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庞籍伸指往身后刘沆、文彦博的方向,不着痕迹地比了一比,靠在姚宏逸的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道:“唯一有嫌疑的,便是他们两个。文彦博虽则鲁莽,但就算他想透露一二,似刘沆这般谨慎到极点的人,必定会阻止的。”
“那么……”
“‘钱乏’的事情,各地都有奏表呈来,司马光在朝为官,不难得知。”
姚宏逸心念一动,猛地侧首望向庞籍,难以置信地颤声道:“恩师,您的意思是……他们,他们是自行推论出这结果的?”
庞籍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姚宏逸只得满腹狐疑地再细听台上人的发言。
就在他们二人细声交谈之际,王安石已经将‘钱乏’的因由解释清楚了。
——“诸位,为何偏偏是两浙路、福建路‘钱乏’之状况最为吃重?全是因为此两地皆是沿海,又与高丽、倭国往来最甚。”
——“以倭国为例,其商船过温州、台州、福州、泉州之境,摆泊于海涯。沿岸富豪之民,公然与之交易。倭国货船多有珍奇,漆器、硫磺、木材、刀具等,凡值一百贯钱者,宋钱十贯文得之;凡值千贯钱者,宋钱百贯可得之。一贯之数,可以易蕃货百贯之物,百贯之数,可以易蕃货千贯之物。倭商以高大深广之船,一船可载数万贯钱而去……入蕃者非铜钱不往,而蕃货亦非铜钱不售。”
……
——“宋辽的互市,不过是冰山一角。和大宋有交易来往的,还有西夏、大理、吐蕃诸部、回纥,东面的倭国、高丽,南面的交趾、占城等国……甚至,像倭国、高丽、交趾、占城这般蕞尔小国,或许并没有本国的钱币。”
——“铜钱原为大宋宝,四方蛮夷皆用之。大宋铸造的货币,供四周各国共用,试问大宋境内如何能不引发‘钱乏’”
最后,王安石总结道:“孔夫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京城物价上涨’与‘两浙、福建钱乏’听来风马牛不相及,若非我们刨根问底细思,自是无从发现两之间者千丝万缕的关联。”
言毕,他悠悠起立,朝观众拱手抱拳,意即本次“解释大会”到此结束。
——“啪啪啪啪!”
就在众学子沉思回味王安石的讲解之时,竟是庞籍率先拍掌。
掌声在静默的会场显得格外明显。
他身后第二排的刘沆、文彦博以及欧阳修自然连忙跟着拍起手来。
王安石此番言论侃侃说来,入情入理,众人都甚是佩服。后排的学子们纷纷拍手叫好。
经久不息的掌声里,只有姚宏逸愣神不动。
“怿工,你不认同?”
庞籍察觉他的异样,抬眉问道。
姚宏逸过了良久,才说道:“丝丝入扣、有理有据,弟子无法不认同。”
“何以默然不语?”
“弟子……”他微一迟疑,咬了咬牙,坦白道:“弟子始终不赞成增铸‘无根之币’,王安石此番言论要是得到世人认同,增铸一事便是板上钉钉,更无回旋之地。”
“哦……”
庞籍饶有意味地哼了一声。
姚宏逸愣了愣,以为他在气恼自己在文德殿当众表达异议一事,急道:“晚生本该先与恩师商量,昨日在殿上实在情急,万望恩师见谅!”
“唔……怿工误会了,为师并无责怪之意。相反,幸好你曾当众反驳。”
“恩师,弟子不懂……”
“如你所言,增铸‘无根之币’,可解燃眉之急,但究竟有何后患,却是不得而知。万一以后因增铸而引发什么弥天大祸,为师被人趁机攻讦的话……”
姚宏逸大约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脸色大变,全身发抖。
他本以为庞籍会怪罪自己,不曾想过对方竟想得这般深远、周全,只是自己太过狭隘了,立时又愧又颤地声道:“是弟子太肤浅……太莽直了。”
庞籍轻轻拍了拍姚宏逸的手,长叹一声,道:“你既是当众反对过增铸一事,自可全身而退。”
“恩师!”
“到其时,那样事情,要靠你一人来推行了。”
身边的掌声逐渐零落,更使得姚宏逸感觉唏嘘不已,他心中一酸,眼眶微红道:“恩师,弟子明白了。”
……
青石铺砌的地面,被扫得一尘不染。
碧瓦朱甍之间,是满满几大桌的珍馐美味。
欧阳修捧着一个白瓷的小碟子,往长桌上炭盆上的一个食盘里,夹起一块黄豆闷鸭肉,舒心地笑着对刘沆道:“要是再早些时间,必定更惬意。”
文彦博插话问:“永叔何出此言?”
永叔是欧阳修的表字,他指着不远处被霜雪冻得掉光了叶子的桃树、杏树,道:“要是早些时日,树影斑驳、秋风怡人,再佐以美酒佳肴,岂不更快哉?”
文彦博赞同:“确实,确实!”转头看到刘沆无动于衷、不发一语,推了推他,问道:“怎么了?”
“没,没有什么。”刘沆回神来,微笑道。
文彦博与他在编辑部搭档了好一段时日了,略略通透他的脾性,晓得他在掩饰,好奇问:“辩论赛虽然办不成,但这‘解释大会’也是别出心裁。显然,学子们都很受落,你担忧什么?”
欧阳修与刘沆相交更久一些,观察到他时不时往庞籍那边看去,猜测道:“冲之兄,是因为庞丞相?”
……
第一百八十四章 否决之权()
欧阳修与刘沆相交更久一些,观察到他时不时往庞籍那边看去,猜测道:“冲之兄,是因为庞丞相?”
刘沆点了点头。
欧阳修目前任翰林学士,与史馆修撰宋祁一同《新唐书》修撰。故而,官家并未密召他一同商议“钱乏”的应对之事。
他惑然问:“庞相向来爱慕贤才,又怎会不悦?”
文彦博此刻才恍然醒悟,脸上变色,低声说道:“今日‘解释大会’所说的,恰好正是官家密召我们商议的事情。”
欧阳修大惊:“竟有此事?”
文彦博心中忐忑,又是惊忧,又是烦躁:“他指不定会以为是我们二人泄密的。”
刘沆摇头道:“不会,他晓得我不会说的。”
文彦博更苦恼了:“那他必定以为是我一个人泄密的。”
“他也晓得我会阻止你的。”刘沆再次否认
“那你在忧虑什么?”文彦博更不解了。
刘沆眉头微蹙,抬头四顾寻着庞籍的身影,发现他与姚宏逸正往朱栏板桥的方向走去。
离他们两人约莫十数丈远的桥头,松树阴翳之下,王安石与司马光各自捧着食碟,一边吃着什么东西,一边在闲谈。
刘沆见状,倒吸了口气,又急又惊,抬脚便往庞籍那处走去。
才奔出五六步,文彦博一把拉住他:“你走得这样着急,要到哪里去?”
欧阳修却是一下子便了然,于是替刘沆掩饰道:“定是要替庞相引荐王安石。”
文彦博不疑有他,跟了上去。
……
沿着人工打凿的小湖走来,庞籍与姚宏逸二人在栈道上踱步。
四周有曲折游廊。
有竹、有松、亦有梅。
飞檐亭角,清铃响。
好不雅致。
姚宏逸感叹道:“想不到,繁闹的朱雀大街竟也有这般静谧舒适的地方,就算清幽如叙福居,也是略逊一筹。”
“为师是第一次来此处,”庞籍接过他的话,问道:“可是,怿工你不是八宝茶楼的常客么?”
“平日到八宝茶楼来,弟子大多是坐雅座、厢间那边,有一次来得晚了些,在大厅吃过一次。”
“哦?”
“这片园林大约是安国侯府私用的,弟子不曾到过。”
庞籍微笑点头道:“他们家是最会讲究享乐的。”
姚宏逸往旁边的梅树摘下一枝,放到鼻底深深一嗅,莞尔道:“弟子倒是更钟爱这种叫‘自助餐’的筵席。”
“太随意了。”
庞籍明显不喜欢“自助餐”。
“正是这份随意,最叫人喜爱。”
姚宏逸本就长得白胖,嘴角似乎施天生的往上翘,此刻看向庞籍的表情,眉梢眼角间更仿佛带着玩味的笑意:“恩师很久没有应酬了吧?”
庞籍笑着摇头道:“就算是丞相,也是时常要赴宴的啊。”
姚宏逸撕下一片花瓣,往湖里扔去。若是在春暖之时,花瓣落入水中,定会泛起好看的涟漪。
可惜此刻,花瓣只在结了冰的湖面上静躺。
“赴宴与应酬大有不同。”
“嗯?”
“不想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才是应酬。赴宴只是赴宴。”
“有趣!”
“宴席上,大概只有恩师向别人劝酒,并无敢向您劝酒的人。”
庞籍摇头道:“还是周不时有人来向我敬酒。”
“哦,然后呢?”
“为师一般都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姚宏逸闻言,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又感慨:“真羡慕!”
“怿工,”庞籍停下脚步,叹息道:“这才是权力的精髓啊。”
“什么?”姚宏逸一时抓不住这话的重点。
“否决,才是权力的精髓。”
庞籍一字一顿地说。
姚宏逸似解非解:“否决?”
“嗯,世人总对权力有着稚嫩的想象,他们觉得权力最吸引之处,是在于能够为所欲为。”
“难道不是?”
“不,不全是。为所欲为,随心所欲,是对权力最浅薄、最浪费的利用。”
姚宏逸听了这句,反而更茫然了。
庞籍指着往不远处的人群比了比,说道:“倘若为师现在手持一壶酒,逐个向这里的人劝酒,可有人敢不饮?”
姚宏逸摇了摇头。
庞籍道:“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他们当中,定有不少是贪杯之人,就算为师不劝,他们也会喝个酩酊大醉,我劝他们喝酒,反倒是正中下怀。”
姚宏逸若有所思:“对于贪杯人,他们并非迫于形势才喝的酒,所以……您的权力在他们那处,并无作用。”
庞籍点头,又道:“可是,反过来说,若是他们走来向我劝酒……每一个,”他顿了顿,再往人群一指,道:“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为师都能直接拒绝。”
“位卑者向位尊者提出的要求,位尊者出于不得而知的原因,兴许会答应。但位卑者无法拒绝位尊者的要求,只有位尊者能毫无顾虑地拒绝位卑者的任何要求。”姚宏逸恍然大悟:“这才是权力的精髓所在!”
庞籍向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二人继续踱步而行,走了没几步,庞籍抬头看向天际,略有怅然地说道:“为师能拒绝世间所有人的劝酒,但唯独有一位,若是他来劝,我是万万拒绝不得的。”
姚宏逸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一半像调侃、一半是恭维地笑着道:“一人之下,却是万人之上。”
庞籍又再次停了下来,抿嘴皱蹙眉道:“怿工,你是还未明白啊。”
“恩师?”
“为师历经三朝,是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任丞相一职十数载,真正的位极人臣。即便如此,这些年来,我依旧无一刻不提醒自己,那位的劝酒,我是不能拒绝的。”
庞籍远远望着天边的白云,神色里尽是落寞与怅然:“所以,若然他喝了我劝的酒,那也只是因为他想喝酒而已。”
他不眨一瞬地看向姚宏逸,认真问道:“你懂得了吗?”
庞籍的话说得那样明显浅白,姚宏逸又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瞬间悟到此中的深意,当下就在心里打了个突,惊疑道:“增铸是官家的意思?”
“正好彼此都想喝酒而已。”
说着,二人已绕着湖边走了大半圈,快要到桥头。
庞籍示意姚宏逸噤声,微笑道:“那桩事情先放下,让我们好好会一会这位‘甫介’先生吧。”
……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另有隐情()
朱栏板桥前,素梅洁白典雅,亭亭玉立。
司马光细嗅梅香,又笑吟吟的对身旁的王安石左瞧右瞧。
王安石专心致志地吃着食碟里的食物,懵然不知自己正被人打量着。
“介甫?”司马光唤了他一声。
“嗯?”王安石头也不回地应道。
“这样重要的场合,你怎么都不打理一下?”
“打理什么?”
“换件好些的衣裳啊。”
司马光指了指他胸襟上的一块污渍。
不止如此,这件靛青色襴衫因为洗刷得太多的关系,颜色已经发白,变成蓝灰色。
袖口、交领,还有下摆的横襴都磨破了,若隐若现能看到细碎的毛边。
王安石神色如故,自顾自地夹起一块烤野兔,细细品味。
司马光看了看他的食碟里全都是烤野兔,好奇问:“你很爱吃烤野兔?”
“味道不错。”王安石没有明确回答。
“黄豆焖鸭块也不错,你要尝尝么?”司马光把自己手中的食碟往王安石身前摆。
王安石夹起一块,咬了几口,赞叹道:“好吃,比烤野兔好吃。”
“你怎么都不先尝尝各种菜式,就夹了这许多的烤兔子肉?”
“因为顺手。”
司马光摇了摇头,笑叹道:“怪人,你真是怪人!”
此时的天际,澄碧也湛蓝,纤云不染。
因着筹备这次“解释大会”,二人早已没了初见时的互看生厌。
气氛融洽得如和风送暖。
“尚算圆满吧?”
“嗯,学子们大概都能有所启发。”
“庞相似乎也很满意。”
“庞相?”
王安石脸色一变,捧着食碟的手也微微一抖,眉头微蹙。
隔了半晌,他才缓缓问道:“你说的……可是庞丞相?”
“正是。”
“他来了?”
“就是‘正中央贵宾握手位’的那位老人家。”司马光以为他畏惧庞籍的身份,笑道:“庞丞相虽然不苟言笑,但素来爱贤若渴,似介甫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