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上明灭的光闪过,似有一行烫金小字。
南月心里隐约感知到这块石碑的用途,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去看。
这里毕竟是完颜旻的地方。
那个古里古怪的,脾气阴晴不定、身份飘渺未知的怪胎。
完颜旻走了几步,到达那处水流的旁边,淡淡地喊道:“你过来。”
南月不太确定这声是不是叫自己,在原地踌躇了好大一会儿。后来想想这里好像真的没有第三个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挪开步子,缓缓地蹭到完颜旻身边去。
因为距离近,水流周围的情况得以彻底看清。那块石碑之上确实是字。
潺潺环绕的水流前,盛放着艳色的山花。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影(四)()
山花簇拥着的,是一块乌底血龙木制的牌位。
南月走进了才发现,完颜旻是以一种跪坐的姿势直坐在那碑之前。
牌位上面的字击中了南月的眼球,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完颜旻。——少年本就清瘦的脸庞在暗光下显得越发坚毅,目光清锐。
南月继而看到石碑上的“父皇完颜孤辰”之墓几个浅金色字体。慢慢屈下身体,小心谨慎地靠在完颜旻身边坐下。
她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
“父皇是负气去川阴战场的。当时朕和母后都不愿理他,因为夏姬的事。”
“可是,你父皇,他再也没回来对吗?”
“不止人没回来,而且尸骨无存。舅舅代母后去那些死人骨头里找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他生前那只碎玉玉箫。”
“那你们就没有再继续找吗?在一个死人堆里找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别说三天三夜,就是七天七夜,十天十夜,你们也得继续去找啊。你们只是见到了箫,连人都没有见到,怎么能这么就放弃呢?”南月为死去的完颜孤辰打抱不平。
“没用的。那支箫是父皇最珍爱的,一旦离了身,就证明真的没有希望了。”
“母后拿到那支被血浸泡得通身变了色的箫时,手像外面的雪一样冷。”
“后来朕有关那一年的记忆,整个都是白的。年初的时候,父皇还在教我练剑,春水边飞起万千芦苇,像一片一片的雪。到了年末,父皇出殡的时候,漫天的阴司币和雪混在一起,朕分不清楚。”
“那只雕装华丽的棺材里空空如也。母后为了保全父皇颜面,对外宣称找到了遗体。只有朕知道,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南月仔细地听,看着完颜旻紧握的拳把地面松软的沙土摁出一个坑来。
“如果父皇不是那样毫无预兆地永远离开,朕可能一生都不会原谅他。其实母后比朕还狠心,即使父皇已在荒原之上成为枯骨,她也还是不肯原谅他,直到现在。她甚至不许,朕去城郊祭拜他仅剩的亡魂。”
“可是听你母后说话,我一直以为她与先皇是对羡煞神仙的鸳鸯。”南月不禁疑惑,脑袋里突然闪过萱后迷雾一样的美丽眼睛。
“母后说过,她不会恨父皇,但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她一直看得清楚也分得清楚,她不像朕,总是糊涂。”
“这个墓冢,是朕建的,里面埋着那支箫。他们把它从川阴带回来的时候,母后盯着它看了好久,然后命人砸碎扔掉。”
“朕从侍卫手里救了下来,埋在这里。朕做不到母后那样决绝,朕留恋有人握住我的手亲手教我执剑的虚影。”
“十岁那年,我在这里建立了血影。上朝之外的时间,朕在父皇的赝冢之前练剑。可能你会觉得这样做很蠢,但那灵位上的字确实给朕力量。就是在它的注视之下,朕过了九阶。”
“十四年,你父皇一直在看着你。”南月轻轻说,她看着那小小的墓碑,明白完颜旻在这里为自己建了一个荒冢,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荒冢,在那里哭笑怒骂,只有己知。
南月忽然感到浅浅的欣慰。
完颜旻把她带来这片荒冢,看到他一直只允许自己才知道的样子。
那么来日她离开他,离开皇宫的时候,也会在心里留存一些温暖。
完颜旻忽然一把揽过南月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这个动作使南月措手不及。
“飞流,也是血影的一员。是在入宫后不久被朕策反进来的。”完颜旻露出淡淡笑意,似乎为自己这一杰作感到得意。
“飞流是谁?”南月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
“皇后今日为谁而醉。”完颜旻慢悠悠地答,眸子里有浅浅的星光灿烂。
“我自然是为……”
“我清醒得很。”南月话锋一转,眼睛睁得大大,眉毛高高扬起。
“朕今日去找飞流,是商量九魑阁死士的事,不曾想在御花园碰到有人偷听。”完颜旻用若无其事的戏谑语调说。
“你说白,白……”南月微微张开了嘴唇,又不太敢出声似的闭上。
“白妃刚入宫的时候,也与你一样好奇。不过你们目的不同,她是为了想尽办法出宫。”
“白听影!”南月眼睛瞪得不能再大,那个初成形的答案脱口而出。
“你们,你们是……”
“后来被朕发现,成为朕的属下。她利用自身美貌帮朕游走于宫里宫外获取情报。而朕答应她,帮她保护一个远在西彝的人。”
“白妃是你的属下!”南月眼睛眨巴了半天,勉强理出完颜旻话里的来龙去脉。
“其实,不完全是,她是有自己骄傲的人,朕与她很像,且算是莫逆之交。我们其实,都有着很重的担子。飞流她迟早要回西彝,担起她该担起的分量。”
莫逆之交……南月琢磨着这几个字的分量。
“算起来,不远了。”完颜旻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什么不远了?你,你们,这个皇宫,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朕是说,你们离开的日子,都不远了。”完颜旻声音里恍若有一丝荒凉。
“九魑阁最近频繁动作,北冥,朕能否守得住,成败在此一举。而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该离开的,终会离开。你曾问过朕有没有真的朋友。朕当时并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只是草草应付。现在朕认真的回答你,飞流,算是朕的一个老友。”
“那我呢?”南月忽然定定地问,她望着完颜旻的眼睛有些哀伤。
这个男人明明狠心地说过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朕一早就告诉过你,朕这一辈子都不会把你当朋友。”
南月眼睛里微弱的光芒黯淡下去。
又是她多想了。
每次都是她多想。
可是完颜旻忽然爆发的声音打乱了她全部思绪。
“因为朕想让他们叫你一声——”
“阁主夫人。”
“月儿。”完颜旻抚上南月的头发,目光里有格外的温柔。
“完颜旻你耍我是吗?”南月一把打掉他的手,“你觉得这样好玩是吗?”南月突然直起身站起来。
“月儿。”完颜旻理了理跪得僵直的膝盖,他没料到南月的反应会这样激烈。
“完颜旻,我可以理解你不相信我所以不愿意接受我,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姓南。但是你不能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把我当成一个没有心的木头。”
“朕……”完颜旻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心(一)()
“完颜旻。”
南月眼里饱含着真切、愤怒、倔强,还有铺在底层的躁动的哀伤,大声说道:“你今日心情不错是不是,还是忽然觉得我今天这幅样子很是诚恳可信,可信到你可以放下对我的一切戒备与怀疑让我有资格成为你的阁主夫人,你甚至舍得把我带到这里来窥探你生命最深处的秘密,不,鬼才知道这是你众多秘密中排在第几位的那一个。”
“月……”
南月强调很激动,有根本停不下来的架势:“然后等哪一天你遇到了麻烦忽逢了人生阴雨,又会选择冰霜相对恶语相向,到那时候我又会成为罪臣之女成为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你永远都不愿靠近的恶女,对不对!”
她目光里的激动越来越深刻,脚步也无意识地连连后退着。
这个男人好可怕,她要远离,狠心而彻底地远离她。
随着南月脚步的后退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尖锐,与平时不太一样的音调出卖了内心全部情愫,对完颜旻的怒,对完颜旻的失望,对完颜旻的可望而不可即,对完颜旻的想触而不敢触,以及埋藏于心底好久那份深深深深的喜欢。
“我宁可你对我冷淡,冷淡而无感,或者宁愿你不相信我怀疑我,也不愿意听到这种连你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深情款款。”
“我是个人,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可以承担自己心里全部的焦灼与忐忑,我终于决定要把你当成过客的时候,我也面对得了失落与坦然,可是你不能这样,把我的心当石头一样反反复复捶打、磨练,抛到地上高兴了再捡起来。我南月生而糙砺,不是璞玉也不是纯金,可以任你千磨万击还坚劲。”
南月憋着一口长长的气将这些压抑在心底快要发霉的东西全喊出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陷入了眼前这个黑衣少年的人生。
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甚至能通过脸上的温度感觉到自己双颊胀得通红。
一大堆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的话顺着一腔热血喊出来以后,南月的脑子反而凉了下来,心也静静的,像一块安恬的璞玉。
怎么就全都……一股脑儿说出来了。不过,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南月,她是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月。怎么进了这皇宫以后,连嘻笑怒骂都不能随心所欲了呢?
一阵痛喊过后,南月的脑子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索性仰起脸来理直气壮地盯着完颜旻。
对,她说了,全都说了,用一颗最坦诚的、坦诚得几乎赤裸的心面对完颜旻。
她要看看,他这次打算如何回答。
完颜旻已经盯着南月的脸看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做了充足的准备还是完全震惊了。
他不知道,从来也不知道南月对于他的感情从来不比自己对于她的心思简单。
她这次没有再傻乎乎地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喜欢他,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字字句句都透露着那没说出来的四个字
——我喜欢你。
“月儿。”完颜旻漫长而沙哑地,几乎用尽全力将这两个字完整得吐了出来,他的激动不亚于南月方才说那番话的时候。
“朕心悦你,一直。”
南月的瞳孔一点一点微微放大。
完颜旻接着说道:“但朕,什么都给不了你。”少年的眼神黯淡下去。
“你说什么?”她目光呆滞地问。
“朕想看你笑,想看你气,想看你在朕面前慌不择路的样子。朕,喜欢你。”
“如果那种感情,叫做喜欢的话……没有人教过我。”
南月慢慢地把目光定格在完颜旻脸上,神情发生着丰富莫测的变化。
“我”!
他甚至没有用“朕”字。
“完颜旻你知道我很笨的,你如果撒谎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还有你那么擅长掌控人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可让你图谋的……”
“还有你没有必要因为我生气你为了哄我才……”
“朕从未哄过女生。”
“对不起。你当朕什么也没有说过,对不起。”
空气里的成分似乎随着谈话的进行发生了变化。
完颜旻仿佛忽然换了根筋一样,又变成了那个榆木脑袋完颜旻,冷若冰霜的完颜旻。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在道歉,他居然在向她道歉。
“你说清楚。”这种变化让南月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愤怒。
“朕……不知道怎样说。”
南月惊讶了。因为完颜旻此刻表现出的,不是一种普通的淡漠,那是一种以淡漠为表皮的,藏在内里的……腼腆。
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第一次遇到他心仪的少女。
南月心里的愤怒、疑惑、怀疑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新奇和神秘感。
“完颜旻?”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把手放在他额头上。
“你还好吧?我出门看了黄历的今天不是十五,而且外面,外面也没有月圆……”
完颜旻却一把抓住她那只手拽下来,眼睛平静地看着南月,欲言又止地开口道:“朕……我,今天没有犯病。”
“那你就是没病吃错了药。”南月把手从他手中抽开,恢复了大大咧咧的语气。
她忽然开始后悔刚才不计后果说了那么大一通话。
完颜旻不再张口言语,就以一种很奇怪的姿态定定地看着南月,看得南月觉得自己脸上又灰也没有把目光移开的意思。
“不是,你……你,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疤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虽然并没有害羞的意思南月还是觉得自己的脸不可遏制地要红。
“南月。”他叫。
“什么?”南月秒回,顺带警惕地看着完颜旻。
“父皇去川阴之前让玉公公来传过话说想见我一面。”
完颜旻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
“颜如玉当时来说,父皇想看看教我的剑法有没有遗忘干净。”
“那,你去了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君心(二)()
“没有,朕当时很倔,因为夏姬的事不愿见父皇一面。”
“你连最后一面也不给他。”南月眼里有轻微的斥责意味。
“所以朕如今后悔了,悔了十四年而无用。”
“你母后也一定很想念先皇。”
“母后不会,她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后悔。”
“但飞流今日告诉朕,真正挚爱的东西,往往只有一次抓住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朕曾经怕过,如今还是把你带了来。”
完颜旻止住话语看着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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