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儿素来比你乖巧懂事,母妃哪有责骂她的道理?”沐曼嫣掩袖轻笑,遂之起身慢慢向殿角一侧走来。
泽珉半信半疑地将目光投回贤玥,贤玥心内隐隐有些着急,便朝他挤出宽慰一笑,“我没事的,你陪着姨母聊天罢。我须得回去了,否则砚上的徽墨都要干了……”
“那你路上当心些,白日里落过雨,回去的卵石路上有些滑。”
贤玥心底骤然一暖,点头应过便几步上前,朝着几步开外的姨母和寂泽修款款行礼告退。在起身的那一瞬,她终究是没忍住地将目光投向了寂泽修。不想他却只是漠然地望着她,犹是平日里一副倨傲模样,仿佛与她从未与她相识一场。她的心底猛然一痛,可生怕下一瞬便被人瞧出了端倪,于是忙忙地回身往殿外走去,却不想没走几步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拦住。
“对了玥姐姐,这个还没还给你。”泽珉几步上前,将袖中取出的小小的物什放入贤玥手中,“前几日便想给你这个,奈何却见不着你。”
花戒!竟是她的宝石花戒!
刹那间贤玥差点轻呼出声,但不过须臾,她便极力自持地垂首离去。迈下殿外的层层石阶后,她的步伐越来越快。
此刻明明是失而复得,可心中为何会那么难受……
她几乎忘了,自己和寂泽修的牵绊,都源于这一枚于她而言意义深重的戒指。几次的融洽相伴,竟使她忘了维系于他们之间的便只有这枚戒指!
四周馥郁的丹桂香气萦绕鼻息,少女倚靠树下,略微迟疑地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巧玲珑的鼻烟壶,并将它和戒指紧紧地拢在手中。云雾缭绕的夜色下,她那豆大的泪珠在恍若墨线勾画出的美好睫线处迅速滑落。回廊檐下的锦雀宫灯柔光融融,更衬得她眉目深黑、肤色如雪,一颦一动犹似画中仙。
只可惜如此良辰美眷于一处,终究无人将其睹。
情郁()
还有两日便是此月三十了。
因着这次在重华宫中小住的时日不短,贤玥此番归去所需整理的物件亦有不少。花茵收拾得极为仔细,上上下下地悉心清点,就连一个小小的花钿也不曾忽略了去。
这几日陛下偶感风寒,龙体稍有不适,挽歌便由此被唤去太极宫内伴侍。贤玥的性子本就有些冷淡,加上近日挽歌亦不在,这两日下来整个人竟是愈发沉默了,终日只知伫立案前习字作画,且而这几日所做字画,摆来已有半寸之高了。
庭中忽而传来一阵纷杂,内室的门即刻被人用力推开,贤玥连头也未曾抬起,便知又是泽珉火急火燎地来了。
“玥姐姐,我可真是太不痛快了!”
贤玥不言,亦未搁笔,只是抬起眼来满面沉静地回望着屋内犹带气喘的泽珉。
“父皇刚在太极宫内下了旨意,竟将西凉来的李漱公主许给三哥做王妃!这实在太忽然了,我才随四哥奉旨出宫办事两日,回来便出了这等荒唐事,我瞧八成又是皇姐入宫在父皇耳边吹的风。”泽珉边说边顺手从条案前拈来贤玥一本较薄的字帖,忿忿地对着自己扇起了风,“皇姐简直是欺人太甚,反正我是断断不会喊那番夷女子一声嫂子的!”
贤玥的手一抖,蓝田玉管的白云羊毫随即从纤指中落下,案上轮廓已成竹廊水墨霎时被添上了一块极为突兀的墨痕。前两日还在窗外庭中隐约向自己表达心意的那位温润君子,竟将要成亲了。半年前,表姐莲妆下嫁于二殿下泽勉为妃。而如今,年方二十的泽郇亦将行嫁娶之礼。如此一来,想必将满二十的四殿下,离那大婚也所距不远了吧……
泽珉见贤玥芙面苍白、秀唇紧抿,一时间不禁有些许担心,“玥姐姐,你没事吧?莫不是伤心地过了头?”
贤玥也不反驳,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继而垂首犹带惋惜地将被墨迹所浊的画卷轻轻叠好,放置案下一旁。
望着贤玥一副显而易见的失神模样,泽珉大腿一拍随即惋惜声道,“哎,我也知道你和三哥投缘,听了这破事儿心里定不好受。可事情既然发生了,你便想开些,别再难过了。对了玥姐姐,你还未曾一五一十地和我说过呢,那一日你从疏影阁中急急归来,跑到韵琴斋中去做什么?”
花茵方才阖上木窗,回身却见贤玥已然动手研磨,自是一副不欲作答的模样。她有些担心五殿下觉着唐突,于是连忙从花几旁绕过身来,指着鎏金矮柜伶俐声道,“表小姐,您看日前瑞贵妃赐的赤红珊瑚盆栽可要带回去吗?”
贤玥抬首轻瞥了一眼,复而摇了摇头,随即又从身后的花梨小案上取来一张新的生宣。
花茵又打开鎏金矮柜,捧出一个镂刻云芝瑞草的沉水木盒不紧不慢道,“那前几日娘娘唤迎冬姑姑送来的那叠蜀锦帕子呢?”
这次还未等贤玥抬手说罢,泽珉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方才犹未获答的问题亦早已丢至一边,“玥姐姐,那蜀锦帕子可是好东西。你若不要便给我吧,改日我便送给泠霜她们去!”
贤玥眸光未转,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花茵见贤玥终而开口,于是喜笑颜开地顺手拾起地上一叠未被装裱过的画卷,“那这些未理过的字画,您可还要留着?”
贤玥心下烦闷,亦未垂首细看,便下意识地又摆了摆手。
“别丢别丢,这些可更是好家伙。”这回泽珉可真是欢腾了,放下手中的沉水木盒便伸手从花茵的手中将那叠画卷夺了过来,转身几步便塞到了廊外候着的孙喜怀中,“你快将这些宝贝好生端到我屋里头去,日后玥姐姐回去了,应对起师傅来我可真心少不了这些!”
静伫于廊下的孙喜闻言忙忙憨然地点了点头,继而犹若珍宝般地捧着一叠画卷溜烟似地消失无踪。
见孙喜走远,泽珉乐呵地拍了拍手随即便又转身迈入房中。可过了那股子忽来的欢喜劲,他便又想起了方才的愁心事,因而不过须臾,那形貌昳丽的一张小脸便又挂了下来,“哎,其实之前我怕你害羞,便一直未曾告诉过你,其实三哥很早之前便看过你的书画,因此欣赏极了你,前前后后亦向我询过你不少的喜好。可现如今,估摸他连心事都还未来得及和你提起,却不得不娶那个汉字亦不识几个的番邦女子!”
贤玥仓惶抬首,心内一时钝痛不已,手中的画笔再难握稳,只得重重得搁在一旁。愧疚、感伤、自责……刹那间太多莫名的情绪迅速上涌,一双丹凤美眸中早已盈盈有泪,再言声亦有抽噎之意,“泽珉,今后不要和我再提三殿下了……”
泽珉几乎不曾见过贤玥如此失态,此刻连忙上前一步揽过她纤弱的肩臂,“好好,你别难受,我不提了,我日后再也不提了!”
花茵环顾四周,眉头微蹙,复而抬手谨慎地关上了大门,遂之自己亦安静地避于屏风之后。
半晌后,贤玥的情绪平复稍许,泽珉这才谨慎地开口询道,“玥姐姐,你这次回去,日后还会再来吗?”
贤玥怔然,复而苦笑地朝着他摇了摇头。
泽珉见她眸光坚定无比,一时不禁加深了愁容,语气中亦流露出往日里极少表达出的忧愁。
“那我若是想你了,又见不着你可怎么办?”
墨香萦绕的内室之中,一对姊弟在倚在花梨案前相顾无言。虽已身处众人艳羡的帝国云巅,却也有着许多对外尽难言明的无奈。而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百米开外宫墙彼端,协心湖畔骤起的大风将孙喜捧着的那些犹未装裱过的画卷吹乱一团。
孙喜一时慌了神,想要伸手去抓,却又怕扯坏了那些纤薄的绢纸。正当他乱作一团时,那些轻如羽翼般的画卷,已然吹到不远处那双蟒龙圄纹的暗青色的靴子之下。
寂泽修本是轻易地垂首一瞥,却不想绢纸中的水墨画卷着实令他暗叹一番。画中的线条笔画皆是一挥而就、毫无拖沓,而那全然映于画中的优美山水更是惟妙惟肖、恍若将而破画欲来……
如此功力,亦可谓是妙至毫巅。
“这是哪来的?”
孙喜闻言转身,只见一袭乌金长袍的四殿下正手执一张薄卷望着自己,而那随于之后侍候的一众,皆亦以正色地望着自己。他暗道自己此刻的窘迫,于是忙忙急切地俯下身来,下意识地出口答道,“回四殿下,这是咱们五殿下的画。”
“噢,五弟的画?”寂泽修扬唇轻笑,垂首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画卷,倒是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你倒是和他一样愈发胆大了……”
“殿下恕罪,”孙喜心内懊悔不已,情急之下他竟忘了四殿下对自家殿下真实水平的了解,“其实这是咱们表小姐的画,她明日便出宫归府了,因而作了这些画给咱们殿下留个念想。”
寂泽修的语气骤然一顿,俊美的面上难能显现的笑意骤然又敛而不见,“纳兰……贤玥?”
孙喜垂首老实地交代道,“对对,正是咱们宫中的纳兰表小姐。”
协心湖畔一时寂静无声,众人望着神色不明的寂泽修,皆是大气不敢出,孙喜心内更是叫苦不迭。良久过后,但见寂泽修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俯下身来,缓缓地拾起了沿途上散落一地的画卷。
圆头圆脑的孙喜望着眼前此景犹是难以置信,平日里连闲人都难以近身的四殿下,此刻竟纡尊降贵地在众人面前一张张的拾起散落一地的画卷。就算他再是愚钝,也知此刻四殿下断断不是帮忙如此简单了。于是他亦忙忙俯下身去,欲将身旁的画卷快速拾起,不想还未等他双手沾到画卷,清冷之声便从耳边沉沉传来。
“放着,孤自己来。”
孙喜一时蹲在路旁呆若木鸡。
寂泽修全然不顾周围一众宫人诧异的神色,只是仔细地望着手中那每一张于他而言珍贵的画卷。他竟不曾料到,她绘画的技艺会是如此纯熟高超,与自己相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从未提起自己的长处,只是羞怯地向他表达过自己学琴时的迟钝愚昧。从记事起,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花尽万般心思来显现自己种种的好处。如果不是遇着她,他简直无法相信,门阀世家中百般出挑的儿女中怎会如此婉转收敛着自己的长处!
他忽而想到初见那日,她着了一身不甚贴身的内侍服,可那宽大蠢笨的巧士冠犹难掩她的姿容美好。那一日,她忽如其来的一句抱歉着实使他心内暗喜了一番;而事出突然,她在情急之下对泽珉的警示,却又使他刮目相看。
正当寂泽修不觉间浅笑之际,忽然映于眸中的精巧画卷却使他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萧瑟夜雨中,环着暖池而建的木廊延绵不绝、幽静万分,而廊下大片的绯色木莲却风雨无惧、盛放正好。而那繁茂花叶身后的长廊中,有一素袍男子正侧身抱着把桐木瑶琴倚于廊柱之畔。
望着画中那令他震撼不已的景象,寂泽修一双深邃的凤眸骤然眯起。
那个曾使他遗憾不已、甚至对自己感到怀疑的夜廊之约,原来她并非全然不知。可她既愿冒雨赴约,却又为何匆匆离去而不欲与他相见……
定情()
秋风沁凉,窗外静廖无人,贤玥独自一人对着案上澄黄的长明灯盏,怔怔地把玩着手中盈余温热的鼻烟壶。
她似乎越来越不喜欢如今的自己了,先前她总觉着平日里多愁善感之人多少有些矫揉造作,可如今她却无法避免般地朝着曾经不喜欢的那个模样慢慢靠近……
归去时刻已近在眼前,下月便是她十八生辰,就算不闻不问,她也知晓接下来的时日要面对些什么。思虑至此,贤玥不觉已挽上披帛走到门边。抬眼望去,只见庭中丹桂已逐渐凋零,青石阶上满地橙红,好不落寞。她继而双手环臂,缓缓走下石阶,迈向了不远处那列明明灭灭的毕方铜灯。
她忽然想伸手去摸摸这些精致的青铜灯台,此去一别,她亦或再也无法见到这幽静小处的一草一木了,可就在触碰到寒彻肌骨的毕方长喙那刻,她却忽然想到了那夜令她无限遗憾的沁泉廊!
几乎只是一瞬,她便下定了决心要去看一看。
贤玥为自己这个忽如其来的荒诞想法感到惊惶,可她又似乎更怕自己会反悔,于是她下意识地垂首提起繁复的裙摆,继而又加快了步伐。一路上夜风凄冷,可她的心里却像燃起了一簇小火苗,虽然有些飘忽、也有些黯淡,却又似顽强的野草般无法停止燃烧……
纵然入夜,沁泉廊中的荔枝木犹然散着淡淡的好闻香气。贤玥抚上一旁矮栏,有些迟疑地迈入廊上小径。可不过三两步的光景,身后忽而传来的清冷声调却令她刹那间恍若梦境。
“你来了。”
贤玥猛然一怔,却是丝毫也不敢回过头去,但身后临近的脚步声却提醒着她身后之人正在逐渐向她靠近。她心下急切,忙忙侧过身去躲至一旁,“我走错了,这便告辞了……”
寂泽修的声音一如既往般冷静自持,“那一晚,你来了。”
贤玥背抵在宽大的廊柱上,一张莹白的小脸垂得极低,“我不明白殿下是什么意思。”
“若不明白我的意思,”寂泽修不紧不慢地解开手中画卷的暗色绸带,“不如与我一共欣赏下这幅佳作。”
夜风虽盛,可廊内长灯烛火依旧清明,三寸之长的画卷骤然映入贤玥眸中。望着眼前已然用绫罗装裱起的熟悉笔触,一时间她不禁诧然地捂住了双唇……
这不正是她前几日随手作出的画卷!
寂泽修将贤玥一步步地逼至石阶一侧的假山边,背后景观细瀑的水一点一点濡湿了她的复裙。
裙摆湿黏黏地贴着贤玥的双腿,一时让她有些难受,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忽然一把推开了寂泽修,冷冷声道,“四殿下请自重,我明日便要回府了,日后亦须婚配嫁娶,请您对我放尊重一些。”
“哦?纳兰小姐着急嫁娶,孤正好也未曾婚配。”
贤玥登时羞得满面通红,“世上想嫁于四殿下的女子千千万,殿下又何苦凭此来取笑我?”
寂泽修刚想说些什么,附近却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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