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的后宫里,原来的越王妃王氏理所当然成为皇后。
至于贵、淑、德、贤四夫人的位置,除了辽国送来和亲的公主耶律氏被封为淑妃之外,其余三个名位都还是空着的。
耶律氏膝下犹虚,以后纵使诞下龙裔,有着敌国血统的皇子,再优异也是不作储君之选。
而高氏却是皇长子的生母,若是再有贤妃的名分……
这封诏书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此事不但在后宫,甚至在朝堂也是翻起了惊涛巨浪。
王邈表面默许,却暗中指使一众门生、属下奏表反对。
高辅武亲自上场据理力争。
赵忨继续缺席早朝。
其余的官员或投机于高家,或押宝在王家,都纷纷表态。
一时间,朝堂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喧哗吵闹得如同置身东市一般。
官家看向庞籍,希望他出言相助。
庞籍罔若未睹。
昨天,他已经向官家展示了自己的能耐与权威。
今日,该轮到官家接受他的考验了。
官家看到庞籍与自己对视了一瞬,便别过眼去,默然不语,自然猜到他的意思。
“此乃朕的家事,众卿家并无立场置喙。”
众臣听了这话,渐渐静了下来。
可庞籍依旧没有声援。
他不满意。
这个答案他不满意。
果然,片刻之后,兵部尚书巫萼秋反驳道:“官家此言差矣,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此事关乎储君,臣等岂能置身事外?”
官家闻言,顿时眉目肃然,语气隐忍中带有严厉:“此事容后再议,众卿家若无别的事,那便退朝吧。”
庞籍眯了眯眼,嘴角若有似无地翘起。
那是一个讽刺的微笑。
……
“丞相,你怎么看?”
下朝后,官家再次把庞籍单独留了下来。
“太子。”
庞籍简单地回了这两个字。
官家心领神会:“立柴琛为太子?”
“这样王邈便无法反对。然而,太子虽有名分,但也并非不能废掉的,官家无需担忧。”
“唔……”
官家略略沉吟,片刻,肃然道:“不,朕不立储君。”
庞籍饶有趣味地看向他:“不立太子?”
“不立。”
“嫡庶长幼无序,为祸甚焉。”
官家冷笑反问:“先帝、太宗皆是刚即位就立好了太子,可是,有哪一个太子最后做官家了?”
庞籍听了这话,皱眉问道:“国本不立,一众大臣投机之风只会越演越烈,皇子、后妃之间僭越或者窥伺谋害之事,官家要如何防范?”
国本,古代特指确定皇位继承人、建立太子为立国本。
“朕为什么要防范?”
官家抬眼望向庞籍,目光锐利,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冷酷得让人不寒而栗:“无法在这种境况存活下来的人,不论是后妃抑或皇子,都不值得朕费神。”
庞籍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透过官家墨色的眸子,看到的并非先帝,反而是许久不曾想起的安国侯乐信。
那样狠厉而决断的眼神,许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他心中莫名地怦怦乱跳,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第一次浮现——他心心念念的愿景,是不是可以稍稍寄望在眼前这位官家的身上?
“所以,朕需要丞相的相助。”
这话,把庞籍拉回了现实。
他有种从云端坠落谷底的失望——
“无法独自处理这种局面的官家,同样不值得老臣费心。”
庞籍毫不客气地回了这么一句,不理会官家的愕然与不愉,拱了拱手,便转身而去。
……
次日的早朝,除了赵忨,连丞相庞籍也告病缺席。
文武百官依旧围绕册封高氏此事争吵不休。
官家全程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第三天,官家干脆暂停了当天的早朝。
午后,一众重臣、元老,包括告假的赵忨与庞籍,以及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被请去了文德殿。
官家坐于窗户旁的书案前,背着光,看不清楚表情。
他的身后,立了一扇屏风。
屏风后面,坐了一人。
虽看不到那人的身形、面目,不过,大臣们隐隐已猜到是谁。
“宣旨吧。”
屏风后的人开口吩咐道,那是一把稳重庄严的女声。
一旁的宦官手持帛书,喊读道:“宣太后慈谕,云曰:昭容高氏,毓生名阀,协辅中闺,温惠宅心,端良著德,惟赞宫廷而衍庆,生育皇长子有功,今以册宝、进封为贵妃,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众人面面相觑。
原本只是册封高氏为贤妃,但太后这一懿旨,直接就册封为贵妃了。
贵、淑、德、贤,贵妃是四夫人之首,本朝不设皇贵妃,贵妃之位便仅次于皇后。
庞籍眼角一紧,不由得想起先帝临终前私下对他说的话。
——“醇之,你听朕说,此女人工于心计、深于城府,她是丝毫不简单的呀。”
——“若是她欲效仿吕雉、武氏,行那牝鸡司晨之事……”
他心头一颤,脑子快速思索着这当中的门道。
是赵家与高家结盟了?
不,高辅武请不动赵家的。
那么,是太后自己的意思?
应该也不是,最有可能的,是官家请来太后与赵家为他出面。
站在他旁边的王邈挺直了腰杆,正想要出言反驳。
却听得太后抢在他前面说道:“哀家是妇道人家,对朝堂政事向来是不干涉的,以后亦不打算掺和。”
众人算是松了口气,看眼前的阵势,他们最担忧的便是太后趁机行垂帘听政之事。
“相对而言——”
太后的话还未说完,她冷冷地道:“诸位卿家是男子汉,理应放眼于江山社稷、百姓民生,后宫里头繁杂琐碎的事情,自有皇后、贵妃主理,再不济,还有我这个老太婆在,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说罢,她也不给众人留下质问与反驳的时间,只朝官家那边点了点头,唤道:“官家,他们撤了吧。”
“是。”
官家也不出言,只朝众人往门口的方向作了个“请”的手势。
众大臣眼见太后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纵有诸般不满,也只能作罢。
在他们陆续离开之际,忽听得太后唤道:“庞丞相请留步。”
“臣在。”
庞籍不觉得惊讶,他早已料到太后会留下自己。
……
第二百零一章 更高价码()
刺绣五纹添弱线。
屏风上,绣上了一支梅花,上面还站了数只雀鸟,活灵活现。
那是越州进贡的乱针绣精品,工艺复杂,用线讲究,绣娘们要将每根丝线分成十二分之一,几乎细如蚕丝,并将千万个线头、线结藏得无影无踪,才能准确、细致地绣出雀鸟羽毛的层次、梅花瓣细腻的质感,还有那水墨氤氲的光影。
庞籍无心欣赏。
他眯着眼,努力想要将目光透过屏风,看看坐在那后面的人是什么表情。
可惜,屏风是用厚密的缎而非绸来织成。
“官家,”
太后吩咐说:“你也退下吧。”
官家怔了怔,顺从道:“儿臣遵命。”
偌大的文德殿,只剩下太后与庞籍二人。
新寡的太后与当朝丞相独处一室。
庞籍心下一颤,自觉不妥。
太后却淡然唤道:“丞相。”
“臣在。”
“丞相庞籍,忠直谨慎,深谋远虑,着令其辅佐冲主,朝堂政务,悉由新君与丞相共商之。”
冷不丁地,太后读出了先帝遗诏上的这一句。
庞籍拿不准她是想兴师问罪,还是想拉拢人心,只好默不作声。
太后似是算准了他不会接口,径自继续道:“先帝开的这条件太厚,官家一时也给不出更高的价码了。”
庞籍听了这句,更加不敢贸然开口了。
突兀的沉默横在二人之间。
许久,太后忽然向门外唤道:“来人,把那个呈上来。”
她想做什么?
她让人呈什么上来?
汉朝吕后诛杀功臣韩信的故事,熟读史书的庞籍自然晓得的。
他一动也不敢动。
——“醇之,你听朕说,此女人工于心计、深于城府,她是丝毫不简单的呀。”
先帝的话言犹在耳,他直觉得背上渗湿了一片,全是冷汗。
片刻,两名宦官抬来了四、五尺宽的、卷好的缎布,一人扯着一头,麻利地在庞籍面前拉开。
庞籍定睛细看,是大宋、辽国、夏国、大理的地图,此外,还画了有吐蕃诸蕃、西州回鹘、黄头回纥、黑汗国、天竺国、吉慈尼、交趾国、蒲甘国、倭国、高丽、琉球等国。
地图展开来后,足足有七、八尺长,那两名宦官要尽力伸长手臂,才能完好地展示。
那上面,一山一川、一府一州,都画得详尽细致。
庞籍看得呆住了,他痴痴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广袤辽阔的天地。
一种奇妙的、跃跃欲动的感觉,充斥着他的脑海、心田。
大宋。
大宋!
他自懂事而来,唤了这许多年的“大宋”,在眼前的地图上,不过是一隅而已。
他引以为傲的汴京,他的家乡江陵府,还有他心心念念想要收复的大同府……在这里都渺小得像一滴墨点。
一滴随意洒落的,不认真细看就会错过的墨点。
连同他自己,明明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了,这一刻,也自觉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丞相。”
太后的叫唤,把庞籍从沉思、妄想中唤醒。
“臣在。”
“更高的价码,官家只能暂且先欠着你。”太后沉声道。
庞籍渐渐了解她的意思。
果然,太后顿了顿,沉声说道:“这幅地图,就当作定金吧。”
庞籍“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叩首道:“臣庞籍,领命!”
……
第二百零二章 云、幽二州()
“宣官家入来吧。”
太后向门外吩咐道。
庞籍继续端详眼前地图,手心微微出汗。
太祖、太宗、仁宗,三朝官家的隐忍,三代的休养生息、韬光隐晦,至此,是不是终于可以对幽云十六州作念想了?
“丞相,你有何想法?”
太后问他。
“河套之域,不得不取。”
庞籍张口便答。
“愿闻其详。”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塞外米粮川,自古以水草丰美著称,宜植黍、麦。而长江流域盛产水稻。天道难测,臣不敢妄言万世,但若果黄河、长江两处流域之沃土,悉在大宋掌握之中,北方旱地歉收之时,南方水地可作补充;反之,南方水地歉收,北方旱地作物亦可作补充。不论天年涝旱,百姓之食用皆有保障,国祚千年不息,非难事矣。”
太后在屏风后略略颔首,又问:“如何取之?”
庞籍低头蹙眉沉吟,片刻,答道:“大宋四周狼虎环伺,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只得徐徐图之。”
“如何徐图?”
庞籍上前两步,伸手轻抚地图,划过他心心念念的云州、幽州,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
思虑稍许,指尖往西夏境内轻敲了两下,答道:“夏州、兴庆府。”
——“官家到。”
未待庞籍说完,听得门外的宦官通传。
太后说道:“丞相,何不听听官家怎么说?”
言语之间,官家亦来到了殿内,太后问他:“官家,丞相说先图夏州、兴庆府,你怎么看?”
令庞籍觉得奇怪的是,官家也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这幅地图,他略略惊讶地皱了皱眉头,便不发一言,细细地观察着,抿着薄唇,暗自思量。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光,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关节,眉头渐舒,目光却变得凌厉。
“丞相是想先图西夏,再取十六州?”
官家问道。
庞籍点头:“辽国幅员辽阔,又兵强马壮,难以速战,若战事陷入胶着,恐怕西夏趁机犯难,倒不如先占了夏州、兴庆府,再图后套、前套……”
他答得毫不含糊,心中并不认为官家会有别的法子。
却不料,官家冷声问道:“丞相怕与辽国开战之时,西夏趁机进犯,那为何却不怕与西夏开战之时,辽国趁机进犯?”
庞籍窒了窒,道:“与西夏一战,可速战速决。”
官家往云州那里指了指,沉声道:“只要辽国自西京道往西夏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战马,此战事便绝无速战速决之理。”
庞籍静默了良久,道:“一旦与辽国开展,澶渊之盟不复焉。”
“丞相糊涂了。”
“官家此话何解?”
“从淳昭二十年,辽国无故侵占河间府、真定府合共五州十三县开始,澶渊之盟便不复存在了。”
这话,没有丝毫可辩驳的余地。
庞籍心下一沉,觉得惭愧不已。
自淳昭二十二年收复河间府、真定府五州十三县之后,大宋依旧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雄州交割。
两国仍旧于边境设置榷场,开展互市贸易。
澶渊之盟看似丝毫未改。
一切如旧。
但诚如官家所言,在辽国无缘由挥军入到大宋国境那刻开始,盟约就已经被辽国单方面撕毁了。
回头一看,庞籍才发现,自己选择先图西夏,更多是畏惧于辽国。
“丞相唯恐与辽国正面冲突,却不曾想过,一旦出兵西夏,在辽国眼中,与出兵辽国何异?”
庞籍叹了口气,拱手信服道:“是老臣糊涂了,愿闻官家之计。”
官家把目光投回到地图上,左手叠于胸前,右手肘放于其上,托着腮,许久,重重地道:“幽州。”
“幽州?”
庞籍难以置信。
辽国有五京,其中中上京临潢府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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