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后面歪歪扭扭地走着,用泥巴兮兮的小手不情愿地把一株株草药抛尽背上的背筐里。
“月儿,为师教你识株辫药,是让你救人的,不是让你害人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南月抬起被高阳晒得红彤彤的脸颊,用尚且稚嫩软绵的嗓音扯着长腔回答,“可我还是想学剑法。”
“师父,你教月儿剑法嘛,我不喜欢这些草药。”她嘟嘴,本来圆圆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长睫毛在汗水中闪烁。
走在前面的师父一听这话便板起了脸。
南月只好低下头,继续往背篓里扔那些半月莲、玄参秧,因为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她还特别气恼地往里面混了两棵荠荠菜。
后来吃饭的时候,师父很和蔼地把那两株冒着热气的菜全都盛到了她的碗里。
想起可爱的师父老头儿,南月嘴角挂起苦涩又温柔的一笑,眼前的这些,全是师父交她识得的。
眼前那张正在慢慢阴干的纸张上字迹还未完全消褪,她已经把它们全都记了下来。
那上面写着,
苜蓿九钱、
龙葵五钱、
仙茅两株、
白芷三钱、
筚拨十束、
……
封底有一行小字,第四十七方。
眼睛一排排扫过去,南月几乎可以不加怀疑地确信这些是什么东西了。
萱后曾说完颜旻的病是没有解药的,因为那只蛊是夏姬最新培育出的。她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研制出解药,就已经自尽身亡。
可是,现在摆在眼前的这张纸足以证明,那个夏姬是存了研制解药的心思的。无论如何,手里握着解药至少也算握住了与她敌对之人的把柄。那样心思深沉的女人,怎么可能想不到为自己留条活路。
而且从眼前这张字迹满满的纸张来看。夏姬很可能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内着手研制解药,她甚至记下了一些可能正确的药方,就在这座宫殿。
那张药方上之所以有浓浓的苜蓿花的味道,是因为那些字迹全用花汁写就。
那个夏姬大概跟她有类似的习惯。多数医者每研试完一种草药,是没有心情也没有闲暇再去寻纸磨墨的,多半是蘸着花汁就草草记下一个成型的方子所要用的成分和比例了。
而且从刚刚那张纸上记载的成分来看,她们二人选材取样的方法甚至多有相似之处。这说明自己长久以来独自摸索的路子很可能是靠近正确答案的。
等等,刚刚那张纸的落款好像是写着……
第四十七方,
既然有第四十七方,那就应该也有第一方第二方才对。
或者说,运气好的话,她甚至有可能找到第四十八方和第四十九方,那样,就可能是一个完备的药方了。因为所有搭配的方式受到草药品种和蛊毒类型的限制,最多也就七七四十九种。
南月的余光惊喜之余又落到柜子里的那一排衣服上。
她几乎怀着一种壮士就义的苍凉心情摸到了又一件衣服的后腰。当手指触碰到腰间硬硬的凸起时,一种天真的孩子式的喜悦从心底冒出来,透过一层志得意满的微笑,一直荡漾到嘴角。
南月望着那些衣服,差一些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而感到拾宝一般的兴奋。她心里几乎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延续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路数,继续研制那只毒蛊的解药。
南月把那扇柜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拆开的时候,月亮已经透过漏风的窗户偷偷放进一大片银光。
她再一次因体力不支而睡倒。
不过这一次只用了半天时间醒来。
她的内功已经不可能恢复,内伤却在经过调理之后慢慢地好转了。
南月枕着凉入秋水的月光打盹的时候,盛轩宫同样灯火通明。
水无青也叛变了,几乎没有任何预兆。
这个人自水映橙死后就显出一副郁郁寡言的样子来,不再期望有什么作为,更没有像以前一样与杜远鹏争论,在朝堂之上显示出任何油滑可爱的专属于水无青的作风。他一直沉默寡言,让朝堂上所有人都产生一种感觉,这个人死了和活着是一样的。
水映橙下葬后不久,南傲天去过水府一趟,发现这个胖胖的同僚一夜之间衰老许多,脸上还未收拢的肉皮像松松垮垮的布囊一样垂下来,肿眼泡里混浊无光。
自那以后,水无青就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他担着首府将军的职位,把自己过成了一个无名士卒。
直到围攻皇城的军队里多擎起一面“水”字旗的时候,官员们才猛然记起来还有一个叫水无青的人,并意识到他的手里握着北冥内军四分之一的兵权。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冷宫之说客()
皇城战乱正盛的时候,南月在长信殿的院落里种花。
冷宫自有冷宫的好处,那些金戈铁马的嘈杂嚣乱之声无论如何也传不到这里来。外面愈纷乱,这个被世人遗忘的地方反而显得愈发清净。
上一场雪刚刚消退,天空很是高远明净。虽然宫墙四立,天空只能看到方方正正的很小一部分,但蔚蓝与雪白交织的色彩依旧能够带给人新鲜的欢喜。
南月伤口愈合地差不多之后,就开始专心侍弄这一小片花田了。
那些被她连根拔掉的杂草失去了猖獗的生气,一株一株并排躺倒在松软的土地上,铺成一垛厚厚的腐草床。雪落下来的时候,给这层草床覆盖上厚厚的一层被帛。它们在下面腐烂,融入到泥土里去,成了最好的肥料。
一切在预料之内。上面那层雪完全消融的时候,土地与雪之间那层草垛早就经不住自然演变的规律,悄悄地遁入地下,完成一场春泥护花的自然演替。
这片土壤的松软和肥沃程度,现在才刚刚好。
南月拿出携带在身上的黑褐色种子,一粒一粒丢在土上,每一粒种子旁边覆盖上一捧薄雪,算是浇水。
她正为这些忙得汗流浃背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落在了什么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她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止,也没有回头,又一颗种子被丢埋。
来客似乎并没有很介意这种不礼貌的接待,反倒率先问候了主人。
“皇上大概不会想到,把你关在这里,你也能如此悠闲自在。”
一阵慵懒柔脆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院落,并不显得娇柔过媚,倒有几分清冷干净藏在底子里。
花田旁蹲着的背影浅止了片刻,任何人的声音在她这里都是入耳不忘的。南月听出来院子里站着白听影,只感到奇怪她会来这里。
南月把手里最后一颗种子丢掉,拍了拍手上并不肮脏的尘垢,笑盈盈地转过脸来,对上白妃那双秋水多情的眸子,揶揄道:“难道要向你哭诉五脏剧痛,才符合我现在的处境。”
“到底是皇后娘娘。”白妃浅笑。
“你见过哪个皇后住冷宫的。”南月白她一眼。
“娘娘脾气不减。”白听影继续笑,笑得南月心里发毛。
“好歹你是完颜旻的亲信,皇后被废了你都不知道,消息不至于如此闭塞吧。”南月干脆猛呛她一顿。
“我倒希望你能重新争取回来。”来者用悦耳而真诚的声音说道,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舒服。
“这里是禁地。你的时间没那么金贵吧。”南月漠然说道。她看到白听影是穿着戎装过来,料想她是处理事情的间隙才能来这里逛逛。
“看来这里根本就磨不去你的性子,”白妃笑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接下来说的话。”
“你没病吧,”南月煞有其事地拿手在白听影面前晃晃:“你跑到冷宫里来,跟一个一穷二白的弃后谈条件?”
白听影看她一脸不在乎,又是微微一笑:“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我了解过一些,但知道得并不清楚,更没有权利指指点点。我不求你放过皇上,但我求你能够放过北冥。”
“我?!”南月指指自己,眼睛睁得胡桃一般大。她都开始怀疑白听影是不是天天猫在长信殿监视她了。
不过,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过分的,也并没有表现出来啊。她大大方方表现出来的活动无非就是拔拔草种种花喂喂鸟,这些还能让人看出来什么端倪不成,简直笑话。
南月强忍下身体内一根肋骨抽搐之疼,静静想了两秒。她全身疼痛欲裂都没让人看出来,怎么可能让人看出来心里事。
由此判断了一番之后,南月断定白听影无非是怀着某种目的在捕风捉影地敲打她。
“我跟你……没仇吧?”南月再问。
“你可知皇城快守不住了吗?”白听影突兀地单刀直入。
南月明显怔愣了一下。
皇城,守不住了吗?
南月把最后一颗花种丢尽土壤,往上面覆盖了一层薄土后慢慢地说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皇城守住了就可以大赦天下,这样我就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是吗?”
她作出一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守住皇城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的样子来,对着白听影卖无辜,无辜以及事不关己的漠然与轻浮。
白听影似乎一早料到南月的冷言慢态,她并不回应南月对她态度上的攻击。反而眉间流露出真挚与干练,从容不迫地说道:“现在西祁大军压境,南相私下训练的数千精骑把皇城通向外界的各个要塞围得水泄不通,水无青临阵倒戈,能为皇上所用的只有杜远鹏部。鬼影三十六骑和血影阁的死士全都在外与九魑死士纠缠,连皇上的贴身护卫都已经调离无几……”
“水无青倒戈一事可是因为水映橙旧事?”南月打断了白听影。
“不错。”白听影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认真回答道。
南月怔怔地低下头,若有所思。
“什么叫做只有杜远鹏部。就算水无青叛变,苏和呢?”黝黑的眸子终于抬起,沉静地问道。
“苏大人……”白听影略显尴尬,“你可能还不知道,苏大人从你被软禁在这里的第二天就撤职了。”
“苏和做错了什么,就因为这个人是我擢拔上去的吗?他疯了,”南月喃喃说道,“完颜旻疯了。”
“钟家军呢?”南月问,情绪深敛在眸下。
“被皇上派出去找太后了。皇上死活不愿意撤回这支军队。”
南月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乌黑的瞳仁里有火样的星子闪破,“我明明告诉过他太后现在安然无恙,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荒唐举动?”
说完她自己顿悔。这个人已经固执到连苏和都不信任了,他怎么可能相信她的话呢?苏和,怕也是被她连累的吧。
“边塞呢?”南月克制住情绪,低声道:“既然西祁已经攻内,边塞的局势就没有那么险峻,难道就不能把边塞军调回一部分吗?”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凉殿生幽乐()
白听影看着南月的眼睛越发紧皱,虽然疑惑但依旧红唇冷艳,声音冷静,西彝特有种族的深陷眼窝里透着镇定:“你可知道边塞军的守军将领是谁。”
“谁?”
南月终于抬起眼来像在认真听。
“南家五公子,南傲天的义子,你的弟弟,南清霖。”
白妃又细说道:“这个人一开始在军中只是个普通兵卒,年纪又小,但在对付西祁的几次侵犯中,异常骁勇善战,早有边塞小霸王之称。其人心思深缜,作战手法又狠辣不驯,就连西祁的骑兵,都对他闻风丧胆。韩石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见了他也得避让三分。”
南月强作的镇定有些涣散了。她只知道南傲天确实有一个义子在军中,却没想到居然是边塞军的守军将领。
她有些懊丧地自言自语吼道:“怎么会这样。完颜旻不是无所不知的吗?他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尽收眼底,怎么会让边塞军这么重要的兵部混入南傲天的人,还升到了守军将领!”南月不可思议地望着白听影,神情涣然。
“这人入军的年龄太小,那时候皇上自己都还小,怎么会注意到这些事情。何况他入军之时用的是本名,尚未改做南姓。”
“难道这就是理由吗?”南月情绪失控,“完颜旻的案头每日堆放着军中几千本花名册和记载士兵身份的簿记,以他的敏锐,怎么可能允许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的存在。”
“或许皇上早知道,只是碍于南相势力,还未来得及动作。”白听影替完颜旻分辩道。
南月虽然恼,白听影却很欣慰看到那种漠然和不在乎终于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皇上……”
南月闻声寂然,道,“完颜旻怎么了。”
一面心神惶惶地猜测。万太医告诉她的一个月的预言,难道这么快……
白听影满脸复杂地看着南月,似乎有所踌躇,最终还是干脆地道:“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不愿意撤回钟家军吗?”
南月瞳孔放大,认真地盯着白听影,等着她的下文。
“小郡王和钟家,是覆水难收后的底牌,皇上在倾尽全力保全钟家。”
白听影说得隐蔽,南月已经察其意。完颜旻应当是死路活路都为自己准备好了。
“所以呢?”南月荒凉一笑,气冲冲开口:“钟家被他赶到千里之外,苏和他不信任,他在鬼影的势力又被江湖门派牵绊,他的敌人现在至少是他三倍的力量,他要孤军奋战是不是。”
白听影没有反驳,只不漏声色地纠正道:“是孤注一掷。”
南月了然。
不错的,孤军奋战尚且有得战,而孤注一掷,那是把一切筹码都搭上的枯地求生,是自断后路的绝望反击。区别再于,前者可能还有赢的机会,而后者,几乎是败局已定了。
孤注一掷还能成功的事,都是逆天事件。
她想起来自己上次拿着一把匕首去劫持赫连拓的心情,不禁在心里苦笑。完颜旻,我们还真是像啊。
“可是,”南月忽然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默默地看着白听影:“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她低头侍弄土块,眼里是芝兰百草的清淡风光,仿佛白妃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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