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楼,不,如今是八宝快餐了。
二楼的桌椅比一楼的要宽阔,四到六个座位一张台,座椅也舒服些。
文彦博面前四五个菜盘全已清空,他掏出随身的手帕擦了擦嘴,眷恋着嘴里残留的滋味。
“少保,味道尚可?”柴珏看他刚刚狼吞虎咽的样子,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吃糖醋里脊的情景,莞尔而笑。
文彦博一脸意犹未尽:“岂止尚可!简直…简直回味无穷,尤其这味糖醋里脊和叉烧,油而不腻、五味俱全,妙哉,妙哉!”
这时,随从端来两碗汤水,柴珏端来一碗,递到文彦博面前,笑道:“少保,请尝例汤。”
“例汤?”文彦博瞧着碗里的汤水,浓浊的棕红色的汤水里,有块骨头,有几片莲藕,闻了闻,带着好奇的心情,他轻轻抿了一口。
“嗯!”好喝!这味道鲜中带甜,和他平日喝到的汤水完全不一样。
宋朝的汤水是简单地把肉或菜放进锅里涮一涮的那种,像这样搭配好食材煲一两个时辰的老火靓汤他是头一遭碰到。
文彦博干脆整碗端起来,咕噜咕噜地一下子就喝完了一碗,心旷神怡地舒了口气,叹道:“比照宫中的珍馐,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又笑问:“何以谓之‘例汤’?”
柴珏慢条斯理地拿起调羹,细细品尝自己的例汤,他第一次试到这例汤的时候,也如文彦博一般猴急,在连续尝了好几天不同的例汤之后,才稍稍控制住自己保持用膳的仪态。
尝过几口汤水后,他悠悠然道:“初一是冬瓜薏米煲猪脚,初二是山药花生煲排骨,初三白菜南北杏煲猪肺,初四莲藕赤小豆煲猪骨,初五栗子煲鸡加收一文钱。”
“哦?”文彦博咽了咽口水,巴巴地问道:“那初六呢?”
“初六从头再轮一遍,”说罢,柴珏往二人的杯子里添了些茶:“例者,惯例也。”
文彦博举杯正要喝,但口中残留的美妙滋味他不忍洗去,遂放下杯子,叹曰:“原来如此,”却又不解:“这例汤纵要五文钱一碗也不过分,何故白送?”
“八宝楼快餐的菜色多为煎炸炒,虽则香口美味,多吃了不免觉得油腻,例汤正好解腻,与其卖钱,不如半卖半送,顺道做口碑。”柴珏把乐琳回答他的话原封不变地解释给文彦博。
“好!”文彦博一听便想通当中的门道,拍手叫好:“看似让利与客,实则这汤水是大锅炖的,平摊下来成本极微,但客人却自觉受惠甚多,此着妙极!”
“少保明察。”
文彦博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怎不见安国侯世子?”
“他啊……”柴珏抿了口茶,正要回答,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三殿下!”
二人回头一看,一说曹操,曹操便到,来者正是“乐琅”。
文彦博细细打量来人,见“他”一身靛青色的织金锦绸衫,檀色古香缎夹袍,面如冠玉、明眸皓齿,心道:“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乐琳也是暗自观察着对方,看他打扮斯文贵气,又与柴珏一道,想必是宫中的人,四十左右的年纪……会是何人呢?
柴珏忙为二人互荐:“乐琅,这位是殿中侍御史兼太子少保……文彦博文少保。”
“参见文大人。”乐琳拱手一拜,心想文彦博这名字好熟悉,又仔细想了想,才想起自己曾在历史书听闻过此人,仁宗朝文彦博举荐王安石,但后来神宗朝的时候,因政见不合,反对王安石的变法,被政敌弹劾,郁郁而终。
她感慨,在这个时空,王安石、司马光、青苗法还会不会出现?苏轼呢?欧阳修呢?自己可有机会拜会这些大文豪?
文彦博不知道乐琳所想,只觉眼前少年礼貌有素,不卑不亢,好感遂增,道:“世子有礼。”
柴珏眼儿尖,看见乐琳手中拿着几张印满字的纸,忙拉“他”坐下:“你又有何新念头?快与我们说说。”
“这……”乐琳翻了翻手中的纸,面有难色,不知文彦博是否可靠。
“乐琅你放心,”柴珏知道“他”担心什么,拍了拍他肩膀道:“文少保正直不阿,定然替你保密。”
乐琳把分发给二人,忙道:“保密倒不必,传单是刚刚派完剩下,此事指不定还要文大人帮忙宣传。”
文彦博心生好奇,接过一份传单,大约一版书的大小,细细瞧来,只见中间印着“乐氏复式记账法培训班”。
“培训班?”文彦博抬眼看了看乐琳,对方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标题下面印有介绍:“乐氏复式记账法乃第一代安国公乐山所创。独门秘法,精巧、实用,掌柜必学。资深账师、如意斋掌柜郑友良亲自讲授,机不可失,时不可再!”
文彦博忙不迭往下看:“培训班每期十二节课,每节两个时辰。学费三十贯钱,每班二十人,满员即截止。学成通过测试可获乐氏账师资格证书一份。试听课逢初二、初八、初十六,可提前预约。授课地点:育才学馆,即原如意斋珠宝店。”
“荒唐!”文彦博看罢,不由呼曰:“祖传秘法,岂能轻易授予旁人?!”
柴珏与乐琳相处得较久些,比文彦博要变通些,但也不太认同乐琳的做法:“少保说的对!三十贯太亏,按我说,卖五十贯也不愁。”
“三殿下!”文彦博被柴珏的话惊到了,心里思忱着是否该劝他慎交损友,这满口铜臭的习惯定是从“乐琅”那儿学来的,竖眉瞪眼说:“纵金山银山亦不可换!祖宗传下之秘方,当视若珍宝,”又痛心疾首向乐琳道:“乐公有不肖子孙如此,叹哉,哀哉。”
“敢问文大人,”乐琳亦不喜文彦博未审先判的武断,反问道:“倘若家祖留下一条药方,在下用不着,但有病患之人需要,在下能否易之以钱帛?”
“各取所需,无不可也。”
“那在下并非掌柜,不需算账,将家祖传下的算账秘方售与每日算账的掌柜们,何尝不是各取所需?又有何不可呢?”
“你!”文彦博不曾料到乐琳挖了个圈套给他,一甩手,怒道:“捩横折曲,颠倒黑白!”
乐琳明白如文彦博这般年纪的中年人,价值观早已确立,不如柴珏那般容易劝服,苦笑摇头,想了想,诚恳问道:“文大人可会算账?”
文彦博怒在兴头上,正要继续责备,但看乐琳不似挑衅,喝了口茶消气,方回道:“老夫自幼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均有涉猎。”
“文大人如今可有空闲?”
“嗯。”文彦博不明所以,又不太想理会乐琳,侧过脸轻哼了一声当作是回答了。
柴珏见场面有点冷清尴尬,忙开口打圆场:“自是有空闲的,乐琅你有何安排?”
“今日申时便是第一场试听课,既然文大人对在下的做法有微辞,不妨试听一场再下判词。”
听到有新鲜玩意,柴珏自是高兴,碍于文彦博不为所动,他劝道:“少保,倘若您未有了解便指责,乐琅难免口服心不服,正好无事,何不去听一听他们弄的是什么玄虚?”
柴珏开了口,文彦博也不好拒绝,只得道:“便依三殿下所言。”
乐琳看了看大厅中展示时间的铜壶滴漏,未时正三刻,忙带路:“时间无多,请跟在下来。”
……
第十五章 育才学馆()
育才学馆门前,道路两旁的萱草长得肆意。
文彦博不情不愿地跟着乐琳、柴珏二人进入。
原来的如意斋的货架都清空了,只留两张柜台,坐着两名伙计。
三人经过走廊,来到一间大厅,里面整齐摆着二十套书案与座椅,最前方的中央挂着一块五尺长方的大木板,用黑漆涂得发亮,不知有何作用。
每套桌椅都坐了人,大多是四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但也有几个比较年轻的。
乐琳带着二人走到大厅最里面,轻声对他们说:“几家大商行的掌柜已把今日试听名额报满,没有多余座位,委屈两位站着听课了。”
柴珏正要抱怨,中庭忽而传来“咚”、“咚”的钟声。
“上课钟响了。”乐琳解释。
上课钟?文彦博觉得此举颇有新意,借钟声告知大家已经上课,郑重而有效,心中对此行的成见也放下了一些。
闻声而入的是郑友良,只见他穿得比平日要隆重些,左手拿着一叠文稿,右手拿着一块石灰石。
或许是第一次讲授,或许是因为面前的都是行家,郑友良有些犯怵,额头不住地冒汗。看到乐琳站着最后头,不由得目光向他求助。
乐琳向他竖起拇指,示意他放心发挥。
郑友良心领神会,深呼吸了口气,清了清喉咙,张口道:“大家好!老朽郑友良,是本节试讲课的讲师。”
在场的都是汴京城各大商号的掌柜,虽在不同行业,但多多少少也有见面过,众人便寒暄了起来,气氛总算热闹了些。
郑友良乘胜追击,按着昨天和乐琳商量好的讲词,对众人道:“各位都是汴京城数一数二商号的掌柜,记账的年资想来必不浅。不知各位可曾遇到如下的情况?“
说罢,转身用手中的石灰石往身后的黑板写到:“一、查账难,账目繁复,眼花缭乱;二、对账难,前文不对后账,错漏百生;三、算账难,记录混乱,加减费时。”
“好!”郑友良刚写完,便有一位五十左右,白白胖胖的老头子站了起来,拍手叫好:“郑掌柜,您总结得太对!”又转身向众人道:“老头子我是城南德兴泰掌柜傅绍礼,在这里说句实话,查账难,对账难,算账难,真真是掌柜三难!我们做掌柜的这活儿,一点不比其他活计简单。”
城南的德兴泰经营了几十年的大米买卖,在汴京城里是响当当的商号,傅绍礼交游广阔,座上的掌柜们大多也和他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不少人也随声附和。
他后面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绘声绘色地接口道:“对,前些天东家催我出账,说什么‘区区几本账,怎生拖了这般久?’,唉,我又不是千手观音,上个月单单进货已经五十几笔账,加上每日出货的账……唉,实不相瞒,我前晚子时还在算账。”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掌柜也一同聊起来,纷纷诉说平日的辛酸。
气氛愈渐热烈,郑友良也愈发放松下来,咳了几声,待大家静下来,问道:“倘若今天八宝楼有如下生意,诸位该如何记账?”
又在黑板写:“一、卖出酒水三壶,每壶售三十文钱,其中酒水成本每壶二十文钱。
“二、现金购入茴香豆两石,每石六十文钱。当日销售茴香豆五碟,每碟十文钱。
“三、常客大黄前来偿还之前赊账的饭款十文钱。食客川芎新欠账十五文钱。
“四、购入大米五十石,每石两百文钱,按照约定十五日后付款。”
刚停下笔,身后便又是一片讨论的声音。
那坐傅绍礼身后的中年人大声回道:“此题不难,记流水账:酒水收入九十文钱,酒水支出六十文钱,茴香豆支出一百二十文钱,茴香豆收入无十文钱,如此类推……”那人心算了一下,笑道:“本日无盈余,支出四十五文钱。”又示意傅绍礼:“傅掌柜,可是如此?”
傅绍礼比那人老练得多,心想郑友良既是煞有其事把题目写出了,自不会如此简单。细看之下,果然……
“阁下如何称呼?”傅绍礼问那人。
那人拱了拱手:“在下城北海安绸缎坊罗广栋。”
傅绍礼也不忙指正,先夸他道:“罗掌柜心算了得。”
罗广栋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在场傅绍礼年资最长,理应由他先答。
“只是,老朽有几处不太确定,”傅绍礼悠悠问道:“今日酒水成本倘若入流水账,那当初买入酒水时候记下的支出账又当如何?”
说罢,傅绍礼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不再言语,这四题问的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各种入账出账之间常常出现的重重复复,如何理清头绪?按照自己往日的做法,也只得是先加后减,提醒复查,别无他法。
此问一出,讨论更热烈了。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掌柜道:“正是,酒水的成本和偿还的饭钱在之前定必记过,再记账则重复。”
“阁下大概不是酒楼的掌柜吧?倘若现在不记下酒水的支出,那酒水用完了都不知道入库。酒水成本必须记下!”话刚落音,反驳声音便至。
又有人问:“那大米呢?今日入的库,但钱却是十五天后付,要不要记账?”
“必定要啊!仓库里平白无故多了大米……”
“但此刻银库并未支出这大米的钱啊,那账和钱就对不上了。”
……
争论声喧嚣,傅绍礼恍若未闻,不眨一瞬地看向郑友良,目光里有丝挑衅的味道——难道,你有办法解决?
郑友良也不逃避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心中是久违的棋逢敌手的兴奋。
在课室的最后排,略懂记账的文彦博很快也发现了这四道账的核心所在,望向乐琳,疑惑道:“世子,倘若乐公传下的记账法真能解决此中问题,价值又何止千贯万贯?”
乐琳不置可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
她看大家都讨论得差不多,便举手示意郑友良入正题。
郑友良收到指示,示意大家静下来,道:“诸位会觉得记账难,查账难,归根究底,是因为我们一直是单方向地记账,故而容易出错。”
接着,擦干净黑板,写上大大的五个字:“复式记账法。”
他吸了口气,看了看乐琳,忽而又想起自己当初学得这记账方法时的欣喜与狂热,顿觉信心百倍,朗声道:“从今天起,便由老朽带领你们来学习一种划时代的记账方法!“
台下众人不晓得何谓“复式”,也不明白什么叫“划时代”,但郑友良狂热自信的表情感染了他们。
“旁人都觉得记账只是门手艺,老朽却一直觉得记账是一门艺术,就如同吴道子的画、柳公权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