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对他的思潮起伏一概不知,只是全神贯注于眼前的稿子上。
司马光叹了口气。
眼前人并非全无优点,他做事的专注程度,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咳咳!”
司马光只得轻咳了几声,才唤起王安石的注意。
“你来了?”王安石抬头问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司马光理了理思绪,正要答话,对方早已继续埋首稿件当中。
王安石这我行我素的作风,他应该习惯,他本该习惯。
他还是无法习惯。
司马光尝试过以刘沆主编辑的名头来压制王安石刊登,可是,王安石答他道:“东家授权新闻部编采独立,主编辑可雅正不当的字句,但无权过问新闻部采用何种新闻。”更把那聘用书又再拿了出来予司马光细看,上面竟真的列明了这条。
他只得以新闻部副编辑的名义去与他理论。
——“副编辑认为物价上涨不高,可有理据?可做过调查了?你以自身感受来与我理论,当真合适么?”
这话,说得司马光理屈词穷、哑口无言。
最终,京城菜价上涨的新闻,还是刊登了出来。
一同刊在改版后的《汴京小刊》上的,还有那“六旬老汉惨死虎口”的文章,后来又加了一桩“六品京官之子出手伤人”的报道。
不出意料,有这三篇极具争议的新闻,此刊销量是平常的三、四倍有余。
往日的《汴京小刊》要说是风靡汴京的话,丝毫不为过。
然而,这一期的《汴京小刊》,不止京城,连应天府、大名府,还有京兆府都供不应求。
据闻,还有不少来往宋辽、宋夏的商人,将这一刊的《汴京小刊》采买到辽国、西夏去销售。
司马光忧思愈甚,若然王安石食髓知味、变本加厉,泡制出更加危言耸听的新闻,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咳!”
他再重重地咳了一声。
王安石被他两次打断思绪,有些反感,抬头冷冷地问:“你找我有事?”
“嗯。”
“什么事?”王安石的脸上是明显的不耐烦。
厌恶往往是双方的,他明白司马光对自己的不悦,而他自己何尝不是十分厌烦司马光的墨守成规、执旧守成。
司马光从怀里掏出好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
这几页小抄,是他与几个仆役辛苦收集而来的“材料”。
“东市‘白满记’陶器,今年货物售价比之往年升幅为六分之一;‘李家蜜饯’,今年货物售价比之往年升幅为七分之一;‘林黄蔡货栈’,今年货物售价比之往年升幅为五分之一……”
司马光一口气把这两日调查而得的数据读了出来。最后,他总结地说道:“本次采访东西两市店铺共八十五家,均为新闻部未有采访过的商户。其中,今年货物售价比之往年升幅为七分之一的店铺有十五家;升幅为六分之一的二十九家;升幅为五分之一的共三十三家;升幅为四分之一的共三家。”
王安石淡然道:“君实兄这番调查采访,正好验证了上一刊关于物价的报道所言不虚。”
“且慢,”
司马光盯着王安石,凛然问道:“光凭售价上涨的幅度,便断言物价升幅过大。是否太过轻率了些?”
“这是当然的,”王安石道:“光凭东西市货物售价上涨的幅度,确实无法断定物价上涨是否过多。故而,此刊的新闻里还采访了一众平民百姓,受访的一百三十七人里面,有超过一百人都认同物价上涨过快。”
他冷哼了一声,再讥笑:“看来,君实兄并没有认真阅读最新的这期《汴京小刊》。”
司马光并不理会他的嘲讽,只是翻过另一页小抄,边看边说道:“本次采访的八十五家店铺,有三十二家向农户、工匠购入货物之时,采购的价格比往年上涨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有四十九家采购的价格比往年上涨六分之一到七分之一;只有四家与往年相比并无上涨,而他们货物售价的升幅亦是最少的七分之一。”
王安石听着这从新的角度采访而来的数据,望向司马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与赞赏,但一瞬之际,他便平复了下来,抚着胡须道:“愿闻其详。”
司马光将王安石书案前的一张椅子拉开来,坐了下去,再翻过另一页小抄,说道:“此次东、西市物价上涨,全因为商家在向农户、工匠采购的时候,价格上涨了。最终受惠的,还是农户、工匠等百姓,他们卖出的谷粮、器皿价格高了,手头上的钱银便更宽裕。”
“嗯……”
王安石沉吟不语。
司马光继续道:“物价虽然上涨,但同时百姓手头上的银钱也多了,其实并不会导致民不聊生的情况。”
王安石虽觉得此话听起来颇有几分道理,但始终无法认同:“假若有百姓并非务农、亦非工匠,那他们岂不是平白忍受物价上涨?如何不是苦不堪言?”
司马光解释道:“他既不务农、又不务工,那总得有个生计吧?难不成混吃等死?只要他是要干活计的,都会受到这番物价上涨的恩惠。”
顿了顿,司马光欲言又止,他咬唇一下,鼓起勇气说道:“某以为,可控的物价上涨,甚至是有利于百姓的。”
“司马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王安石讶然问道:“物价上涨有利百姓?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朝堂之上,有你这种视百姓民生于无物的人,简直是大宋的悲哀!”
司马光本是想用以事论事的态度与王安石理论的,不曾想他这样固执,只拘泥于自己的想法,丝毫不肯接受别人的劝解,也不禁怒了起来,反唇相讥道:“朝堂之上没有你这种危言耸听、哗众取宠,又顽固执拗的人,还真是大宋的幸运。”
“你说什么?”
王安石忍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正要与他好好理论辩驳一番。
——“好,好!”
却听得门外传来叫好之声。
两人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乐琳与柴珏。
叫好之人,正是乐琳。
第一百四十章 辩论比赛()
——“好,好!”
正在王安石与司马光二人剑拔弩张之际,忽闻得门外传来叫好之声。
两人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叫好之人,正是“乐琅”。
“他”拍手叫好道:“撕得好!撕得很好!”
此时,不单只是柴珏,所有人都是一副迷茫的表情看着她——什么叫撕得好?
柴珏悄声问“他”:“撕什么?”
“乐琅”怔了怔,哈哈笑道:“撕什么你就不要管了。”
“他”转过头对王安石、司马光二人说道:“既然两位都无法说服对方,与其怒目相向,小侯倒是有个不错的想法。”
司马光还是第一次见到“乐琅”,回想起刘沆所说的关于“他”的那些事情,心道:这纨绔能有什么好想法,定是又想到什么胡闹的玩意儿了。
他看着“乐琅”精致秀气的脸庞,不禁在心里慨叹——眼前人一身竹青色的衣衫,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墨色的眸子清澈干净。怎么看怎么是朝气奕奕、精神爽利,光看外表而言,想必是个淑人君子,怎知道居然是个混世魔王。
可惜了这一身好皮相。
而乐琳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正在与王安石理论得面红耳赤的人,应该就是司马光了吧?
自己应该是第一次与他见面吧?
为何他先是对自己怒目而视,继而又摇头叹息?
她压低嗓音问身旁的柴珏道:“这是司马光?”
“正是。”柴珏亦悄声回她。
“他怎么好像在生我的气?”
刘沆对司马光所说的那些关于“乐琅”的话,是得到了柴珏默许的。
面对乐琳的疑问,柴珏怔了怔,佯装镇定地回答道:“你多心了。”
乐琳觉得此事有异,正要细问,司马光身后的王安石朗声问道:“不知道侯爷有何高见?王某愿闻其详。”
话刚落音,司马光猛地侧头过去,怒瞪着王安石。
马屁精。
王安石此时在他心里,除了固执、不择手段,还多了一个“马屁精”的罪名——高见?那个纨绔能有什么高见!他为了独揽新闻部的大权,厚颜无耻地逢迎,还有没有半点文人的风骨了?
再看看“乐琅”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司马光顿时感到头都大了好几寸。这两人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一唱一和、一呼一应的,真不知道这次又会弄些什么祸事出来。
他连忙给柴珏递了个眼色。
柴珏自然明白司马光的意思,便说道:“乐琅,你先把你的想法说说,让我们大家都听听这法子怎么样,再行定夺吧。”
司马光听他这般说,知得他肯主持一下大局,心中顿时镇定了许多。
乐琳笑道:“司马大人觉得物价上涨对百姓有利,而王先生则认为物价上涨对百姓有害。可是这样?”
王安石点头道:“正是如此。侯爷可要为我们评评理?”
司马光打断道:“安国侯不过是个少年郎,怎么懂得这物价当中艰深的道理因由?”
“少年郎又如何?”
王安石不认同司马光的说辞。上次在家中与“乐琅”的一席话,他自问收获甚丰。“乐琅”虽则对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一窍不通,但“他”的所思所想,有其过人之处,眼光毒辣、独辟蹊径,让人耳目一新,绝非眼前这满腹经纶的腐儒可比。
他嘲讽道:“少年郎,总好过有人食古不化。”
“你!”司马光听得他意有所指,明显是在说的自己,忍不住回嘴道:“说起食古不化、固执己见,在下还真是万万不及某人半分。”
“哈!好笑!”王安石立马回道:“不知是何人,前几天还怒斥我标新立异?”
司马光讥笑道:“我用的并非‘标新立异’一词,而是‘哗众取宠’,正编辑阁下莫要记错了!”
那“正编辑”三字,故意读得咬牙切齿。
王安石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司马光。
司马光也把头转过另一边,赌气地皱着眉。
乐琳暗自呼了口长长的气。
历史上的这两人,虽然后来为了熙宁变法争得势成水火,但在初识之时,尚且有过一段惺惺相惜的日子。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因为《汴京小刊》的缘故,在这个平行时空里,眼前的这两人从初见起,便充满了恨意?
——“你快说说有什么想法?”
为了缓和气氛,柴珏岔开话题问道。
乐琳说道:“既然你们相互都无法说服对方,不如,我们来一场辩论赛?”
“辩论赛?”
柴珏觉得新鲜,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一种比赛,双方各自阐述自己的论点和论据,关键不在于评判谁对谁错,因为二者都有道理。”
司马光也被这说法吸引,只是他正恼着王安石,连带对“乐琅”也恼上了,拉不下脸来,依旧不看他们,但却暗自留心着他们的话。
王安石插口问道:“不评判对错,那评判什么?”
“评判的是思维反应、语言表达的能力,还有对于知识的运用,总之,是个综合能力竞赛。双方的辩手凭借自己的能言善辩,凭借自己的综合能力,去争取辩论赛的胜利。”
“嗯……”
乐琳又补充道:“真理,总是越辩越明的,你们在辩论赛当中,正好可以更清楚地了解,物价上涨到底是有利百姓,还是损害百姓。”
“好!”柴珏说道:“有意思!现在就开始?”
乐琳摇头,问道:“你不是说要聘请新的记者吗?可有备选?”
柴珏回道:“前些日子面试了好些书生、秀才,筛选了好一轮,选了十余个。”
“你最终要选多少人?”
“五人左右。”
乐琳想了想,拍手道:“这般正好!”
“哦?”
“在这十余个里面,先抽签选六个出来,随机分给司马大人和王先生各三人。”
柴珏茫然问道:“有什么用?”
乐琳笑道:“既是辩论赛,只有两人辩论未免太冷清了些,组队辩论才热闹啊!而且,正好可以考察试验一下,看看你筛选的人口才、思维是否都过关。”
“组队辩论?”司马光忍不住打断道:“这如何能辩论?八个人一同说话,你当这是东市的菜摊还是西市的肉铺啊?”
柴珏示意司马光一个眼神,说道:“司马大人稍安勿躁,容他慢慢解释。”
乐琳才继续道:“两队人马的四名成员,分为一辩、二辩、三辩和四辩。”
“一辩、二辩、三辩和四辩?”
“嗯,四位辩手分别负责‘启承转合’——一辩‘启’,二辩‘承’,三辩‘转’,四辩‘合’。”
“‘启’意即阐明己方的基本立场和基本观点。‘承’意指深化立场和理论,展开论述我方的核心观念。‘转’,即在对方的立场的理论发表之后,根据我方的立场予以反驳,并在确凿材料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我方的立场。‘合’则是总结,把我方的所有观点放在一个新的高度,加以概括,并对对方的理论和观点进行总体的反驳。”
王安石抚掌叹道:“有意思!”
司马光也不情不愿地说道:“无妨一试。”
“说起来,我还有个更好念头!”乐琳眉飞色舞地说道。
柴珏笑道:“快快说来大伙儿听!”
乐琳问:“我们把这场辩论赛公开举办,邀请汴京知名书院的学子前来观赛,可好?”
柴珏点头道:“并无不妥,让学子们观摩一番,于他们有益,亦可更好地考察备选记者的应变能力。”
“重点是,”乐琳想到这个,便笑逐颜开:“每位学子收取十五贯的入场费。”
……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读圣贤书()
“说起来,我还有个更好念头!”乐琳眉飞色舞地说道。
柴珏笑道:“快快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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