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琅点了点头,还未待盛雨晖都松口气,他就继续道:“大概两位不太清楚,今年风调雨顺,辽国、西夏水草丰茂,羊马肥美。”
“正方辩手,请回归正题。”
盛雨晖再次重复。
乐琅没有被他打断,从容不迫地说道:“今年,大宋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四个榷场,以及辽国新城榷场,均有多于往年数倍的羊马、皮毛以及药材售入大宋境内。”
榷,解作专利、专卖之意。
榷场,是古代辽、宋、西夏各国在接界地点设置的互市市场。
榷场贸易受官方严格控制,官府有贸易优先权。其领辖于所在地区的监司及州军长吏,又另设专官,稽查货物,征收商税。榷场互市的商税是朝廷一笔不小的财政收入。
说罢,乐琅看了看身旁的司马光,问道:“司马大人,可是这样?”
司马光愣了愣,事实确实是这样。但这也算是朝廷内部的机要,乐琅是如何得知?
但这并不是此刻的重点。
电光火石之际,他联想到的,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你说的是……”
司马光难以置信地看向乐琅。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合常理()
司马光难以置信地看向乐琅。
“你说的是……”
盛雨晖听得茫茫然摸不着脑袋,直觉乐琅是在借故拖延。
“对方辩手,请回归辩题。”
这已经是盛雨晖第三次提醒。
“反方三辩手难道看不出我谈论的正是辩题?”乐琅冷冷看了他一眼,笑道:“也难怪,对方辩手是‘直来直去’的人,要你深思熟虑,实在强人所难。”
“你……”
盛雨晖正要反驳,被王安石阻止了。
“映霖,稍安。”
映霖是盛雨晖的表字。他看到王安石貌似对乐琅的话起了兴趣,也只得作罢。
乐琅径直把目光望向对面,说道:“宋辽互市,辽国贩售的是皮毛、羊马、珍珠等物,对大宋百姓来说实在可有可无。然而,大宋售往辽国的茶、酒、瓷、绢、丝,对辽国贵人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货物,而对于辽国百姓,大宋的粮食、盐、农具、书籍、香料、麻布都是日常必需的货物……”
首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苏轼,他想通其中的关节所在,立马接口答道:“所以,农户、工匠的售货给东、西市的价格上涨,并不是原因,反而是结果。今年辽国售往大宋的羊马、皮毛较往年多,辽人有更多的钱财能购买大宋的货物,大宋的茶、瓷、酒、丝、粮售予辽国的比往年多,于是剩余售往大宋各地的便少了,物以稀为贵,因此才涨价的。可是这样?”
乐琅点头,正要张口继续解释,却被司马光打断:“且慢!且慢……”
众人望向司马光,只见他大口地吸着气,眉头紧皱,开了口之后,却又低头不语。
他的神色陡然之间变得怪异莫名。
略带忧虑,然而,更多的还是狐疑不解。
司马光觉得自己抓到了一丝重要的线索,但竟是无论如何也也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苦思冥想之间,他把疑惑脱口问了出来:“若然此番物价上涨,是因为货物更多销往辽国,是因供应不足而导致的话,那么……即是物价腾贵,铜钱应是流通得更多才是,为何会有‘钱乏’?”
“钱乏?”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讶然不止。
“钱乏”,即是后世所说的“钱荒”。
司马光轻呼了一口气,说道:“正是,京城之情况稍安,故而诸位不曾发觉。但两浙路、福建路,以及河东路、河北东西路都不约而同有奏折呈上,奏曰:‘累年以来,大乏泉货,民间谓之‘钱荒’,两浙路启奏言曰:‘浙中自来号称钱乏,今者尤甚,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人情窘迫’……福建路更有奏言:‘极于近岁,人情疑惑,市井萧条’。”
他又补充道:“此乃朝廷机密,还请诸君保密。”
说罢,司马光再次陷入沉思,喃喃自语道:“坊间出现‘钱乏’,即是说钱少而货贱,试问何以会物价上涨?反过来,若是物价上涨,那便是物贵而钱轻,又怎会有‘钱乏’?”
“钱乏”一事,是这一旬以来朝堂里最重要的事。
对于这次“钱乏”产生的缘由、应对的策略和措施,中书省与户部的官员各执己见、众说纷纭,始终没有定论。
连日来,在退朝以后,中书、门下省的几位阁老都被官家留了下来商议。
就像今日,本应是休沐之期,刘沆和文彦博依旧要到宫中去,为的便是此事。
想来,此时文德殿里的纷争,或许比辩论赛这边还要激烈呢。
司马光虽知道“钱乏”之事,这些天也一直与几位辩手讨论物价上涨的事情,但兴许是这两桩事情相悖太甚,他一直没有将两者联想到一块儿去。
今日听到乐琅这么一说,灵机一触,几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一下子串联了起来。
辽国互市货量高于往年。
京城物价上涨。
沿海以及辽宋边境的各路出现“钱乏”。
他明明知道这几件事相互关联,甚至可能互为因果,但偏偏想不出头绪。
眼下,司马光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头摇得似秋天里被风吹过的桦树枝一样,连连说道:“想不通,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此事不合常理啊……”
“莫急,一桩事情归一桩事情。”
说话的是王安石。
他听了司马光的话,也是想到一处,深感事有蹊跷。
司马光抬头看向他,见到王安石表情认真,不似在嘲讽自己,心里莫名地感到踏实,便接口问道:“如何一桩事情归一桩事情?”
王安石答道:“物价上涨的原因暂时可算找到了,那我们如今便细细思量‘钱乏’的因由。”
“嗯。”
这是两人首次达成共识。
司马光静下心来,按着王安石所说的思路分析:“‘钱乏’,是因为坊间流通的铜钱过少,那么……”
“为何坊间流通的铜钱会过少?”王安石把他想问的说了出来。
司马光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
“这是关键所在!”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对于彼此的意蕴都心领神会。
王安石回忆道:“这两三年来,朝廷确实并没有铸造新币,但照说目前坊间流通的铜钱之多,万万不至于出现‘钱乏’的。”
“嗯,”司马光抚须点头:“就算今年宋辽互市数量激增,然而大宋用辽国之钱币购买辽国的羊马,辽国再以大宋的钱币购买大宋的茶、酒、丝、瓷等日常品,那么只是货物的量变少了,铜钱的量应该增加才对啊。”
——“司马大人,是谁告诉你,大宋是用辽国的钱币去买羊马的?”
正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冷不丁地听得乐琅这么问道。
众人向乐琅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就坐了下来。
此时,乐琅一手毫无意义地翻着面前的稿件材料,另一手托着腮,像看戏一样看着司马光与王安石二人。
“不是用辽国的钱币买?”
司马光直直地愣在那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的关节都在这一刻打通,所有的谜团亦因此话驱散。
王安石也苦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过如此()
盛雨晖皱眉问道:“不用辽国的钱币买,难不成还要用宋钱去买?”
“辽国售往大宋的货物并非必需之物,而大宋售往辽国的都是必需之物。”乐琅反问:“倘若你是边境榷场的辽商,把羊马、皮毛售予宋商之时,你要宋钱还是辽钱?”
“这……”
“反之,若你是宋商,贩售茶、酒、丝之时,想必也只收宋钱吧?”
“原来……如此。”
盛雨晖这时才明白其中精要。
大宋的钱能买得到大宋各样的必需品,而辽国的钱只能买得到非必须的羊马、皮毛。
自然是大宋的钱更好用一些。
乐琅继续道:“两国互市之时,用大宋的铜钱可购买辽国的货物,甚至,在辽国境内,宋钱可以日常通用。”
“不,不是通用。”他顿了顿,又纠正道:“在辽国,应该说辽人大多是用宋钱才对。反过来,辽国的钱币,大宋的商人却是不认的。”
“竟有此事?”问话的是陈慥。
乐琅不接他的话,继续说:“辽人用牛羊换得大宋的铜钱,之后却并非用以购买大宋的货物,而是用金银换之。”
苏轼叹息:“如是者,大宋的铜钱便有去无回。”。
盛雨晖又问道:“即便如此,换得的金银也是流通在大宋坊间才是,怎会导致‘钱乏’?”
“映霖,你糊涂了。”王安石不悦地对盛雨晖说道。
“先生?”
“金银如何流于坊间?”
盛雨晖怔了怔,歉然道:“先生说的是,晚生糊涂了。”
一两白银相当于一贯铜钱,即是一千文钱,黄金就更不用说了。
日常坊间的交易,是甚少用金银的。金银大多是收藏在库窖之内,作大宗买卖之用。
盛雨晖问的这话,无异于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他脸上顿时红得发烫,尽是羞愧之色。
“钱乏”的因由,算是找到了。
在场众人非但不觉得释然,反而更感忧虑。
墙角素色的梅花,无声地落下了几朵。
风是若有若无的。
太阳渐渐从中天开始西倾。
但距离日暮,还有很长时间。
乐琅又说道:“宋辽的互市,不过是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
司马光凝视着乐琅,表情似乎是抓不住要领一般。
王安石首先明白过来:“和大宋有交易来往的,不止辽国。”
“西夏、大理、吐蕃诸部、回纥,东面的倭国、高丽,南面的交趾、占城……”
乐琅如数家珍一般,修长的手指灵活地伸展着。
数着数着,几乎把十个手指都用上了。
“还有,与这些小国有来往的,那些我们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地方,兴许都有大宋的铜钱流通呢。”
“哈,哈哈!”
司马光忧极反而笑了出来。
不怪他的。
此事,实在太过滑,太过稽荒诞了。
“所以,大宋铸造的铜钱,竟是诸国通用?”
“何止通用,”乐琅冷笑道:“像倭国、高丽、交趾、占城这般蕞尔小国,并没有本国的钱币。”
“啊?”
“你可知道为何偏偏是两浙路‘自来号称钱乏,今者尤甚’,福建路‘极于近岁,人情疑惑,市井萧条’?皆因此两地与高丽、倭国往来最甚。以倭国为例,其商船过温州、台州、福州、泉州之境,摆泊于海涯。沿岸富豪之民,公然与之交易。”
在场的众人大多并未去过两浙路或者福建路,只得静静听着乐琅娓娓道来:“倭国货船多有珍奇,诸如漆器、硫磺、木材、刀具等,凡值一百贯钱者,宋钱十贯可得之;凡值千贯钱者,宋钱百贯可得之。一贯之数,可以易蕃货百贯之物,百贯之数,可以易蕃货千贯之物。倭商以高大深广之船,一船载运数万贯钱而去,试问岂能不致使‘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
王安石负手长叹道:“铜钱原为大宋宝,四方蛮夷皆用之。”
“大宋的钱,远远比你们想的要好用。”乐琅站了起来,说道:“入蕃者非铜钱不往,而蕃货亦非铜钱不售。这几年与各国货物往来愈增,然而,朝廷上一次铸造新币是几时?”
司马光猛地抬头盯着乐琅,瞳孔无可抑制地缩紧,急急地喘着气,皱眉道:“是……三年前!”
“确切来说,”乐琅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神里满是戏谑:“是岑德平一案之后,朝廷就没有铸币了。官家到底在忧虑什么,你如今该是明白了吧?”
崇宁十四年,户部侍郎岑德平贪墨三百万贯,被满门抄斩一案。
司马光自然也联想到此事。
那三百万贯,至今下落不明。
满朝文武对这桩案子却是讳莫如深,皆因但凡牵扯到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司马大人,比起眼前的辩论赛,身为朝廷命官的你,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扔下这句之后,乐琅留下各怀思绪的一群人不顾,径自往外走。
只是,经过评判席之时,他停了下来,附在柴珏耳边说道:“三殿下,毁了你的辩论赛,抱歉啊。”
柴珏转头望向“她”,这人口中说着“抱歉”,眼神里却丝毫没有歉意。
分明是故意的。
不等柴珏开口,乐琅再道:“可是,他们也不过如此罢了。”
“不过如此?”
“殿下再继续在这什么‘编辑部’厮混下去,大概也会废掉吧。”
柴珏不语,冷冷地看着“她”。
乐琅灿然一笑,说道:“当然,三殿下既是无法成为储君,想必是无所谓的。”
言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这边厢,司马光还在沉思方才乐琅说的话。
——“司马大人,比起眼前的辩论赛,身为朝廷命官的你,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似乎是想通了,他站了起来,快步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陈慥看他走得这样急匆匆的,连忙问说:“司马大人,这辩论赛的彩排……?”
“事到如今,再辩下去也没有意思了,我……本官有要事需入宫一趟。”
他像乐琅那样,也不管不顾地想要离开。
“君实且慢!”
出言挽留的,是王安石。
司马光回头,看见他的眼神比起平日的严肃,还要多了几分凛然与坚毅,于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介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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