,隐约透着水光,心里大疼,挣扎着起来死命吃药,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半个月后,她身子终于见转,却也落下病根,她是半个医者,心里明白,只瞒下清风,二人出发前往长安。
路上,问及清风,方知阳成家被诛一案,个中悬机清风亦是不知,她爹爹从没向他提起过片言只语。他问及,爹爹神色复杂,并不回答。
她爹爹在隐居厌次县之前到底是什么人,果是衡山王旧党?前穿越反贼的旧党?
汉武帝为这原因诛杀阳成家倒还说得过去,可是要是广川王刘去,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究竟是谁下的杀令,会是刘去吗?
爹爹到底用什么办法向监杀的人讨下两条性命?
这个监杀的人又是谁?
张公子一家可有被牵连?
赵杏决定按原定计划,抵达长安以后仍找郭云义,也许能从他口中探得阳成家灭门一案秘密的一鳞半爪。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07章 公子如张(一)()
西汉的交通不便,赵杏清风二人赶了一天路,还没从南阳郡走出去。于是晚间便在郡上的一家客栈投宿下。
赵杏想了想,特意挑了个叫“状元楼”的客栈。
这时的西汉,在人才选拔制度上,除了承用汉朝本土的察举制,还借用了穿越之士所告知的科举和自主招生制度,两者中和衍生出了——帝聘制。
帝聘制,每三年一次,国内真正国民皆可报考,考试中前一百名或保送太学,或备顾问;前十名参加对策,过关者委任政事。
此时,正是三年后的又一届征聘。
一跃龙门,跻身人臣,西汉各地为考生所开的客栈驿馆不计其数。数十年间,才子佳人,白衣将相,赴考书生中的种种风流韵事,更是传为绝世佳话。
想来这状元府,也必是考生集聚之地了。
赵杏想,她既要入学为官,参加帝聘,就必定要和这些人打交道——
一则可探听对方实力之强弱。
二则可顺势摸一摸如今西汉的朝野之况,若有利己者必要时不妨择木而栖。毕竟,为官者,不若其他,若毫无“门路”,即使能“拔尖”,也未必能“拔出”。郭云义官职不大,想来也依仗不了很多,况其为爹爹好友,若非必要,能不拖累则不拖累。
三则嘛,她还想从中打探出张公子的消息。
为了掩饰身份和安全起见,赵杏只要了一间房,仍和清风同宿,不避男女之嫌。入室,清风正挪被抱枕打地铺,突然,赵杏听得屋外庭院中一阵说话之声,心里一动,便悄然开门走了出去。
院中已经站了不少人,石桌旁又还坐着几位,一时间庭院内竟聚了十数名考生。众人或谈论诗画,或品鉴音律,风姿翩然,举止雅意。赵杏静静听着,慢慢听到了他们说起当朝中的各色人物——
极得皇上倚重权倾朝野的刘太师刘去,以及与刘去私交甚好的广川戴王刘文,太子爷刘据,丞相石庆,左冯翎公孙弘,右扶风汲黯,大将军卫青,以及霍去病大将军异母兄弟博陆侯霍光,汝阴侯夏侯颇,太尉、大夫、太常等等
这些人一个个,无不是手握重权,能在朝局中搅弄风云的角色。其中,又有哪一个是好接近,好对付的?
当听到刘太师刘去和汝阴侯夏侯颇的时候,赵杏微微一凛,轻皱起眉头,刘去不是刚刚才继位广川王吗?莫非,他在他爹死之前就是太师了?可是,我威武霸气汉武帝怎么会让刘去那个bt狂权倾朝野啊?
史书上,也并无记载汉武帝与这bt狂私交甚好啊!不会,龙阳癖吧?!
还有,那个夏侯颇玄衣男子曾说自己是夏侯颇之侄。思虑间,突又听得其中一人诧然道——
“咦,曼倩兄,何以你今日也来了?”
边上又有一人忙问起,“这,这来的可是厌次县的张公子?”
“呵呵,令尊张县令才被撤职查办,曼倩兄不好好在厌次县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们说,若是不时官府盘查起来,要做做问查审讯什么,会不会追至此地?”
有人笑道,语气中充满了讥诮和奚落之意。
“我看不然。张公子素来持才傲物,孤标自诩,行事自然与常人不同,他平日里也向来不屑诗歌集会之流,恐污其慧洁,如此人物,难道也会怕了这世俗官差不成?”
随后接口一人,身姿高大挺拔,面容疏朗俊秀,只是言谈之间,眉眼故意挑起一抹轻浮之色,话语更是夹棒带刺,绵里藏针。
这人名唤桑弘羊,是洛阳有名的大富豪桑家的公子。桑家是洛阳首富,桑弘羊自身更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少时便能“以心计”,而不用筹码进行运算,在洛阳大有才名。
论才能,本也不逊色于张曼倩。只是,张曼倩久居厌次县,又不好文人墨客集会,便被坊间众人口口相传,传得神乎其神,自然比之更胜一筹。故此,桑弘羊心中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余下书生几乎人皆附和。
赵杏见此,心中又疼又怒,想来她家中之事始终还是连累了张曼倩,张曼倩领着平安在院门处站着,微微垂下眼眸,他进门时嘴角明明薄薄扬起,似忆及甚欢愉之事。
他自小便沉静自律,好学笃慎,每日寅时起就早起读书,一日之中,除却每日三餐外,最大的娱乐无非是闲坐院中弹琴赏景自娱。他对自己要求甚高,经史子集,琴棋书画,礼乐骑射,兵阵布局无一不涉猎学习,务必研通。故而其后,他文采之名,早传遍数郡。只是其为人过于温恬素淡,从不参加任何文人集会,即便往日家中偶有同窗学子拜访,也是婉转谢绝,从而落下傲名;家中诸事亦是很少问津,只由父母做主,譬如与赵杏的婚约阳成昭昭常说他慧美则慧美矣,却无甚风骨。
但赵杏心里知道,他,只是不喜这些繁俗而已。
他的好,她知就成。
十岁那年冬,她在溪边和小伙伴们疯玩,失足跌进河里,在边上一众小伙伴哭泣畏惧或却步不前或回搬救兵的时候,只有他不顾寒冬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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