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柴珏心乱如麻。
“怎么了?”乐琳看他默不作声,问道。
柴珏还在恍惚间,被她这样一问,吃吃地道:“他们……他们还说你是个草包,不学无术。”
乐琳以为他的反应异常是因为替自己不忿,心头一暖,笑着宽慰柴珏道:“如此而已,不值得你动怒。”
“你还真是大量。”
“柴瑛本就讨厌我,即便我字写得再好,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罢,他要挑我的不是,始终能找到的。”乐琳伸了个懒腰,道:“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就连他呼吸你都觉得是错的。”
“哈哈哈哈哈!”
柴珏被乐琳俏皮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他举起那张写炭笔字的宣纸,看了又看,感叹道:“我只是替你可惜,倘若你这手字能写给他们瞧瞧,定能一雪前耻,这该多好?”
“给他们瞧瞧又不能赚钱,我不干。”
“钱钱钱,你真市侩。”
乐琳托起腮,一边沉溺在远大的理想中,一边道:“等到有一天,我赚到足够多的钱,我就一块一块银两往他们身上扔,扔到他们屈服、扔到他们夸我这狗爬一样的字苍劲有力、气势磅礴、笔走龙蛇为、堪比王羲之为止,这才叫做一雪前耻、吐气扬眉!”
柴珏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就凭你如今这字,就算给出金山银矿,也没有人会那样恭维。”
“哼。”乐琳傲娇地哼了一声,便不理柴珏,继续埋头作画。
柴珏偏又挑起话头,问道:“你为何画傅掌柜?”
“我不止画了傅掌柜,我还画了郑掌柜和我自己的画像。”
“有什么用?”
“事务所开张之后,把三个合伙人的画像挂在宴客室。”
柴珏赞叹道:“这个主意不错。”可他想了一下,又不解道:“上次傅掌柜不是婉拒了你吗?”
“我敢与你打赌,他定会加入的。”
乐琳画了一会儿,惋惜地说道:“其实我本想画油画的,但是弄不到颜料,故而才画的素描画。”
“油画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有朝一日我画了出来,你便知道了。”
“到时帮我画一幅可好?”
“嗯。”
片刻,柴珏又问乐琳:“你还记得阿璃的样子吗?”
“阿璃?”那个如玩偶一般精致可爱的小女孩,乐琳当然记得:“记得啊,上次在八宝楼还说着第二日要请她吃甜品,可是直到如今都没有见得上她。”
柴珏点了点头:“宫中对女眷管教甚严,上次还是她央求了我许久,我才偷偷带她出宫一趟的。”
“啊,原来如此。”
“你能不能帮她也画一幅?”
乐琳点了点头,笑道:“此事不难,你什么时候要?”
“今日之内能画好吗?”
“这么急?”
“明日是她生辰,我本想等下到市集里看看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买来明日送给她的。如果你能画这画,我正好送予她作贺礼。”
乐琳赶忙抽出一张新的宣纸,提笔作画。
约莫两刻钟,一幅草图便跃然纸上。
“这样的构图可好?”乐琳将画纸展示给柴珏看,问道。
画里,娇俏可爱的柴璃,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糖醋里脊,天真烂漫、憨态可掬。
“哈哈哈哈,”柴珏不由得笑了,他猛点头道:“这个好,最像她了,她上次吃糖醋里脊就是这个样子!”
“那待我再好好修整一下,阴影和细节都还未完善。”
“嗯。”
柴珏往一旁的茶几拿过来茶壶与杯,为二人添满两杯茶水。
他递过给乐琳,问道:“不如,明日你也入宫来,一同庆贺?”
乐琳想也不想,便回:“好啊。”
“上次皇祖母赠你的那颗绿坠子,还在吗?”
“嗯,怎么了?”
“记得戴上,明天皇祖母兴许也会在。”
“哦?”乐琳寻思了一下,说道:“那我明日还要命人去买盈湖斋的茯苓糕,和昌吉顺的笋泼伊面才行。”
……
第九十八章 罪同谋逆()
夜深。
清劲的寒风吹过皇宫的御花园。
宦官袁果新正在嘱咐几个小黄门清扫积雪,他看到迎面经过的柴珏,恭谨地问候道:“三殿下安好。”
小黄门们也跟着跪下请安。
柴珏却愣愣地望着御花园,不发一言。
此刻的御花园,被茫茫的、厚厚的白雪覆盖。
一旁亮着的灯笼,灯影闪烁。
灯火的亮光看似渗透积雪的内部,照射出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
宁静美好得不似在人间。
柴珏忽而想起今日乐琳说的话——“我喜欢看雪。”
雪景,原来如此好看,他也是第一次这样发现。
“三殿下?”
一旁的袁果新看他不语,轻轻唤了一声。
柴珏回过神来,对袁果新问道:“袁阁长,中庭的雪可扫了?”
他问的是御花园一旁的中庭,约莫有百余丈长宽,正好是去柴珏的拂云殿的必经之路。
“还不曾打扫,”袁果新以为柴珏是在责怪他们扫得太慢,忙道:“今日的风雪下得有些大,还望三殿下宽限,明日一早定必打扫完毕。”
柴珏摇了摇头,嘴边泛起一抹暧昧不明的微笑,说道:“中庭不必打扫了。”
“啊?这……”
“我想看雪。”
“但……但是这中庭是官家上早朝的必经之路,小的恐怕官家会责怪……”
袁果新诚惶诚恐地道。
柴珏笑道:“无妨,无妨。我亲自去与父皇说。”
“这……”
“父皇今晚在哪个宫里?”
袁果新怎也想不到,这位殿下竟会是这般任性,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
柴珏径自道:“听闻父皇近来甚宠新近入宫的窦充媛,想必他此时是在绛萼殿的了。”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往西边的方向走去。
“三殿下!”袁果新连忙跟上去,叫住他:“内侍寺那边并没有通传侍寝之殿,官家今晚应是在文德殿留宿。”
“哦,是文德殿。”
柴珏转了个方向,往南面走去。
……
文德殿里,雕梁画栋。
镂空的蝙蝠纹炭炉里,烧着红红的炭火,不时发出小小的、钢针折断似的声音。
官家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盘腿而坐,手中持着一本旧旧的札记,全神贯注地细读。
他忽而感到一阵喧嚣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三殿下,三殿下请止步啊。”
那是邢安的声音。
哦,是阿珏来了?
官家皱眉,心里甚是不解——这个时辰,柴珏究竟是有怎么的急事,非要来打扰?
还来不及细想,门已经被推开,一阵冷风吹入室内,官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柴珏径自走了进来,看到官家还未就寝,舒了口气,跪下道:“儿臣参见父皇。”
官家有些恼火:“你可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
语气是明显的不悦
柴珏抬起头来,放软声线说道:“儿臣有一急事相求。”
官家看他这般冒冒失失的,心中更是不喜,晾了他很久,才冷冷地道:“平身吧。”
柴珏这才站了起来,揉了揉膝盖,竟是跪得有些痛了。
官家漠然地问道:“什么事情?”
“父皇,中庭的雪今晚能不能不扫?”
“什么?”
“儿臣想看积雪。”
官家不语,不眨一瞬地盯着柴珏,看得他心里发毛。
柴珏轻声唤道:“父皇?”
“就是为了这种无聊透顶的小事?”
“嗯。”
“阿珏,”官家不紧不慢地唤了柴珏一声。
不知为何,此时的文德殿,只点了寥寥数盏烛火。忽亮忽暗的光线下,官家那分明的轮廓显得有几分阴鸷。
他森森地道:“你可知道,就凭你这样佩着剑,夜闯朕的寝宫,已是罪同谋逆了。”
若是往日的柴珏,听了这话,已是惶恐得汗流浃背。
然而,这一刻,他想起“乐琅”对他说过的话。
——“非分之想,才叫‘觊觎’。可是,往往是因为看似唾手可得,才会有非分之想。”
——“如果你能够和他们一样,有资格去争那个位置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们对你的‘真诚’。”
——“帝王家难得的亲情,不过是你聊以自我安慰的东西罢了。”
柴珏觉得有种颓然的无力感。
这亲情比他想象中的还有薄弱。是他从前不显山、不露水,装疯卖傻,佯装心无城府,才换得别人“心无芥蒂”的对待。
可是,一旦稍稍僭越,在父皇眼中,便是“罪同谋逆”。
柴珏抬眼望向官家,眼神比此刻文德殿外的积雪还要冷。
官家看着毫不掩饰地瞪着自己看的儿子,一时也是失了神。
柴珏那琥珀色的眸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耶律塔不烟,柴珏的母妃。
就连那羁傲不逊的眼神,亦是如出一辙。
“朕难道说得不对?”
官家冷笑道。
柴珏别过眼,不想看他,手握成了拳,隐忍良久,终于还是放下。
他笑道:“敢问父皇,儿臣谋的是哪门子的逆?”
“你!”
官家不曾想他回了这么一句,噎得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柴珏看他这般,更是火上添油道:“不是么,谋逆是需要朋党的,可这满朝文武,哪个敢与我朋,哪个愿与我党?”
“柴珏!”
官家连名带姓唤他,语气中,藏着掩饰不住的、山雨欲来的怒气。
可柴珏并不住口:“父皇,你说儿臣谋逆,是不是太抬举儿臣了?”
“朕确实太抬举你了,”官家强忍下被激怒的情绪,嘴角扯起了一个嘲讽的角度,说道:“以你这般鲁莽,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说罢,他唤了一声:“来人!”
门外伺候的邢安闻言,入了进来,跪候官家的吩咐。
官家道:“三皇子柴珏,出言不逊,罚跪于文德殿外,静思己过。”
邢安唯唯诺诺地领了旨,惶惶地又细问:“官家,是要跪到什么时辰?”
“跪到朕明早睡醒为止。”
“这……”外面又下起了飘雪,寒风刺骨。邢安看柴珏身上的衣衫略为单薄,有些于心不忍。
然而,柴珏偏偏还不识抬举地说道:“儿臣跪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可中庭的雪今晚不能扫。”
官家抬起手来,撑在榻中的小几上,托着腮,饶有趣味地凝视柴珏道:“你这般喜欢看雪,那便跪在中庭的积雪里好了。”
“官家!”邢安听了这话,脱口唤道。
柴珏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求情,对着官家拱手道:“儿臣告退。”
……
第九十九章 绿宝石()
卯时二刻。
乐琳一张口打了个呵欠,便有白白的气冒出来,升到天空中。
冬日的清早,很美。
推开窗,便能看到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桦树和柳树上,都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而冬夏常青的松与柏,则堆满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
“真美。”
她不禁由衷地赞叹道。
来到大厅,石氏早已在那儿等着她。
“娘亲?”
石氏慈爱地替她顺了顺衣领子,温柔地问:“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
乐琳再点了点要带入宫中的东西——等会儿送给阿璃的画像,此时已经卷好,她还用绯色的绸缎带子扎了一朵精致的玫瑰花;还有城西盈湖斋的茯苓糕,和昌吉顺的笋泼伊面,那是她今日一早就遣大黄和川芎买回来的,此时都整齐地放在象牙雕的提食盒里。
她转过头来,回答石氏道:“都齐了。”
石氏却盯着她领子上的绿坠子看。
乐琳今日穿着的是鸭卵青颜色的圆领子窄袍,显得分外神清气爽。
她不由好奇问:“是我这身的颜色和这坠子不衬?”
石氏摇了摇头,皱眉反问道:“你怎么戴这么一颗坠子?”
“怎么了?”
“有些失礼。”
说着,石氏唤来婢女茯苓,吩咐道:“快去把丁六柜的匣子取过来。”茯苓连忙领命而去。
乐琳笑道:“娘,这个坠子……”
“这个坠子太寒酸了,”石氏打断她,径自说道:“你若要搭配绿宝石的坠子,府中多的是,怎么偏生选了这个?”
“这是太后赠我的。”
“啊?”石氏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当真?”
“当真。”
石氏捏着那坠子,细细端详片刻才松手。
她不悦道:“真想不到,连太后亦是这般势利的人。”
乐琳想起上次看到的,太后那痴痴呆呆的模样。她赠自己这品质稍次的宝石,兴许不过老眼昏花而已。
于是她宽慰石氏道:“上次一见,太后对孩儿还算和善,会不会这坠子有别的意义?”
石氏想了想,也点头道:“也是,太后的宫里要什么珍宝没有?安国侯府与赵家向来不熟,更遑论有什么仇怨,她照理说是犯不着如此膈应人的。”
可是,这枚明显带着杂质,勉强都算不上通透的绿宝石,究竟有何深意?
石氏和乐琳是无论如何都猜不透。
正在她们母女谈话间,茯苓已取来匣子,递给了石氏。
石氏打开匣子,里面约莫有四、五排夹层,整整齐齐码着的都是绿宝石饰物。她道:“你再挑一样戴着吧。”
乐琳在匣子里挑了片刻,好不容易选了枚成色一般的、镶碎绿宝石的镂空手镯。
“你怎生挑的这个?”石氏皱眉问。
乐琳解释道:“倘若我戴的首饰比太后送的好太多,那不是打她的脸么?”
“你戴着的两样首饰都这样拙略的话,这是打咱们侯府的脸。”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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