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高兴地向那人招手道:“子瞻兄,早安!”
王安石转头望去,是他那组的二辩手,眉州人士,名唤苏轼。
苏轼与陈慥是差不多的年纪,亦是面如白玉,气色红润,只是身量比陈慥要壮实一些,脸型方中带圆。这种脸相本应让人觉得厚重老实,但一双薄唇却又为他添了灵活之气,看起来显得刚中带柔。
苏轼似乎与陈慥十分相熟,笑盈盈地回道:“子瞻兄,早安!”
他也看到陈慥身旁的王安石,亦连忙殷勤地打招呼道:“王先生,早安。”
王安石为着方才听到的事情,对苏轼的多口饶舌有些不喜,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应该宽宏一些,便点头应答道:“子瞻,早安。”
苏轼又问:“两位方才在说些什么?”
陈慥正要把如何认出王安石的事说出来,王安石便先开口道:“某看着寒梅傲雪,俏丽客人,一时感触便作了半句诗。”
苏轼素来也喜爱吟诗作对,便道:“不知晚生能否有幸一闻?”
王安石点了点头,再读了一遍:“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苏轼听罢,看了看一旁的几株梅花。
冰枝嫩绿,疏影清雅,幽香宜人。
那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似是用玉琢雪塑,即便是用“冰肌玉骨”这样华丽的辞藻来形容,也显得远远不够。
苏轼喃喃地复述了一次王安石的诗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他赞叹道:“好诗!好诗!”
又问:“王先生可有下半句?”
王安石摇了摇头,坦白道:“一时想不出来。”
他也回问道:“子瞻,你可有灵感?”
“王先生此诗看似简单随意,但寥寥两句,便将这数株白梅的形态展现得惟妙惟肖、晚生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下半句。”
苏轼谦虚地答道。
陈慥笑说:“子瞻也是文采风流之人,何不也赋诗一首?”
苏轼想了想,又凝望着那寒梅,忽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寒梅似与春相避,未解无私造物情。”
“好诗!”王安石赞道。
与他纯粹描写景致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不同,苏轼这半句诗,是从事理的角度来展现梅花的姿态。
“这半句诗角度新颖独特,某甚是喜爱。”
“王先生谬赞了。”
“可有下半句?”
苏轼也摇了摇头,苦笑道:“晚生也是一时想不出来。”
他反问王安石:“不知道先生可有灵感?”
王安石也再盯着那寒梅沉思。
片刻,就在他正要开口之际,忽闻得柴珏在身后唤道:“三位早安,怎么你们都这么早?”
“三殿下!”
三人向柴珏问好道。
苏轼问他:“殿下怎么也这么早?”
柴珏苦笑说道:“昨晚根本没睡,天亮了之后,就更睡不着了,倒不如早些来看看。”
众人看到他眼眶下面厚重的黑影,知道他所言不虚,不由得感到好奇,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王安石望了望柴珏身后,寻不着“乐琅”的踪影,不禁好奇:“安国侯呢?”
听闻这几天,他们两人都一同跑遍汴京各大商号,去“拉赞助”。
三殿下好歹还是会百忙中抽空,来看一看他们排练辩论的情况,可是安国侯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
如今,连彩排这么重要日子,竟然都见不到“他”的影踪?
柴珏叹了口气道:“他府中有事,今日不到场了,彩排的事情由本殿全权负责。”
陈慥笑盈盈地说道:“三殿下真会说笑。”
“嗯?”
“在下今日来得颇早了些,恰好碰到安国侯与郑掌柜。”
柴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困惑万分。
“他”走得那样匆忙,就是为了来找郑友良?
“你是什么时候碰到他的?”
陈慥认真思索一番后,回答道:“在下寅时三刻从家中出发,来到此处的时候,约莫是在卯时正到卯时一刻之间。当时,安国侯亦是在庭院这里赏梅花,不久后郑掌柜捧着许多账本,与他一道进了牡丹馆。”
王安石问他:“你又不曾见过安国侯,怎么知道是他?”
“郑掌柜认得在下,他为在下引荐的。”
郑友良自从着手准备账师事务所的事情后,除了在育才学馆授课,其余时间大多是在牡丹馆度过的,故而这几天时常会碰到这些辩手们,相互之间,也算混了个脸熟。
陈慥感概地叹道:“安国侯是个清秀隽逸的少年郎呢。”
王安石与柴珏赞同地点了点头。
虽然“乐琅”与世俗所说的君子不太符合,而且个性也慵懒散漫,但外表看来,还真是个眉目如画、貌胜潘宋的美少年。”
然而,陈慥却又加了一句:“只可惜,个性似乎有些冷峻高傲。”
冷峻高傲?
柴珏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乐琅”也有冷峻高傲的一面?
自从在八宝楼初见以来,他还真是没有见识过。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六本账目()
金鱼在缸中畅游着。
这大鱼缸比普通盛水的水缸要浅,但缸口的口径更大。
与其说是鱼缸,更像是是鱼盆。
常言道,养花瓦盆要新,养鱼瓦缸要旧。
多年陈盆,里挂绿苔,入水蒙茸浮起,方是为好盆。
寻常百姓家是不养金鱼的,娇贵、难伺候,又不能吃。
然而,富贵人家不差钱,谁又会把自家用的鱼缸卖出去?
这一缸,连鱼带盆,拢共是花了足足三百五十贯钱。
就放在牡丹馆内。
为着这缸鱼,馆内的炭火要常燃着。
费了这许多心思饲养,值不值得就见仁见智了。不过,忙得头昏脑胀之际,看一看这缸里的色彩斑斓,也许会顿觉疲劳尽消?
珍珠、玛瑙眼、风尾龙睛。
还有两条鹤顶红。
鱼儿游得恣意,可观鱼的人此刻却心里忐忑。
郑友良很久都没有这么坐立不安了。
上一次,还是东家突然来到如意斋里,说要查账的时候。
他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正在看账本的东家,心中暗自道了声奇怪。
为何,他总觉得东家有些不同了?
依旧是那般标致俊逸的眉目。
身上穿的亦是东家惯常穿着的月白色衣衫。
因着室内炉火熏得暖热,雪白的狐裘早已脱了下来。
样貌、打扮都并无不同,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同了?
才一段时间不见,竟让他觉得判若两人。
眼神。
是眼神。
郑友良忽而回想起来,往日见到的东家,眸子里头是一片明净清澈,不带半点阴霾。
但这几次见到的东家,同样的墨色眼眸,目光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意,森冷得如同荒无人烟的丛林,又似万年冰封的荒原。
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多看了一眼就会不知不觉的冻住。
郑友良心痛地想,大概是侯府的事务太磨人了,会不会是侯府里的仆役欺负东家年少,逼得他习得这不怒而威的气度了。
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啊,和他的孙子差不多的年纪,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东家却要肩负起整个侯府的事情。
郑友良叹了口气,愈发对乐琅感到怜爱。
“郑掌柜?”
足足两个时辰,乐琅才把手头上的账本看完。
他抬眼看向郑友良,问道:“所以,你算出的账目,和我算的是分文不差?”
这话,更像是肯定句。
郑友良本来是满心的怜惜疼爱,但一接触到乐琅那深邃冷峻的目光,突如其来地慑了一下,诺诺地说道:“是,是的。”
“是本侯管得太懒散的缘故吗?”乐琅放下账本,冷冷地盯着郑友良看,悠悠说道:“郑掌柜有些松懈了。”
郑友良听了这话,无法抑制地抖了抖。
东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不重。
可是,郑友良却觉得,即便“他”平日里怒容满脸地拍着书案,高声呵责着“良叔你是不是老花眼又严重了?这里又算错了!”,也及不上此时的半分那样吓人。
他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才让自己镇定下来,辩解道:“老身对东家交待的事情,岂敢有有半分怠慢?望东家明察。”
乐琅冷哼了一声,问他:“这些账目,我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三,三日前。”
郑友良有些心虚地答道。
……
三日前,辰时还未到,郑友良正到育才学馆去授课。
才入到朱雀大街,他便看到东家独自一人守在学馆的门口。
“东家?”
他连忙上前去打招呼。
东家却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笑嘻嘻地唤他“良叔”,只是目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郑友良当时已经感到不太对劲了。
“东家可是在等老身?”
他问道。
“嗯,”乐琅从身旁携着的一个七、八寸长方的匣子里,拿出了约莫五、六本厚厚账本,递了给郑友良,吩咐道:“我要看这笔账。”
郑友良翻开其中一本,看到那账目是已经算好的,连忙问道:“东家,这账目不是已经算好了么?”
乐琅道:“用乐氏账法再算一次。”
郑友良再看了一眼那账目,果然是用旧的账法算的。
他立即认真细看,发现这里的账目都隐去了交易双方的名字,只用了“甲”、“乙”、“丙”、“丁”,又或者“张某”、“陈某”、“王某”这样的代号来替代。
他数了一下,心中暗自思量,这么厚厚的六本账目,从旧账法换成新账法,功夫不少。
于是想要推托道:“东家,你先前不是说过,老身这般暂时先以账师事务所的事情为重吗?你给的这几本账,没头没脑的,如果用意不大,好不好等账师事务所的事情忙完了,老身再慢慢替你算这些账目?”
“哦?”
乐琅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郑友良不知道他是何种意思,是答应了?
一时间,空气中有种尴尬的静谧。
片刻,才听得乐琅说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郑掌柜能决定什么事情比较重要些?”
这话,说得郑友良既惊又愧,惶惶然不敢贸然接话。
“三日后的卯时,牡丹馆见。”
只丢下这句话,乐琅便转身离去。
……
“这些账目,我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三,三日前。”
乐琅并没有如郑友良想象那样,愤怒地拍起书案。他只是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无节奏地敲打着座椅的扶手。
郑友良却情愿他像平日那样愤怒地拍打书案,甚至高声呵责自己也好。
然而,乐琅微笑着问道:“三日的时间,是不是太少了些?”
郑友良忙不迭地点头:“东,东家明鉴,这段日子账师事务所的事情忙得老身分身乏术,三天时间确实是少了点。”
“不过是六本账目,郑掌柜若然需要三天以上才能算好的话,账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本侯寻思着,是不是另觅他人更适合?”
这话他说得像闲话家常那样,但郑友良吓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一时间,惶恐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乐琅却替他想出了应答:“不过,本侯细心一想,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郑友良顺着他的话头,猛点头道:“东家英明,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毕竟,”乐琅看着他,笑得比之前更灿烂些,说道:“账师事务所你是有利份的,是你自己的事情,自然是该优先的。”
郑友良感到背脊一阵凉意,他只觉得里头的衣裳都被冷汗沾湿了。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秩序平等()
“毕竟,”乐琅看着他,笑得比之前更灿烂些,说道:“账师事务所你是有利份的,是你自己的事情,自然是该优先的。”
郑友良感到背脊一阵凉意,他只觉得里头的衣裳都被冷汗沾湿了
比起之前的惶恐,此刻,他的心中更多是愧疚。
东家说得不错,他确实是有了私心。
因着他出了四百贯钱的利份在账师事务所上,故而甚是在心。最近事无大小,几乎都以筹备账师事务所为先,就算是育才学馆的事情,能交由他人的,他都交给了傅绍礼去处理,全然没有了以往事必躬亲的热忱。
一时间,郑友良愧疚万分,噤若寒蝉,连气都不敢大口地喘。
乐琅说了那句话之后,就没了下文,只是再反复认真地又细阅了一次那六本账目。
就在中央那缸金鱼的不远处,月洞门的侧面,立着偌大的一扇屏风,上面镶嵌着绸缎,绣有格式花草,栩栩如生。
柴珏就站在屏风的后面。
从郑掌柜伏身于书案前,忙得焦头烂额、席不瑕暖地为乐琅计账的时候,他就站在屏风后面,悄不作声地窥视着。
足足一个时辰,郑掌柜才把他手头剩余的账目做好。
三天。
三天做六本近两寸厚的账目,在汴京城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能手了。
可是,乐琅竟然还要苛责郑掌柜?
柴珏在心里为郑掌柜打抱不平。账师事务所的事情,他也有参与,他明白当中筹备的过程是如何繁复,而且,郑掌柜还兼任育才学馆的主讲师,真正是分身乏术。
乐琅他竟然因为郑掌柜晚了这么区区一个时辰,便冷嘲热讽,实在是刻薄得很。
那是什么账目这么重要?
想到此处,柴珏连忙走了出来,一个箭步走到乐琅的书案前,问也不问一句,连招呼都不打,便拿起一本账目,翻开了浏览。
只见上面尽是些什么“‘甲’于崇年十四年出售‘某物’予‘乙’”、“‘丙’售‘某某街’‘某某铺’予‘张某’”、“‘陈某’出售良田三百顷予‘丁’,售价七百贯”之类的语无伦次,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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