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嫔刚开始告诉她这件事时,她是既害怕又不相信的。以祸乱妖女代相府之嫡嫁入宫中,这是掩盖了十几年的欺君之罪,足以株连九族。
她这一说,牵动的不只是南月,还有南府,还有皇上……
杜宛若脑子很乱,她被一大片沉重到空白的轻松笼罩着,不知道该笑该哭。
“杜大人,令爱疯了吧。”南傲天风轻云淡地问杜远鹏。
杜远鹏只是万端焦急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水无青也愕然了,他只知道南月当年是南家二房从外面带回来的,当真不知道这女娃身上还带着祸国殃民的邪性。此前,他还一直怀疑南傲天把南月送进皇宫的居心,而今想来……
以他对南傲天的了解,他知道南相此时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拖延时间。
水无青收敛了为数不多的惊讶,把目光转向大殿上象征着最高地位的位置。
黑衣墨发重眉,完颜旻的脸被一抹微垂的侧发掩映着,看不真切,唇畔却仿佛有着淡淡勾起的一段弧形。
他是高兴的。
从杜宛若颤抖着说出那段或罪或恶的陈年往事起,完颜旻已经不想判断它的真伪。
他是高兴的。
只有在那一刻他才完完全全地确定了一件事情,自己之前对于南月的所有信任都是虚假又虚伪的,虚伪地连自己都骗过了。
他还是在乎,狠狠地在乎着她的身世,在乎她是南傲天的生女这个事实。
如果这层最后的纱不被杜宛若挑开,他心里可能始终会有一层隐隐作痛的芥蒂。
这种芥蒂,无伤大雅,却挥之不去。
“皇上?皇上?”
忠敬耿直的钟鸣扬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今日这样庞大滞重的谜团,他只能尝试着叫醒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九霄云外的完颜旻。
“丞相?”完颜旻看向南傲天,眸里闪烁深锐的光。
最大的难题不在完颜旻这儿,杜宛若抛出的烫手的火球最终还是扔给了南傲天。
“启禀圣上,”南傲天用力拂打了无灰的朝服,缓慢而凝重地跪在冰艰的地板上。
他看起来并没有很惊慌也没有想要解释什么,只是神态很平静地诉说着一件往事:“月儿是溪娘带回来的,臣确实亏待过溪娘。”
“月儿被带到南府的时候已经三岁,臣并没有过问她的母亲,这三年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人。”
“禀圣上,举朝皆知南相并非眠花宿柳之人,岂会在外有沧海遗珠?皇后娘娘的身世,实在值得考量。”杜远鹏似乎在绕了一大圈之后明白了当下的局势,他想起大婚当日杜家在南府收受的全部羞辱,迫不及待想要拉南傲天下水。
“臣说了,臣曾愧对于溪娘。月儿真是臣所出,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能?!南傲天,这可事关你相府门风。你这般轻率草草,岂不是天下女子都敢找到你相府门上认亲了。”钟鸣扬对南相这般态度很是不满。
南相的眼珠忽然释放出清澈而悠远的平静光芒,哈哈地笑道:“贤王爷有所不知,故人溪娘于臣有救命之恩,月儿,既然可能是臣的,那就应该是臣的。”
“丞相大人真是高哇,将自己说成这般有容度的大丈夫,就可以撇清把妖孽送进宫中的罪名了吗?”林浅这番揭示天相,在众臣面前可谓出足了风头,虚荣心膨胀到一定程度,竟给了他对抗权臣的勇气。
南傲天并没有哪怕斜过目光看一眼林浅,他仿佛竟无意分辩什么,只是缓缓地朝向完颜旻:“皇上,如若月儿真的身负罪孽天殇,臣这个为父的恳请和女儿一同受过。”
李延年深觉南傲天这套虚伪做态早已令人生厌,已经准备好了大骂南相一顿,却被酒谷子摆摆手阻止。
“不急。”
上方传来足以震慑满朝的声音,尽管这声音的主人在一年前还是个不足惧的五岁痴儿。
“杜宛若,朕问你,你从何处得知皇后不是丞相的生女?”
完颜旻的目光逼视得杜宛若无处遁形,她身上每一根神经开始六神无主地游移。
“我……我——”
“皇后到底是南相的亲生女儿还是身世不祥的妖孽,皇上请来起居司一验便知,何苦为难民妇。民妇既是违反宫规上这朝堂来,就没指望全尸全骨地回去!”杜宛若忽然后退两步,声嘶力竭地吼道:
“皇上这般刁难,可不是有意维护皇后?”
第一百九十一章 验亲(二)()
“杜宛若,你擅闯朝堂在先,污蔑皇后在后,而今竟敢顶撞皇上,究竟是何居心?”钟落急切地抢在完颜旻前头回了话。
“哼,即便丞相大人当年认妖孽作女是念及故人情谊,情有可原,但真相还真不能因为丞相的开脱和皇上的庇护就掩饰过去。如果这个妖女依旧在宫里兴风作浪,怕不只皇上被蛊惑,连小郡王也要身陷狐媚了。”
因为话说得激动,杜宛若脖子上竖起一根根青筋。
钟鸣扬本就对南月素日的行事作风颇有微词,当下听到钟落也被牵扯进去,越发相信了杜宛若的言辞,挡在钟落面前俯首请命。
“皇上,此事事关重大,无论杜女所言是真是伪,是自己疯癫惊乱还是受他人指使,都应当先验明皇后娘娘正身才是。如若皇后真是天降煞星,必会祸国殃民,臣请皇上允准,先请起居司替皇后和丞相滴血认亲。”
“臣请替皇后和丞相大人滴血认亲!”
百官中有素日被南月诈整觉得难忍胯下之辱的,有记恨南傲天权倾朝野平日却不敢言语的,全都抓住这番大好时机替跟在钟鸣扬身后请命。
朝堂登时乌压压跪倒一片。
“颜如玉,去请皇后到前殿来。”
完颜旻若有所思地看着伏地的百官,眼睛里似闪过什么,最终对身旁站着的颜如玉开了口。
在宫里看惯几十年风雨的大太监迟疑地抬起头,看了完颜旻一眼,又扫视了地上伏倒的一片朝服,终是埋下任何多余的表情,默默地退出了大殿。
“验亲?!”
啪地一声,相府里成色最好的杯盏在桌角处打了个旋儿,还是难逃命运地开裂成一地碎白。
相府,凤雁痕脸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顾不上被掀翻的茶水烫红的手,身子一个趔趄就要倾倒。
全福的手来得及时,南家主母被稳稳地扶住,得以继续思考一个十万火急的问题。
“快,快……去帮相爷。”凤雁痕扶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的额头,踉踉跄跄坐了瞎来。
全福心下一凉,手中力气涣散,凤雁痕险又从乌藤椅上跌下。
她慌不择路地抓住身旁一只手臂。
全福苦笑了一下,把另外一只手臂也递给她,再次扶她坐稳,半是疑虑地问:“夫人,四小姐当真不是……”
“不是,不是!”
凤雁痕嗓音听起来有些尖锐,有点像吼叫。
全福的眉头紧锁了起来。
当年,他还以为是凤雁痕做了什么手脚。没想到,还真的不是……
可是溪娘怎么会背叛老爷?
凭他对溪娘的了解……
“全福,快,你去……”
凤雁痕跌做在椅子上,额头上已然汗涔涔。
全福立时理解了她的眼神,使个手势辞退了全部的下人,小心翼翼地将耳朵凑到凤雁痕身边。
南家主母的嘴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全福脸色突变。
门外的下人们只看到管家匆匆出府去。
全福紧赶慢赶到达皇宫的时候,南月已经被颜如玉带到了殿上。
突然被通知要去前殿验亲,南月有一肚子的疑惑,而颜如玉又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只留下一瞥让她心惊的眼神。
南月自是心细如尘的。
颜如玉这等通透的人物,一举一动都自然映射着背后主子的态度。在去往前殿的路上,南月看见花间有一只斑蝶飞过。她冲那只蝶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表情平静地走向那帮君臣所在的地方。
验亲,必然是完颜旻的主意。
纵使她千般努力,他依然是不信她。他始终在乎着她和南傲天的那层血缘关系,在乎着她的身份。
原来,她与完颜旻之间的关系还是如此脆弱,如此浅薄。如同渐暮的天色,一息即离。
想到这里,南月的唇又微微上翘了一下。
如此也好,她自己又何尝不在乎。
虽说当年溪娘被下人们捉奸在床,南傲天也因此厌恶了她这个女儿十几年,南月到底是不确定自己的身世。
十几年来,她只是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自己不是那个可怕男人的女儿。
可若自己的生身父亲不是南傲天,又会是谁呢?
她不敢想象。
溪娘临终前说的话,她到现在也没能解开。
南月不由地感到一阵怅惘和惶恐,在这皇宫里待得久了,她差点忘了自己最初进宫来是要做什么的。
人真的会被环境消磨,变成对自己而言都面目全非的样子。
跨进殿门的时候,南月的目光与完颜旻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对接上,她读出完颜旻眸子里罕见的羞赧。
却是属于这个男人特有的羞赧。
当他不那么自信的时候,眼底才会流露出这种深感抱歉的目光来。
南月冲他浅笑了一下,她明白此刻他是为着自己对她南月的不信任而感到抱歉。
既然如此,索性让他心里那块石落地吧。
南月平静地走到南傲天面前。
起居司已经备好了针具器皿。
南傲天再度惊讶于少女眼里的平静,犹豫地卷起了袖子。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平静。
南月也当着众臣的面撩起了半截衣袖,起居司的人小心翼翼地捧了净皿过来。
鲜红的血如一颗灿艳的珠玉滑落到雪白器皿的底部,它与水搅拌成优美的双色弧度。
南月目送着自己的血液随着侍者平稳的双手远去,内心升腾起奇妙的漠然。
侍者缓慢地,平移到南傲天那一边。
针端伸过来的时候,南傲天最后看了一眼南月,手臂不知怎的往回缩了一下。
最终还是没有耽搁侍者行事。
“等等!”
完颜旻的声音在关键处响起。
侍者手里的探针抖动了一下,划破了南相手臂上一层皮肉,只起了一层薄薄的皮。
“朕想替天下的百姓,亲眼看看。”
说话间,他漆亮的眸子凝视着南月。
南月被他看得好奇。
完颜旻的瞳仁里仿佛有一轮正在升起的月亮,因为他眼睛里有隐隐喷薄欲出的光芒,越来越亮。
完颜旻把目光转向了器皿,示意侍者继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验亲(三)()
第一百九十二章验亲(三)
两滴血珠飘飘摇摇地跌入碗底。
南傲天的眼睛,侍者的眼睛,完颜旻的眼睛都静静地聚集在那两滴红的移动上。
只有南月眼神复杂地看着完颜旻。
血滴在水里打着旋儿,深重的红色扩散开来,绕幻成浓淡不一的丝丝缕缕。
最终,两滴红融在了一起。
南傲天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目光略显震惊地落在南月脸上左右打量,仿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自己女儿的脸。
南月起初是不怎么注意结果的,只是被南傲天打量得心虚,缓缓地向那只器皿看去。
它们,居然真的融在了一起。
南月不由得身子向后倾,趔趄了两下才站稳。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
不可能。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又祈祷似地睁开眼朝那器皿看去。
没有错误。
两滴血珠完完整整地融在了一起。
即是说,她是南傲天的亲生女儿。
南月震惊之余,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担忧地寻找完颜旻。
那双夜色漆深的眼眸已经看了她很久。
很久。
她张了张嘴,发现百口莫辩。
两滴血完完全全融入在了一起,这便是最有力的雄辩——她南月,是南傲天的亲生女儿,亲生的。
这就是说,在完颜旻面前,她成了一个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骗子。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
如果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如何像一根苇草一样被冷落了十四年。住在最偏僻的别苑,可以被任何下人欺凌。
而南傲天每次看到她的眼神,都让她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错误。
更何况溪娘临终,百般叮嘱。要她去找自己的亲娘。如果溪娘都不是自己的亲娘,南傲天怎么可能是她的亲爹呢?
不可能。
南月对着那两滴越融越近的血,疯狂摇头。
“不会的,我要重新来……”她夺过侍者手里的针皿,朝着自己手臂就是一猛刺。
“不必了。”完颜旻一直死死地盯着南月。
他朝她走近,每一步都让南月觉得心惊胆战。
完颜旻冰冷的食指托起南月的下巴,声音如隆冬落雪,眼里有冰凉而摄人的光扫落下来:“朕说,不必了。”
可是鲜血已经如注流下,都像朝圣一样归集到最开始那两滴,准确地说,现在是一滴的鲜红里。
南月忘了疼,她几乎已经失去知觉,只能感受到完颜旻周身散发的寒意。
那种凉,对于南月来说才是真正切心的创口。
“你听我解释……”伶俐如她,此刻只能从干涩的口齿中挤出自己都不知如何延续的字眼。
她要解释什么呢?
她如何去解释什么呢。
这样的结果,连对自己都不知如何解释。
完颜旻背过身去,把南月完完全全撇在身后,朗声对众臣宣布:“杜宛若污蔑皇后,押入赤狱,众臣今后再敢有造事生非者,斩!皇后,是堂堂正正的相府之女,朕的贤后。”
完颜旻把“贤后”那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阴冷而压抑地笼罩在南月身上,那双眼睛里的夜色让南月心惊。
“臣该死!”
最开始鼓动验亲的那批大臣,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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