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适应的,是这京城里头竟然亦有好酒了。”那人又添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瞬间,热辣的感觉直冲脑门,他过瘾地伸出舌头,又用手扇了扇,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提起酒瓶子细细打量。
“这是你的字?”
酒瓶子上那“马裘酒”三字,写得浑厚高古、苍劲峻逸,一看便知道是刘沆的手笔。
这话与其说是问句,莫如说是肯定句。
刘沆点了点头,正要为他介绍马裘酒的来历,却听得管家张寿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禀告道:“老爷,国子监司马大人求见。”
“哦?”
刘沆挑了挑眉,对身旁的客人道:“这般时辰求见,断不会是为朝堂之事,那么……必定为了编辑部的事情了。”
“这般为难,可是怕他反悔?”
“知我者,永叔也。”
那人笑道:“那便避而不见吧。”
刘沆想了想,说道:“一见无妨。”
说罢,又对张寿道:“引他进来吧。”
……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射着庭院。
刘沆府上,司马光是第一次前来。他跟在张寿的身后,暗自打量着四周。与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不同,这位参知政事的府中甚是古朴。
小片刻,他们便入到了庭院。
酒香,还有蟹肉特有的鲜味弥漫于空气中,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刘沆与另一人就这么坐在外廊上,似乎在闲聊着什么。
——“何以这般鲜甜?”
两三丈远处,背对着司马光的人正靠着房柱坐着,他一边问,一边边用手中的筷子戮着蟹肉。
刘沆颇有心得地介绍这味醉蟹的做法:“须要先以梅子、蒜蓉,还有香油腌制蟹肉,之后放于马裘酒中浸泡半个时辰,再用炭火烤炙……”
他说到一半,便看到司马光入到庭院里,连忙往身边的位置示意道:“君实,这边请。”
背对着司马光的人闻言,亦转过头来,打招呼问道:“君实,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吗?”
司马光立即认出了那人,既惊又喜,连忙几个大步上到前来,激动地拱手道:“欧阳大人!”
三年,足足三年了。
眼前这汴京的传奇人物,自从三年前因言获罪,被贬往洛阳任太守一职之后,至今,司马光才再次见到他。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三年了。”那欧阳大人抚着颔下的长须,摇头慨叹道。
他转过头,笑着对刘沆道:“像这样一到冬天便相约痛饮的时刻,我就痛切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唔。”刘沆听着他们的对答,不由得联想起三年前那桩案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冲之兄?”
冲之,是刘沆的表字。
看到他静默不语,欧阳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嗯,”刘沆回过神来,问司马光道:“君实因何事前来?”
司马光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说来话长……”
……
等到司马光把事情说完,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
皎洁的月光,笼罩着略有积雪的庭院,如同为这里蒙上了一层薄纱。
“辩论会啊,这主意不错。”
欧阳呷了一口酒,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
刘沆的手指无节奏地轻敲着茶几,自顾自点着头,接口说道:“确实是好事一桩!”
司马光问道:“可是,以辩论会来盈利,赚学子们的钱,是否不妥?”
“唔……”
与司马光岩石般正襟危坐不同,刘沆显得很随意。
只见他手臂交叉低伸进左右两只袖子里,盘腿而坐。沉吟片刻,他说道:“乐琅就是这样的人,君实你要慢慢习惯。”
“嗯?”
司马光本以为刘沆会与他同仇敌忾,抑或对此事痛心疾首,不曾想他会这般云淡风轻。
欧阳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又饮了一杯酒,才醉醺醺地搭话道:“冲之兄,辩论会若然能够免费为学子们举办,岂非更美哉?”
司马光连忙附和:“欧阳大人所言甚是。”
刘沆却摇头道:“倘若不收费,乐琅才不会去操持此事。”
司马光虽与“乐琅”只见过一次,但也看得出其作风市侩,对刘沆这话是深感认同,只得摇头叹息。
刘沆又劝道:“他并不把自己当读书人,开口闭口都是什么‘在商言商’,你也不要用读书人的规条去看他,这样便不会如此置气。”
欧阳点头道:“在商言商的话,这般做法亦是无可厚非。只是,辩论会的门票售价高得离谱,可真的有人愿去?”
司马光答道:“门票今早已经沽清,还有二、三十名学子来不及买票,乐琅便又设了三十个站着观赛的位置。”
“啊,站着观赛是不收费的?”欧阳好奇问道。
司马光不齿地回道:“每位三贯钱。”
欧阳讪笑着对刘沆说:“冲之兄,你说得不错,京城日新月异,我还真是不太懂了。”
他又好奇地说道:“听你们说着这些,我还真想会一会这新任的安国侯。”
“正好,”刘沆挑眉道:“君实方才不是说道,这评判总数须是单数的,有资格又肯担任这裁判一职的,除了我和文彦博,还欠一人。”
“冲之兄的意思是?”
刘沆笑着恭维道:“有大才子欧阳修担任裁判,这辩论赛才有权威可言。”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醋海翻波()
酉时三刻。
满月才过了两天,微圆的月亮尚且高悬在空中。
月光穿过亭子的檐边,斜斜地投射下来,倾洒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此刻的醉月湖恍如一块巨大的冰糖。
皓月之下,乐琅和柴琛正在倾杯对饮。
他们二人相对而坐,中间的茶几放着盛有酒的瓶子。每当酒杯空时,两个人也不分宾主,就伸手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是自斟自饮。
乐琅的表情自若如昔。
柴琛心不在焉。
四下如此静谧,静得空洞,静得幽深。
偶尔,能听到冰块绷裂的声音。
是鱼撞湖面的冰层?抑或只是气温的暂时回暖,导致冰层裂开?
听着这“刺啦”、“刺啦”的声音,柴琛没由来地慨叹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时并非仲夏,此处也没有蝉鸣鸟啼,然而南朝王籍的这句诗,用在这里却是异曲同工。
乐琅就像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一边喝着来自西域的葡萄酒,一边读着书。
“你在读什么书?”
柴琛看“她”并不接话,眼中的亮光愈发黯淡,小心翼翼地问道。
乐琅眼都不抬地回说:“《摩诃般若钞经》。”
“是佛家的经书?说的什么?”
“须菩提白佛言:‘使我为诸菩萨说般若波罗蜜,菩萨当从中成菩萨。菩萨有字为在何法而字,菩萨亦不见法有法字。菩萨亦不见,菩萨亦不能得。亦不见般若波罗蜜,亦不能得亦不见,菩萨亦不能得。’”
乐琅照本宣科地读了一大段佛经予他听,柴琛听得云里雾里。
“她”有意无意的疏离,让他的心,如同秋天的孤叶一样,寒冷而凄凉,在风的吹摆下孤独的飘向远方,看不到目标,看不见方向。
这一刻,柴琛只想举杯独醉,饮罢飞雪,饮尽尘埃,茫然又一年岁。
但一杯热酒下肚,心里的愤然、嫉妒,使得他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破了壳。
“辛家的公子,想必也喜欢读佛经吧?”
柴琛心想,倘若此时身旁有铜镜的话,他一定会被自己嫉妒得扭曲的面容吓倒。
然而,他无法不想起。
自从那日“乐琳”明言拒绝他的爱意之后,柴琛神差鬼使地,竟派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劳良翰去悄悄跟踪“她”。
……
“你说,她与辛家的公子私下约见?”
几日前,听得劳良翰向他叙述跟踪所见之时,柴琛简直难以置信,一下子就愣住了,忍不住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只懂得喃喃地复述劳良翰的话。
劳良翰知得自己的主人对那乐家的娘子,真真可谓魂牵梦萦、情根深种,心中也是矛盾得佷。
他既不忍心二殿下伤心失望,却更不想他被人蒙蔽。
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小的绝不敢有半句虚言。乐家娘子今日午时过后,穿着男装打扮,是从那寂雪林里出来的,绕过沁泉寺,在山脚下雇了辆马车去云来阁,小的亲眼看到她与那辛家的公子在云来阁门外碰头的。”
“男装?”
柴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颤地问道:“会不会是她弟弟?”
劳良翰摇头,斩钉截铁地回道:“不可能。”
“何以这般肯定?”
“在他们碰头之后,小的恰好离远地看到安国侯与三殿下,他们一同在街尾的《汴京小刊》编辑部里出来。”
柴琛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会与柴珏一同出现的,自然是“乐琅”。
那么,与辛家公子私会的,只能是“乐琳”了。
劳良翰还在绘声绘色地说:“乐家的小娘子也看到他们,只是安国侯与三殿下有说有笑,隔得又远,并不发现。乐娘子大概是不想她弟弟看到,略有慌忙地快步进入到云来阁里。那辛家的公子见状,冷笑着不知说了什么,也跟着她进去了。”
“继续说。”
柴琛冷声吩咐道。
他的表情阴鸷、森冷,目光中暗潮汹涌。
劳良翰是王皇后家的人,自崇宁十一年便跟在柴琛的身边。他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这温文尔雅的二殿下,也有这样的眼神。
柴琛此刻沉默时的气势,既有王邈的乖戾凶狠,也有官家的不怒而威,让劳良翰不由得心里发悚,冷汗直冒。
他唯唯诺诺地继续道:“小的在云来阁待了大半个时辰,看着他们从雅间的厢房里出来,辛家公子并没有离开云来阁,乐娘子离开云来阁之后,便按原路回到安国侯府。”
柴琛依旧默然不语,但衣袖里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头,紧握得关节都泛白了。
——小的在云来阁待了大半个时辰,看着他们从雅间的厢房里出来。
这话,如同一个毒咒,紧紧地笼罩在他心头。
自那天后的每时每刻,他都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到底,这大半个时辰,他们在云来阁的厢房里做了什么?
脑海里萦绕的,无一不是龌蹉下流的画面。
嫉妒,似一只长有利齿的蛊虫,钻进了柴琛的心脏,一口口地痛咬他的心,然后又毛骨惊然地透过他的骨骼,钻进他的血液里去,弥漫到他的全身。
……
“辛家的公子,想必也喜欢读佛经吧?”
乐琅丝毫不理会他,继续悠然地读着佛经。
柴琛不依不饶,酸涩地追问:“辛霁必定也喜欢喝西域的葡萄酒,喜欢读稀奇古怪的书,喜欢谈天说地,喜欢穿素色的衣裳……”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顿了顿,颓然地说道:“他必定,也喜欢听《欢沁》。”
柴琛无法不去想,惊蛰的那天,“她”在寂雪林里等的,大概就是辛霁吧?
那首《欢沁》,也是弹给辛霁听的吧……
是他自作多情,才误会至今,还以为自己与她心有灵犀,都喜欢这冷僻的曲目。但其实,和她心有灵犀,情投意合的,一直另有其人。
柴琛一肚子的马裘酒,几乎全变成酸醋。
“你们安国侯府与辛家是有仇的,偏偏你与辛霁相爱,你唯恐家人阻扰,故而想借我做幌子,可是这样?”
所以那天,他问“她”是否另有所爱之人的时候,“她”才会顾左右而言他。
这本应是个凄美的故事——两个世仇之家的儿女却相爱上了,因害怕家族的反对,只得偷偷摸摸地相见。
即便是汴京城最厉害的说书人,也编不出这样的桥段。
只是,他柴琛在这故事里,充当的却是一个最蹩足的配角,还要懵然不知,自以为一往情深。
徒增笑尔。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有情是孽()
“你们安国侯府与辛家是有仇的,偏偏你与辛霁相爱,你唯恐家人阻扰,故而想借我做幌子,可是这样?”
柴琛质问道。
乐琅右手肘撑在茶几上,静静地看着夜空中飘飘忽忽落下的细雪。
柴琛把“她”的沉默不语当作是默认。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已经如同傻子一般被她当做幌子,最起码,不要在她面前狂躁得像个疯子。
但是,这却使得他更烦乱不安,胡思乱想得更多。
——“你对我的所谓‘想法’,不过是一时之意罢了,大概是从没有女子这般忤逆过你,你才会感到新鲜、有趣。”
——“我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色,依仗着你这‘求不得’的心痒,竟让你执着了这般许久,已是难得了。”
——“倘若我被你得到手了,过得一年半载,不,说不定不过三五个月,你便会觉得不外如是,对我弃之如敝履。”
柴琛忽然回忆起,那天从王安石家中回来的山路上,“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他一直也是这样说服自己。
既然“她”对自己无意,要是自己再死缠烂打,这姿态也委实太难看了。
兴许,如“她”所说,再过一些时日,他想通了,便不会这般难过。
他是想过要彻底放下的。
……
“你们安国侯府与辛家是有仇的,偏偏你与辛霁相爱,你唯恐家人阻扰,故而想借我做幌子,可是这样?”
柴琛质问道。
乐琅右手肘撑在茶几上,静静地看着夜空中飘飘忽忽落下的细雪。
柴琛把“她”的沉默不语当作是默认。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已经如同傻子一般被她当做幌子,最起码,不要在她面前狂躁得像个疯子。
但是,这却使得他更烦乱不安,胡思乱想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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