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早已不自觉地成就一番默契。
***
首府将军宅邸,耶律明修恶狠狠瞪着一只毒眼,坐于雕花黄楠木太师椅上,脑子里盘旋着一切计划。
管家鬼鬼祟祟进门来:“老爷,皇宫里送来的帖子。说是皇后娘娘今夜在御花园大摆宫宴,为西祁太子接风洗尘。”
耶律明修急忙接过宫帖,迅速浏览了一遍“好,哈哈哈!老夫昨日才得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小郡王在演城连个屁都没找出来,反倒折了三百羽林精兵,连钟家那批护卫,也都近乎全军覆没。最后还是钟鸣扬带人过去,才把人从林场带回来。”
说着,又不禁狂妄大笑,半晌才停下来。
管家只是谄媚地在一旁哈着腰。
“对了,赫连拓那边如何?”
未及管家答话,有家丁来报:“老爷,门外有个自称是西祁太子贴身内侍的人求见。”
耶律明修紧了紧手上扳指,自言自语疑惑道:“怎么这次不是聂欢?”
不一会儿,允宝披着那身绛色黑纱大氅,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走路的身相妖妖娆娆。
耶律明修见他这幅模样火不打一处来:“赫连拓呢?老夫可是听说太子老早就上路了,而今连人都不肯露一面,这算什么诚意?”
“呦呦哟,耶律将军这是说哪儿的话儿呢,这含沙射影的,是嫌宝儿我入不了将军大人的眼吗?”
允宝甩了下宽大的袖子,啐道。
耶律明修眼里充满轻蔑,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家主子和聂欢呢?”
第五十四章 夜宴(一)()
允宝抬头挺胸,手里的拂尘利落一甩,像是抖虱子一样释放出满满的嫌弃与鄙夷,两道朝天的目光里写满了轻蔑,而终于从天花板上拐着弯儿折转下的余光,更像是施舍与眷顾一样缈缈地落在耶律明修身上。
声音里仿佛灌了七月的长江水,绵延细腻婉转柔长。把脸撇向一边儿道:“太子殿下远山远水来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北冥,一路上把骨头都给颠酥了,而今正于客栈里歇息,还要与聂护法讨论大计,哪里有闲工夫到你这个无礼没节的府中来。若不是殿下亲口嘱托,宝儿我脚尖都不会来这里踩一踩。哼!”
说着,鼻子仰到了天上去。
耶律明修见状,知道他确实是赫连拓亲信,口中带来的消息自不会有假。虽然嫌恶允宝这幅倒胃口的扮相,也只得暂时放下身段来。
勉强赔笑到:“哈哈哈,是老夫府上怠慢了。本府这不也是心急嘛。毕竟晚上有大事情不是。”说着,毒眼里斜过晦沉而诡谲的狭长阴光。
“给贵客上茶。”耶律明修转脸大气地招呼着。
“不知西祁太子可有让大人给本府带什么话儿来呀。”耶律明修舒展坦袖,双手抱拳来以示谦求。
允宝拧得麻花一样的眉毛稍稍舒展开来一些,缓声道:“太子殿下让我带话来,晚上的事,一切尽在指掌,有如探囊取物。耶律将军只需要周密无疏地按原计划配合太子,则万事可得。”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是怕太子远道而来,路上别出了什么疏漏就好。”
耶律明修将信将疑,嘴上还是妥协了下来。
毕竟,赫连拓没有按照约定亲自来将军府邸,多多少少令他觉得不安。
“太子殿下说了,我西祁已然万事俱备,至于疏漏,将军管好自己这边,别到时候捅了什么娄子就好。宝儿我这就告辞了。”
允宝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又抽了一下鼻子,趾高气扬地出了将军府。
“老爷,那我们……”
管家在一旁等着耶律明修指示。
耶律明修摆手:“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天色如同挑染的画布,换了一张又一张。直至月上梢头,穹顶墨蓝如洗。
寂静的御花园开始活跃起来。成畦连片的各色硕大花朵也在徐徐晚风里招摇,暗夜生香。
偌大的园子里彩札频布,花灯辉煌,挂满回廊擎柱,宴客的矮案整整齐齐饶着留音坛摆了两溜儿。案几高度依着身份地位错落转下。离正位越近榻位自然而然地代表着主人地位越高。
正上方是两把连身龙凤合弦金玉椅,宽有九尺左右,鎏金底座,椅身通体镶饰着蛋黄大的碧水含琼碎纹玛瑙,气派堂皇,熠熠可见。
席间并无太后坐榻。萱后自把前朝政务悉数交到南月手上后。便一直隐居靳安殿,极少出门。即使是迎接远使这样盛大的宫宴,也是不愿意露面的。
几十个丫头在在各个桌椅摆设之间慌慌忙忙地穿梭,手里端着各色珍奇蔬果,酒杯器具,小心翼翼地摆好。
留音台此刻依然空着,皇上和皇后不到场,任谁也不敢先行落座。
各个府邸的王公大臣老爷小姐姨娘丫鬟通通在各个围廊亭榭处三五成群地挤着。
各家的太太小姐们时不时说些熬神解闷儿的话,七分真情三分假意地客套开来。世间最无用处的语言从一张张涂了厚重口脂的嘴里飞出,漫山遍野落满宫玮。
不过,若是没有占比百分之八十的这群无用的人和事,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
水映橙早早而来,打扮得十分用心。粉黄色的收腰托底罗裙,腰间精致绑着一条秋香点墨宫绦,配上一块温羊脂宫佩,别致可人。发髻上对称簪了两个乳色兔毛绒球,清丽脸蛋上白里羞红,别是一番温婉娇柔。
只是不知为何,脱离了人群独自倚着亭栏,眼里时不时四下张望着什么,偶尔低头又抬头,手里不停缠弄着耳后垂下的两撮青丝。
水映橙正低下头来若有所思,身旁丫鬟看到一抹熟悉身形远远走来,急急地扯了自家主子衣角。
低低切声道:“小姐!小姐!”
大家里入宫的妃嫔,只要是从府里带来的亲丫鬟,大多是叫不来娘娘的,即使人前注意,私底下还是会口不择言叫出“小姐”二字来。
“额?”水映橙半晌回神来,头一下子抬起,动作有些慌张。才看到林苡兰盈盈浅笑着站在自己身边。
声音柔柔响起:“妹妹可是在找什么人?”
水映橙脸上飞快地略过一抹嫣红,眼里左右躲避着林苡兰视线,慌张道:“没,没有!我什么人也不曾找过。”
林苡兰注意到她胸口微微起伏,手中紧紧攥着腰上的玉佩,笑道:“没有那便是妾身多想了,原本今日这宫宴是瑞祥宫协助皇后娘娘打理的,邀请的宾客名单都由妾身亲手誊写。若是妹妹真要找什么人,大可不必多费沉思。”
“我……我……”水映橙欲言又止,正准备说什么,被身旁丫鬟拉了一把。
神志回复一些,用正常语气强笑道:“没有,我只是四下看看这宫里景色,很久没出来走走了,忽觉宫里夜色甚好。”
林苡兰笑道:“那便是妾身多虑了,妹妹只管看景。妾身还要去看看各宫丫鬟们有无照顾不周之处。”
说着,人如轻云蝶影,衣带翩翩而去。林苡兰在这场盛宴里,并未多作打扮。依旧是最平常的衣饰,最平常的发带。
水映橙盯着她背影,不由捂住胸口,心有余悸。她看起来是那么无暇善良。可是母亲教导过,到这宫里来,任何人都不要轻信,任何人都不要轻近。
即使林苡兰,是这宫里最平易近人的妃子了。
水映橙这厢正深思不知何往,远远听见前方假山有喧哗声,只见一群钗环裙袄围了两重。身量低的女眷不得不踮了脚尖,都神神秘秘往里看着。
不由心下好奇,扭头对丫鬟道:“青儿,走,我们去看看。”
名唤青儿的丫鬟搀着她,轻声款步到了蜂聚人前。
远处一着墨锦华服的男子在一帮热闹嚷嚷的公子哥儿中凭栏静驻。
那种安静得与世无争的气质与周围环境显得极为不协调。
这男子显然也听到了身后的喧嚣,并不打算回头,只是余光里偶然闯入一抹熟悉的浅黄衣衫,不由有些呆滞地扭转过头来。
是她吗?
第五十五章 夜宴(二)()
静立如云的男子五官疏朗可见,明眉秀目,玉冠高束,雪白的内襟服服帖帖裹住脖颈,儒雅里带着三分英气。
确认了那抹黄色衣衫的主人后,竟不顾文雅,掀起衣袍下摆,乌靴踏上雕花朱栏,一个跨步跃了下来。
男子小心四顾一番,起初是踟蹰倒着退开,渐渐远离人群后,眼里追逐着远处时而被人挡住的熟悉倩影,急匆匆往假山方向追赶过去。
水映橙这时已带着青儿,一点点拨开人群,到了最里边,探头想一看究竟。
人群中央是一妆饰明艳的女子,一身橘红颇为惹眼,精心梳理的飞燕髻上插挂的尽是金贵环佩名器。
这女子双手环胸,头高高仰起,露出尖俏的下巴,一脸的颐指气使,破口大骂着:“不长眼睛的小贱蹄子,本小姐这套撒花百褶蚕丝流焰裙,可是前几年西祁进贡的布料,整个皇宫也没有几匹。今天若是弄坏了,就是把你活剐了也赔不起。”
水映橙识得这女子正是西府将军杜远鹏的独女杜宛若,自幼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家境待遇比自己还要优越些。
顺着杜宛若的口气,又看到地上趴跪着一个浑身颤抖的宫女,周边散落了一地碎瓷琉璃。水映橙顿时知解大概,明眸不语。
北冥与西祁长年干戈,她身为将军独女,把那布料穿在身上招摇过市也就算了。竟还要大肆炫耀,不知道这样会招来祸患吗?
水映橙看看身旁神色紧张的青儿,冲她宽慰一笑。她入宫两年,早已知道什么场合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至于刚刚,只是想起那个人,不由得……
那宫女看起来年纪还小,未经这般阵势,肩膀斜斜颤抖着,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不敢了,奴婢下次绝对不敢了。”
杜宛若一听眉稍立刻蜷起,眼皮也挑几分弧度:“下次!你还想有下次?”
口气如同心肝都要被气出嗓子眼儿来,捂着胸口对着心腹丫鬟尖利地叫道:“翠晴,给我掌嘴!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是,小姐。”声音脆利。
那丫头也毫不示弱,上手就要打。
“手下留人。”
一戏谑男声清朗响起。
“杜小姐今日打扮这般精致,动辄就在宫里打人可是有损仪度风范。”
杜宛若听得声音是从背后传来,也不知是谁,不禁柳眉倒竖。自己今日刚进宫就被小小宫女触了霉头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多管闲事的。
气不打一处来地扭过头来,却见是一俊朗华服的男子冲她意味莫测地笑着。这男子生就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白衣红襟,腰间饰几根箭羽,衣着似与平常官家子弟大不相同。
心下疑惑,张口就问:“你是谁?本小姐的闲事你也敢管!”
男子嘴角肌肉牵扯了一下,朗声道:“小姐不必管我是谁,莫说小姐的衣物纤毫无损,就算是真的损坏了,在下也大可奉上十车这样的布料。小姐一看便是大家之姿,何苦与一个丫鬟过不去。何况今日是皇后宴客外使,小姐这样得理不饶人,可是有砸场子之嫌。”
“你好大的口气!”杜宛若撇眉。但见此人容颜华美,气度尊贵,嘴里又这样会恭维,心里气焰已经消了大半。再加上他口气虽随意平和,却句句敲砭,考虑到事态缓急,也不得不收敛一些。
口里有些尴尬地对那丫鬟道:“罢了罢了,看在今日是宫里重宴的份儿上,本小姐就留你一条狗命,还不快滚,尽杵在这儿碍人眼。”
“谢小姐宽宏大量,谢谢公子。”那宫女抬起头来,忙不迭道谢求饶,遮遮掩掩感激地望了那男子一眼,忙提起群裾踉踉跄跄起身来,胡乱捡起地上的碎瓷,赶忙逃也似地跑开了。
水映橙仔仔细细打量那男子半天,硬是没认出来是哪家公子。
彼时却见一身量高大,脸色粉白的人携一拂尘气喘吁吁地赶来。见了方才那男子,有如见了亲爹一样扑过来。嘴里高声叫喊着:“哎呦我的太子爷,你怎么自己个儿跑到这里来了,让宝儿好是苦找。”
太子爷!
周围女眷顿时纷纷议论开来,都开始窃窃私语着,眼神里或明或暗地打量着赫连拓。有几户人家的小姐掩嘴吃吃笑着。
赫连拓此时脸色铁青,不耐烦地道:“谁让你来的,走走走,入席!”
说着转身负手而去,头也不回上了留音台。
杜宛若也是大吃一惊,不由手掩了口,十指指甲鲜艳欲滴。
难怪那人敢夸海口说十车布料都能手到擒来,合着是西祁太子,那不就是今晚的坐上宾吗?得亏她适才没与他发作起来。
正暗幸胡思乱想着,眼见猛然瞥见人群外一抹大红衣衫,眼睛里放出大喜痴迷的光来,也不顾自己还围着一群人,登时就舞着帕子,冲出人群,大声呼喊着:“落哥哥,落哥哥你等等我。”
“哎,小姐!小姐!”丫鬟跟不上她的速度,狼狈地追在后面急喊着。
西将军府的大小姐属意小郡王钟落,几乎是皇宫内外上下皆知的事情。
水映橙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怅然。
杜宛若的确骄横无礼,不知世事。可是自己若能像她一样,对着喜欢的人,可以什么都不顾,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跟随他的脚步。即使成为一个乡野泼妇的样子她也甘愿啊。
“青儿,皇上和皇后娘娘估计也快入场了,我们先去留音台侯着吧。”
“嗳,小姐。”
青丝如云回转,抬眼却惊诧地对上一人眼眸。
远远地,如玉面庞隐回廊柱后,眼中遥摇隔着几层云影。
凄楚、悲漠、隐忍、哀离、无奈……两人眼里万千情绪交汇,最终只剩下绕不开的浓浓思念。
心意属君,迢迢阻逆,天知否!天怜否!有情人从来只得相思,不得相守。
水映橙杏眼放空,额角发丝在夜风里招摇,视线缓缓从廊后那双深潭一样的眸子里移开来,对着丫鬟轻轻道:“走吧,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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