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知被她识破,也不掩饰,眉眼弯弯看着那地上的残花解释道:“对零落成泥之物姑娘尚且这样爱惜,可不是菩萨心肠?”
沉香闻言深吸一口气,轻狂肆意地笑道:“哈哈哈,姑娘所言不错,沉香恰已是零落成泥之人,一生只与这薄命兰草惺惺相惜,又有何不可?”只是语气里婉转了万千酸楚。
“头脑颖慧,功夫又不差,大好年华为何偏生沦落红尘?”完颜旻眼底无多余颜色,平静冷漠的一句话,直刺沉香心口。
女子捂着越发作痛的伤口狠狠瞪着完颜旻:气息不稳地悠悠道出一句:“不是所有人……生来就可像公子一样……”
“呃……”轻微抽搐了一下,费劲挤出没说完的几个字“……选择,不染纤尘。”
说罢头低低地垂下,满脸是汗。
南月见状忙从怀里掏出一包止血散给她伤口处敷上,严肃嘱咐:“你别动,这虽是普通剑伤,处理不好也会要人命。”
沉香在南月给她敷药的间隙,仔细打量这小女儿容颜,见南月即使一套男装,依旧可见唇齿明媚动人,不觉心下伤感。唇色苍白地挤出几个字:“有幸生得徳善命,何故苦作稻梁谋。”
她仰着头,瞳仁涣散,不知是作责问还是呐喊。
第三十一章 林场()
南月听她这样说,心底起些微波澜,只是看她一眼,并不答话,接着帮她上药。
完颜旻却丝毫不给情面,淡淡道:“淤泥累裹,菡萏始出;沸汤千滚,真茶逾酽。姑娘既生于演城,当知上好的沉香木,从来不惧泱泱乱世的浮流。”
话音既落,挥袖出门去。南月替沉香收拾好,也急忙跟上。
二人刚踏出幽兰苑的门槛,只听沉香在身后虚弱而竭力地叫道:“你们今日不杀我,就不怕我明日去通知林场。左面有陈痂,小姐可不正是他们要找的人?”声音有怒意。
完颜旻心下一惊,顾虑地看着南月的脸。
南月却回头莞尔一笑,冲沉香撂下一句:“我打赌,你不会。”
出了门转弯一抬头,才发现隔壁对角就是茯苓苑。门牌上木刻的兰花与茯苓花花型确实很像。
“你就那么自信那位沉香姑娘不会把我们供出去?”完颜旻冷声道。
“你就对自己那么不自信?”南月机巧地反问,嘴角含着莫名的笑意。
不去管完颜旻是否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南月脸色谨肃起来,摸着自己的脸幽幽道:“为何我这张脸,无疤的时候就遭祸患,生出一道疤来,却还是煞气不减。”
完颜旻看出她情绪有些不对,径直走到梳妆台处,对南月道:“你过来。”
“做什么?”南月疑神疑鬼靠过去。
“闭上眼睛。”声音不容置疑。
“搞什么名堂。”嘴里嘟哝着,还是照他说的把眼睛闭上。——她折腾一天,此刻有些累了。
南月闭上眼睛后,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打架,竟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东方既白。
“睡醒了就出发。”完颜旻一袭白衣靠在窗前,侧颜俊朗,被晨曦映了一脸金黄。
“去哪儿?”南月迷迷糊糊地道,胡乱揉揉眼。
“自然是去他们口中的林场和关荣道。我们身份已经暴露,必须尽快查明真相。”
“一定是那个周旋。”南月没好气地来一句。
“什么?”
“我说周旋啊,绝对是那个老狐狸看出了什么,兴许我那日前脚刚出了内务府,他后脚就去找什么大人物通风报信了。”
“那我们这就去那位大人物的老巢看看,看看这朗朗乾坤之下,竟有多少人在偷天换日。”
“等等,我的脸……怕是又会惹来麻烦。”南月想起一路都是自己在拖累。
“你出门前不照镜子的吗?”完颜旻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径自走人。
“有什么好照的,你都说过我是丑八怪……”小声呢喃着,还是不经意往镜子里看了一眼,惺忪的睡眼立刻睁大,不相信地往左脸上掐一把,却摸到一层近似动物皮革的糙滑触感。
回头发现身边人早就不见踪影,急急忙忙地追上去,嘴里大喊着:“完——彦文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会易容术!”
南月一路上不停地触摸自己脸颊,兴奋异常地上窜下跳。
二人一路打听到了林场。只见丘壑并起,满山的树木蓊蓊蔚蔚,棵棵粗壮挺拔。有些老树甚至盘根错节,在地上看,枝叶交通蔽日,颇有古林风貌。
“演城果然名不虚传啊。不过如此盛产树木的地方,居然没像其他地方一样出现‘树霸’,也是奇了。”南月抚摸着一棵千年老树,津津称道。
“何为‘树霸’”?完颜旻不知她所指何意。
“你还是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孤陋寡闻哪!”南月调笑他,这次没用“深闺闭塞”来形容已经是给了完颜旻十分面子。
“矿霸、煤霸你总听说过吧。所谓‘树霸’呢,也完全是一样的道理,你看演城到处都是好树,居然没有黑心商户开设私人林场,非法招募工匠,只有这一个官家的林场。你不觉得此地民风醇朴吗?此乃何其幸事。”
听到“民风醇朴”,完颜旻千年不变的脸上居然出现一抹浅笑。任何一个帝王在听到天下昌平的时候都会不由得心生慰藉吧。
一个君王看自己的天下,和一个木匠看自己作品的眼光,虽有天壤之别,却亦有共通之处。至少在刮去种种功名利禄后最底层的那份幸福感,是一样的。
看山中伐木者、运木者,以及制半成品的刨花上漆者,都神态安详,工作井然有序。
忽然,南月拉起完颜旻袖口道:“快躲起来!”
二人飞身上树,藏匿在一棵榕树的树冠之上。
榕树是平凡树种,生在一山的珍贵异树中毫不起眼,却也因此苟活了万年,生生不息。
“喏,那个不就是昨夜挑事的什么狗屁护法。”南月指着一个带鹰脸半额面具,穿青灰护甲的人道。
完颜旻仔细一看,确是昨日被知府呼作“聂护法”的贼首。
那聂欢四处兜察了一遍,见各个环节的工人都并无差错,才带着昨日那帮武士小心翼翼上了一个隐蔽山头。
南月正着急,不多时又见他出来。只是这次,身后多了一批运输工匠。
南月与完颜旻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开口:“跟上。”
二人使轻功行在前面,提早到了林场与关荣道之间必经的路口。林场运往各地包括皇宫的各种木料,都必然会经过这个岔口。
两人匿在隐静处安心等待。时值近午,日头越发毒烈,山里偶尔回扬着一声不知名的鸟叫。
渐渐地,前方坡地若隐若现出现密集人影。正是方才那帮从小山头出来的工匠。几人一伙护着一辆高车,上面满满堆得都是木料。
只是不见了聂欢。
第三十二章 诡夜()
“押送这批木料的人不是聂欢。”南月仔细盯着那辆高车,确认那领头护法不在其中。
“那也跟上,看这批木料都是送到哪里。”
两人无声无息从空中跟着那群工匠,停停走走,行了好长一段。
高车行至一个岔道口处,隐约可见前面有几个官兵样人招手拦车。
负责押送的头目似上前堆诿摆笑,协商一番后车子大摇大摆地通过,拐进了右边的岔道。
“如我所料不错,右边那条岔道必是通向京城去的,运送的就是宫中修缮和练兵场所需的木料。”南月猜测道。
二人上前看那路边的目标,上面清楚写着“巷道”。
巷道是通往京城之路无疑。
完颜旻止住南月道:“不用跟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坐等聂护法的车来。”话语间成竹在胸,斜眉微挑。
于是两人还回到关荣道的入道口,继续蹲守。
一辆辆高车鱼贯而出,都是自林场驶向京城。
日影渐移,转眼已至黄昏,完颜旻脸色随着夜幕降落,越发黑一层。
“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什么新线索。”
没有答话,只是摇摇头,似在隐忍着什么。
正当时,却见火光飘忽,明晃晃的金黄和惨败月光映在一个人脸上,正是聂欢。
所谓百日行人面,夜间作鬼神。
“如此看来,他们白日运送的十几批木料都是掩护,现在才是端倪。”
“今晚就要见鬼神了。”
两人迅速跟上。
押车的一行人动作极为谨慎,双目四顾,耳听八方。
夜很静,无雾,可以看到飞鸟浮过圆月时漆黑的影。
这次不是鱼贯而出,而是接踵而至。
车型和运送规模都比白日那批要大得多,装好圆木的木车排列得很紧,像百足蜈蚣的肢节。每辆车都有两个鹰脸面具人在两旁跟守。面具泛出冰凉的金属光泽。
无疑,这是一场大动作。
车队行进如流水,因为排列在一起,俯视看不出每辆车的动作,只觉得缓缓流向前去。
实际上每辆单独的车速度都很快,依稀可见车毂处锃亮的铆钉。
南月清楚记得,白日那些高车,每走一步都吱呀作响,像是被土地拧了皮。
蜈蚣车队最终流入了左侧的岔道,这次没有人阻拦。
守夜官兵都在驻站里睡着了,或者,是一种变相的默许。
“我们不该穿这身衣服来的。”南月轻笑自嘲。
“今夜月光极好,穿什么都要显形。”完颜旻亦轻答。
一前一后,如两只漂亮的白鸟,穿梭于夜空中,耐心等待着黑夜交给他们去撕破的事。
左侧岔道显然极尽荒蛮,夹道都是瘦骨嶙峋的突兀高山,狰狞古怪地露一些怪石绝巘的画影。人行其间,像是陷入深深峡谷。
那几十辆车走了许久才停下,小心翼翼进了一个山门。
旻月两人看不真切,干脆落身在那山门之上的石缝间,把里面光景瞧了十分。
群山环绕之下,竟是好不宏伟一座兵器制造厂。
山下是一大片地势低缓的平壤,竟是一片汪洋灯海,里面全是光着膀子的劳力。虽然距离远,但是看得极真切。来回奔走的工匠都面黄肌瘦,脊背闪闪发亮,都呈弓样弯曲的姿态。山间堆满了整棵的、锯开的、已经做成辐条和车辕的木料。
竟是活脱脱一个热闹的小世界。那聂欢和一众武士在山口来回踱走,警惕防备。
完颜旻看到这一切,眸子越发深邃,解不出脸上神色。
“我们进去看看?”南月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明日再来。”完颜旻不解释,抽身便离开。
“喂,好不容易来了,为什么不进!”
但眼前人影早已不见,南月只得跟上。
行至一片树林处,完颜旻忽然靠了一棵树停下,脸上出现豆大汗珠。
强硬命令南月道:“你我二人分开走。”
“为什么?”
“你话太多了,朕不需要你在身边。”说这话的底气已是十分虚弱。
南月被嫌弃地一头雾水,却发现完颜旻忽然顿住脚步。
林间一片静谧,只几片叶子渺渺飘落,伴着远处一两只禽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两人都明显意识到危机的降临。细密沉重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平静的地面自四面八方卷起尘烟,枯枝落叶刺啦啦翻腾起来,空气里酝酿着浓重的压抑。
袭击自上方突然而来,数柄长剑齐刷刷逼向中间,片片寒刃反射着雪样明光。二人周围稳稳落下十几个通身黑衣黑袍的死士,连头部都用连衣的帽子遮掩得极好,衣服的滚边处绣着鲜红色奇异花纹。
这群人没有面具,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脸——每张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乱伤,深深浅浅地在伤痕处刺以黔墨,成就了有别于正常人脸的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
没有杀手绕着猎物缓慢转圈圈的预热,对峙直接开始。
这群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完颜旻。
长剑出鞘,在月空中掀起一道绝美光弧,剑锋上的威力将一圈死士弹开来。但是,无效,这次的敌人不同于以往,肉身已无感觉的人是不怕皮肉创伤的。
绝顶死士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还有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决心和勇气,对于自身,他们是不在乎的。
永远不要和已经死去的人成为敌人,或是那些连死都不怕的人。
南月被完颜旻一把抛出去,那群人眼里只有一个猎物,她置身事外就是最安全的。
被弹开的死士像粘在身上的幽灵一样一个个弹回来,每个人的功夫都是上上乘。完颜旻抵挡地有些吃力。
更何况,离子时越来越近,天空中那轮满月也越来越亮。
体内像被千万只蚁虫撕咬,骨血与肉体在皮囊之下,火焰一样翻腾。
电光石火间,一柄剑精准无误地刺向完颜旻胸膛。
唯一的失误是,插在了南月肩上。
空气中散开雾气腾腾的白色粉末。
“快走,走啊!”
南月忍痛,趁混乱拉着完颜旻迷失在荒林间。
“那是粘目粉,能拖住他们一段时间,你别管我,赶紧回浣花楼,……快去……他们要对付的人是你。”
“你疯了,那剑上有毒。”完颜旻体内蛊毒已经发作,气喘吁吁。
南月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堆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我死不了。”
“一起走。”声音决绝。
二人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南月支撑不起,昏倒在地。
完颜旻竭力压制着体内一阵阵的冲击,打横着将她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浣花楼。
第三十三章 月圆()
完颜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南月送到茯苓苑的床上,自己几番挣扎,终究是站不起来,捂着胸口跌坐在地板上,脸上表情痛苦扭曲。
南月这时幽幽转醒,忙下床来迅速到他跟前,急问着:“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完颜旻费力抬头看她一眼,气若游丝道:“你没事?”
“我自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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