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常常有些孤绝,宛如站在云瀑。
完颜旻沐浴后有时会作这番简单随意打扮,像来去自由的孤风和沧崖之上的流云。
这与他平素严丝合缝危绝肃整的黑衣很难联系起来。
南月第一次见他这身装束的时候下意识转过了身捂住了眼睛,还要去安抚莫名跳起来的心脏。
完颜旻只给予薄唇轻佻的嘲笑。
世间女子皆见他风流如雪不慕尘俗如云似画,唯不见他魂魄渐空肝胆俱裂消陨只在刹那。
所以当南月诉诸喜欢二字的时候,完颜旻只在那颗盛装着天下的心脏里为那倔强的容颜起了方寸的波澜。那波澜很快便犹如初融的冰水落入幽深无底的寒潭。
但南月与其他女孩子不同的是,她总能令他起一些不该起的兴致。
正如此时此刻。
南月对完颜旻这幅“居家”装扮早已习以为常。以至于还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这幅身影孤寒久绝的存在。
“在想什么。”完颜旻已经从容地移到几案前。他负手立于窗前,带来一身道不尽的闲散雅俊。
“额!”南月受惊,跳站起来,两颊滑落的秀发衬着娇俏脸庞,尤似红花雪无。
南月看到完颜旻敞露的胸颈忙动手替他将两侧衣襟合严,眼神避开慌不择路地呵呵笑着:“嗯哈这样比较暖和。”
完颜旻注视着南月双手的动作和不大自然的神情,眼角闪过狡诈而又愉悦的超远意味。
“我在想,南方赤贫的解决办法。”她好容易调整好心绪,才敢面对完颜旻的脸,给出这个迟钝得太久的回答。
还好,掩饰地滴水不漏。
她总没办法告诉他,她在想他吧。
完颜旻眉宇之间罕见的舒怀被一层紧致的认真取代。
南方江安一带突然爆发洪灾,灾情虽遏止住,但百姓流离失所生产一直不振。怎样恢复生产使居民富裕起来不是容易的事情。
南月居然想出了解决的方法?
完颜旻一直自诩智商超群,这并非他自命清高,但南月的出现总能给他带来挫败感。他不得不承认她的思路奇巧、旁门左道,甚至常常不符合常理。不过重要的是,南月旁逸斜出的思路每次都能解决问题。
“说来听听。”他的声音淡漠舒缓,却给人宁静安然,像清爽湿润的六月间桐林。
“先说好,我的方法,一定有用,但只对你的子民有好处,对你这个皇帝,一点好处都没有,甚至还会让你背黑锅蒙冤账,落得个鱼肉百姓的罪名。你是听还是不听。”
“你只管说来,朕自有定夺。”完颜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想先知道皇上现在用的是什么方法赈灾。”南月眼中有机敏精锐的光芒。
“朕原想缩减各宫用度,充盈国库,以补江安饥匮。”
“皇上能确保国库的银子能出的了皇城?再者,即使出的了皇城,就一定能到达江安,到达庶民渔夫的口袋吗?皇上省的用度,只会肥到不该肥的人身上。”
一席话听的完颜旻惊心。各级官僚之间攀高压低的裙带关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听到南月亲口说出无比刺耳。
“若在以前或许会如此,但主管户部的官员朕已经在这十几年间换了一半。赈灾款项的最终发放和归属,朕还是有把握的。而且朕刚刚提升的户部尚书,绝对不会让赈灾的银饷出不了皇城。”完颜旻话说得笃定有力,有大势在握的从容。”
“哦,什么人承蒙皇上如此信任?”南月有些好奇。
“是你见过的,演城同知,郭怀懿。”
“郭怀懿,你把他调入京畿了?”南月喜出望外。
如果户部有郭怀懿在,她的想法就会更容易的得以实行。南月觉得幸运来得太过突然。
“朕一早有重用他的打算,只不过他还需要逐层而上的历练,不可操之过急,但此次赈灾,原兵部尚书办事不利,朕只得顶住那帮老头子的压力让青年俊彦顶上,希望这是他宝刀出鞘的时候。”
“所以他是皇上磨了数月的霜刃?”南月怀着惊喜的希望问。
“朕有多柄好剑,有些已磨了数十年。”完颜旻的眼光穿越山水重重与岁月漫长,看到那些帝王路上播撒的种子,他看到那些种子上溅洒着寒光与鲜血,许多是刀戟劈开的神话,都是栽种绝处的花。
南月入神地欣赏着完颜旻微怔的神情,她不后悔自己的眼光。她一直以为她倾心的男人是个少年帝王。此时才恍然换景般意识到,他是帝王,不是少年。因为人的心智从来与年龄无关。
她看到了他的肩膀,所以愿意为他淋湿的羽毛撑荫。南月萌生了一个坚定的念头,她要帮他,她不会像他宫里那些女人一样只会选择仰望,她会让他到达九天之上时候,回头看见有个人与他站在同等的高度上;她要让他知晓她一直在,陪他走了很长很长穷山恶水的棘路。
“如此甚好。”她笑了。笑容有些明亮晃眼,令完颜旻有一瞬间的心神骀荡。
“我请求皇上,以皇后南月的名义,大兴土木。”南月行了标准的皇后礼,清晰地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她的办法(二)()
“朕要听其中缘由。”完颜旻不疾不徐地说,宽大的衣袖随手摆过几案,用镇尺轻轻掩拂过尚未批完的奏章。他知道南月必然不是无理取闹。
“几乎所有的经纶典籍都在倡导成由勤俭败由奢,但那是对于小家,对于寻常百姓。而对于皇上来说,御膳房的灶火上省下的几斤米粮,不过是杯水车薪。皇上既然站在高台之上,就要有高台之上的手笔,若非大刀阔斧,难以釜底抽薪。”南月说着,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她脑中似有一片锦绣山河。
“敢问皇上,任何一个人想要过活,或柴米油盐,或衣衫被帛,他的钱财从哪里来?”
“自是靠自己辛劳所得。”
“对。但辛劳要有人买账才可以。望天苦收的农夫,自己种的粮食是绝对吃不完的,必要拿到市场上换取桑蚕针黹,布匹牛羊,才能温饱不愁,出行无忧。”
“换句话说,他付出的辛劳再多,如果没有人认可这份辛劳,没有人需要他的秋收万颗,他一样得饿死。”
“皇上所言,对也不对。人的辛劳确实是丰衣足食的源泉,但只有真正满足各方需求的有效交换,才是使这源泉流动起来,泽被苍生的基础。任何没有交换的劳动,都只能是死水一潭。而死水,是不会带来景气和生机的。”
“皇上可曾去过沙漠,在遍无人烟的苍茫荒漠,有无数干枯的泉眼。过路的商旅只需要打开自己的水囊,往那些积叶生尘的泉眼里注入一人一顿的水,就可以唤醒整个沉睡的水源,获得源源不绝的汩汩甘流。但他们往往,宁愿从胡杨的瘠叶中辛苦收集稀少如珠的露水,也不愿大胆地解囊一次,舍小利而引出地下甘霖,从而换取长远而持久的生机。”
“你是说,江安之所以灾后不振,是因为洪灾阻滞了这种流动。要想使这潭水活起来,流动起来,就只有从源头处注入让它死而复生的力量?”
“聪明!”南月眸子里神采飞扬。
完颜旻有轻微的不悦,他还从不需要被人夸聪明。
南月没注意到某皇帝小小的郁闷,她继续自己脑海里美好而理想的浩瀚星空:“正如皇上刚刚所阐释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像这样浩大的源头,举足轻重到牵系万民生死的地步,非常人可以提供。这处源头,只能由皇上来开凿,只能由皇家来开凿。”
“这就是你方才所说的‘大兴土木’,不仅不必缩减用度,还要适度的‘奢靡无度’?”完颜旻眼底流露处彻底的欣赏,他大概已经把握住南月的确切意思。
“对。”南月知道完颜旻已经与她达成共识,趁着余温加热:“所以我想,与其缩减用度,不如以皇家的名义,大肆修建楼阁宫宇乃至围城基地。大型工事必然要招募劳工,这样就会给千千万万的灾民提供养家糊口的机会。”
“劳工们通过血汗力气换取银饷,他们再回到家乡,用这些银饷去换取其他的需要,就会给更多的人提供下一层的机会。如此以一活十,以十活百,皇宫这一处水泵,就能压出江安万条涌流。”
南月说的有些激动,她随手拈起肘旁的碎瓷茶壶,灌下润嗓,脸色越发浅透着柔滑红润。
完颜旻的眼神于飘渺虚无处散散落在她身上,一份不加掩饰的柔情洇化在昏黄的烛火里,幻映成一室柔光。
完颜旻思绪飞出千里开外,他透过南月的声音,看到了明明闪闪四散的千万颗繁星,那幅明丽的图景之上,依稀有幻彩虹桥跨过,恍若他二人此刻不在室内,而置身于无穷广深的浩瀚苍穹。
“皇上怕吗?”南月放下茶壶,字字清凿的一问把完颜旻从短暂的怔愣里拉回。
她正笑意浅浅地盯着他,那种道不清的意味仿佛在昭示着她身后凿好了陷阱等他去跳,而那容颜上的笑意像翅膀一样张开,成为捕获他心智的灿烂梦障。
挑衅一样动人的微笑,里面没有威胁的含义。
更像是叩问。
是一个好奇心过重的女孩子,大胆却很认真地询问一个男孩子的勇气和胆量。为苍生而问,也为那是她倾心的人。
“怕什么?”完颜旻温雅浅笑,安抚住心脏底层那寸慌张。波澜不惊的冰山下还是孕育着一层蠢蠢欲动的慌张的。万一南月给出的是他逾越不了的难题,那岂不是——
岂不是……很丢人。
“皇上怕不怕,万一失败了,就会很容易被朝臣拿来大做文章,遭千夫所指,甚至万民唾骂?”南月的眼睛里有无暇的温柔,仿佛成功地穿透屋中景物,也穿透完颜旻,看到了万树花开。
理想主义者即使身处夜空,他们的眼睛里也总有硕大的花瓣开合。理想恰如那株徐徐旋展的花朵,萌生、绽开、剥落、湮灭,生命的周期有花瓣一样繁复的层叠,经过一世又一世的轮回,永不覆灭。
南月与完颜旻,其实都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
完颜旻从未自南月处领略到这样的目光,那不是一种异性之间交换荷尔蒙的目光,那是来自同道的,站在平等高度上的叩问。
“即使成功,有些愚臣也会将成果归于天意。”南月说完了后半句。眼中的询问没有刻意的压力,却越来越厚重。
这种厚重使完颜旻眼睛攒光,目中渐渐深邃回答问题的语调也变得低沉:“朕若是怕,就不会在十四年前做到那个位置上去。你想怎么做。”
“嗯,很简单。”南月微微笑着,抬眼:“我既然身在皇后的位子上,不论皇上心意是否属我,可否问皇上讨要一样东西。”
南月周身隐约笼罩着一种大局在握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完颜旻不愿轻易开口,问她下面的问题。
他还是问了。
“你要什么?”完颜旻有意将声音稍稍放冷些。
他常常怕自己无意识地对南月太过温柔。
南月从灯光里抬起脸来,嫣然如春日里簇红的山杏花:“冬月里是月儿的生辰,我想在春天来临之前,摘到天上的星星。”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影(一)()
完颜旻的眼眸有些微微皱起,目光流露出不解的意味,他有些惊讶和困惑。不是觉得她的要求有什么不合常理,摘星星这种话从南月口中说出实在是太合常理了。她要的太平常才会使他感到不正常。
完颜旻看不清也摸不透的是,南月说这话时脸上灿烂的自信,安宁的意态,还有那种一下子集中他血脉的,带一点点略微撒娇意味的威胁。
是威胁。
完颜旻从那种生机与狡猾共存的温柔嗓音里听出了千变万化的情愫。有笃定,有军师般的睿智,有询问,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很远很远的怅然。但那种最占主导地位的情愫绝对是威胁。
完颜旻甚至相信,如果这件事他不同意,南月会有一万种方法坐观他的失败,以此作为惩罚。
名义上,南月在为他出谋划策。可完颜旻总觉得他被南月带入了一场套局。他正不知不觉地被牵制和慢慢沦陷,而解开这套局的钥匙,只有一把,紧握在南月手里。
南月被完颜旻打量得有些心虚,她拿手在他眼前晃:“喂,怎么样啊,想好了没有。星星,能不能给?我摘得到星星,你的子民就有救哎。”
她笑得奸诈,像是完全掌控着主动权的样子,嘴唇因为刚抿过茶水显出鲜艳的湿润,有种欲滴的瑰丽。
完颜旻跨上前一步,猛地抓住她一只手腕:“说清楚,莫耍花招。星星与救灾有什么关系。”
“放开!”南月有些羞辱地把手臂从完颜旻手中抽出:“才夸你聪明你就榆木,我不过要以皇城为中心在整个北冥建造观星台。”
整句话像打弹珠一样蹦出来后,完颜旻开始为自己刚才的鲁莽感到些许歉意。
“皇后是要以造这么大一座建筑为机会,招募江安一带的灾民做劳工,从而实现那个激活泉水的‘源头’?”
“看来你还没有笨到极点嘛。”南月愤愤地揉着手腕,那上面俨然一片红。
她皮肤本细腻,为研制药材取血的新伤口尚未完全愈合,很是不好受。
百草纵使有使伤口快速愈合的特殊功效,但南月为试药取腕血太勤,还是使表层皮肤变得极脆弱。
完颜旻被南月一句话呛得脸白,看到她手臂这样又不禁有愧。竟没有再逼问,只等她自己往下说。
南月倒也不是矫情之人,她不过是想晾一晾完颜旻,谁让他高傲又自以为是得可以。
“对,我就是要以古书上的蛛阵图为原型,建造一座在北冥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能垂手摘星辰的观星台。劳工以江安一带正饿肚子的游民为主,但核心部位我要苏和监工。”
一字一字珠玉一样吐出,南月说得胸有成竹理直气壮。
“蛛阵图?那是蛮荒时代的火若羊皮上刻下的古图,至今早已销声匿迹,莫非你有蛛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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