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柴珏……”
“我与那位置虽无缘,却得到这帝王家里难得的亲情。父皇,还有皇兄们、皇弟们,他们各自勾心斗角,但待我始终是真诚的。”
说着,他努力扬起微笑,可是一双剑眉却怎么也舒展不开,这笑容既生硬又苦涩:“不亏了。”
乐琳静默不语。
恍惚之间,她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曾经,她也是这样,徘徊在生父、生母、继父、继母之间的家庭里,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因为毫无威胁,其他有血缘或者无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待她都还算不错。但客气之下,总有着淡淡的疏离。
可是,她会羡慕乐珍,也会羡慕廖承祖——这两个生父和生母分别最疼爱的弟弟、妹妹。其他兄弟姐妹也会嫉妒他们,常常故意欺凌他们。
每到这时,乐琳都会庆幸,还好自己不得父母欢心,没有找人嫉恨。
许多年后,她早已搬离那栋华丽而空旷的旧宅子,疏远了那些人与事。她独自在城市的另一头租了房子住。
江海市是这样大,若不曾相约,她竟是从未偶遇到过他们。
只是有一次,她从商场里出来,迎面便看见乐珍挽着她生父的手臂,有说有笑地与她擦肩而过。
一息间,排山倒海的嫉妒汹涌而来。
她从未曾与生父如此亲昵过。
“吃过饭了吗?”
“功课怎么样?”
“睡得好不好?”
这是父亲对自己说得最多的话。
只有这三句,总是这三句。
乐琳是到这一刻才不得不对自己坦白,倘若她父亲对待她如同对待乐珍那般好,即便被其他兄弟姐妹欺负也无所谓。
……
第八十二章 笑饮苦酒()
思绪回到眼前,乐琳只感到腮边有些湿润。
却不知何时起,竟泪水潸然。她并不发出一点儿的哭声,只任凭眼泪不住地流。
柴珏有些尴尬,他愠怒道:“我说过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他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外,边走边说:“我活得很好,不需要你的同情。”
可是,才走了没两步,柴珏忽然感到什么东西猛地在身后一撞。继而,后背传来暖热的感觉。
是乐琳冲上前来,从身后紧紧拥抱他。
她抱得那样紧,如同拥紧当年的自己。
柴珏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但是在乐琳心里,此刻她紧拥着的,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那个无时无刻都寂寞孤单的自己
那个在所有人面前都无所适从,却还要佯装相处融洽的自己。
无数次,在那段阴暗的时光里,在她嫉妒得发狂的时候,有人能这样紧紧地抱着自己。
时间仿似在这一刻静止了。
干枯残萎的木樨花,不断地被风吹落。
落到了二人的发上,肩膀上。
柴珏动也不敢动,他只感觉到后背热得发烫。
也有暖暖的湿意。
“你……哭什么?”
他不懂,他不知道“乐琅”到底是为了什么,忽而哭得像个娘们那样。
“我觉得,那是个很痛苦的词。”
乐琳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
“‘觊觎’,我觉得这个词很苦。”
柴珏松开乐琳环抱在他腰上的手,转身,他看到她的双眼哭得通红。
他低头凝视着乐琳的眼睛,似要往进她灵魂的深处。
乐琳掏出帕子,擤了擤鼻子,哽咽着道:“非分之想,才叫‘觊觎’。可是……”
“嗯?”
“可是,往往是因为看似唾手可得,才会有非分之想。”
这句话,听在柴珏的耳里,似一道闪电划过。他一时间定住了,只觉得连呼吸都要无法继续。
乐琳还径自道:“这份念想,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太痛苦了。”
她也有过“觊觎”。
她那么那么觊觎父母的爱。
可是,她亲父母的分离得似是仇不共戴天。父亲见到她,立马就联想到她母亲这个此生最厌恶的女人。而母亲见到她,也会想起她父亲这个蹉跎了自己大好青春的男人。
他们是如何都不会爱自己的。
既然这份爱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那就假装不需要吧。
安慰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强迫自己独立。
她无数次对自己说:“我不是乐珍那种温室的花朵,我是可以承受风吹雨打的、顽强的乔木。”
从上了大学开始,乐琳再没有花过父母的钱。
工作上、生活上,所有的问题她都硬扛了下来。
不论如何受伤,都要像钢一样强。
连那个被所有同行称作“女魔头”的上司,也不得不佩服她,调侃她是“女铁人”。
这是她的骄傲,她的自豪。
可是,只有夜阑人静之时,她才会忍不住坦承,如果可以像乐珍那样,向父母撒娇便可以解决生活中大多数的问题,谁要故作坚强?
坚强,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
同理,她是最明白柴珏的。
“如果你能够和他们一样,有资格去争那个位置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们对你的‘真诚’。”
乐琳也凝视着他,认真说道。
柴珏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神色无比凝重。
乐琳继续道:“‘帝王家难得的亲情’,不过是你聊以**的东西罢了。”
“乐琅……”
“这才是我觉得最痛苦的地方,世上总有些我们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不得不接受,还要装作无比快乐自得的样子……”
乐琳的话还未说完,却忽然停下了。
因为,柴珏快步上前,紧紧拥着她。
如同她刚刚抱着自己那样紧。
此刻,这两颗寂寞的心紧紧依靠着。
柴珏是到这一刻,才真正释怀。
一直寂寥的心,终于找到明白自己的另一颗心。
是的,她说得一点儿没有错。
他们对他那若有若无的“真诚”,难道不是因为他对他们毫无威胁么?
那么,他也乐得扮演心无城府,乐得与他们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但是,这都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啊。
他不甘,却不得不接受。
痛苦得似在寒冰中浸沉,还要佯装悠然自得。
柴珏似抱着救命的浮木一样,抱得乐琳都快要透不过气来。
他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一直都觉得很苦。”
言毕,又是一阵沉默。
空气里静默得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许久,乐琳的声音才悠悠在他耳边响起:“我们都是含笑饮苦酒的人。”
……
第八十三章 痴人说梦()
詹孝义凝视着前方的虚空,似传说里的饕餮,贪婪地盯着美食。
他道:“吕不韦是商人,我亦是。他做得的事,难道我述律铁赤剌就做不得?”
随着这话而来的,是沉默。
众人都不语。
詹孝义晓得在场的三人,听了这话,要么是把他当傻子,要么,是把他当疯子。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冷冷的笑意,像是水面上的一道涟漪,迅速划过唇角。又似在眼睛里凝聚成两点火星,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
尔等不过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詹孝义心中满是不屑与轻蔑。
“东家,”
片刻,詹禄还是鼓起勇气对他道:“听闻这三殿下在大宋的宫里并不受宠。”
“那不是正好吗?”
詹孝义往身边茶几的小碗里倒满马裘酒,咕噜一下喝光。
这火辣辣的滋味,刺激得让人上瘾。
呛口的感觉过后,他才不慌不忙道:“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有野心的商人,不是正好么?”
这回,却是连作为客人的茅安易也忍不住开口了,他语带嘲讽地道:“只可惜,三殿下的生母并非夏姬,大宋的宫中也没有一个华阳夫人。”
在“奇货可居”这个故事里,秦庄襄王嬴异人能做得成太子,不可或缺的一个原因,是他的生母夏姬不受宠而地位卑微,而碰巧最受秦孝文王宠爱的华阳夫人并无子嗣。
但眼前的情况大大不同。
“三殿下的生母是大辽的公主,他亲舅舅正是当今辽国皇帝,你叫大宋君臣如何能不顾忌?难不成,詹老爷您想捧他做大辽的太子?”
茅安易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想不到这个詹孝义竟是如此不靠谱,真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而詹孝义面对詹禄的顾忌和茅安易的质疑,却是不愠不恼。
他悠悠然问道:“堇里可、茅掌柜,你们都有看那《三国故事》吧?”
茅安易不知詹孝义何故转移话题,茫然问:“《汴京小刊》上连载的《三国故事》?”
“正是。”
“何止看过,简直是每期必看。”茅安易回应道。
詹禄亦是点头。
他们都是《三国故事》的忠实读者。
说起来,读过这《三国故事》的,不论你是喜欢忠厚老实的刘备,抑或是义薄云天的关羽,甚至是喜欢大奸大恶的曹操的,都无一不是此书的忠实读者。这汴京城中,光是靠《三国故事》出了名堂的说书人,数来都有十数个。
回过神来,他们听得詹孝义又问道:“大家可还记得这《三国故事》第一句说的是什么?”
茅安易在等新的连载出刊之时,读这书读了不下数次,他想也不想便马上回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可是,话都没说完,他便愣住了。
他半懂非懂地向詹孝义望去。
对方还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与茅安易不同,一旁的詹禄跟在詹孝义身边多年,只一瞬间便大致洞悉他东家的想法。
他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道:“东家想助他一统辽宋?”
詹孝义赞许地望向詹禄,想了想,又摇头:“非也,非也。”
他站了起来,负手于身后,不言不语地来回踱步。
詹禄知道这是他东家沉思时候的习惯,便不发一声。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詹孝义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向詹禄和茅安易,笑道:“这个三殿下的身世,是弊,也是利。”
“如何会是利?”茅安易忍不住问。
“在辽宋势均力敌之际,这个身世是弊,”詹孝义拿起小碗,又倒满了酒,却不急着饮,只陶醉地嗅着烈酒的气味。
片刻,他望向茅安易,眼神是那样地胸有成竹。
他道:“可是,倘若有一天,辽宋一弱一强,他这兼有辽宋两国皇族的血统,便是最好的筹码。”
……
第八十四章 湖畔饮酒()
他道:“可是,倘若有一天,辽宋一弱一强,他这兼有辽宋两国皇族的血统,便是最好的筹码。”
茅安易不甚明白此中深意,他张了张口,正要细问:“詹老爷,此话何解……”
那“解“字都还未有说完,便听得大厅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四人转过头来,只见到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拿着一封信函小跑入来。
詹孝义挑了挑眉,似有些不快。其实这些小厮仆人在辽国的时候,也是这般来去匆匆、大大咧咧。但或许是在宋国待得久了,他发现,这里的殷实之家,他们的仆人大多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于是,愈发对在大辽带过来的那些个仆役看不顺眼了。
却见那小厮跑到詹孝义跟前,气喘吁吁的,递上那封信函。
詹孝义接过拆开细看,愣了愣。
快速再三确认后,他不由得哈哈大笑。
茅安易好奇问:“詹老爷,可是有什么可喜之事?”
詹孝义笑答道:“何止可喜,简直是……你们宋人有句话怎么说?”他想了想,说:“正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说罢,他把信笺递给茅安易。
茅安易忙双手接过,细细读来。
片刻,他迷惑道:“马裘酒的招……标会?什么是招标会?”
“管他是什么,既是和马裘酒有关,又是八宝茶楼发来的信函,这就够了。”
……
月朦胧,水朦胧。
听月湖畔,寒风吹过的凉意,已让人忍不住发颤。
湖边的荒草上,隐约铺了一层薄霜。
聆风亭里,中间的地方加了一个铜铁打造的镂空炉子,热起了暖暖的炭火。
乐琅盘坐在炉子边上,喝着酒,也看着书。
依旧是葡萄酿造的胡酒。
柴琛还如往常一样,背靠在柱子上,盘坐在“她”旁边。
他也喝着酒,不过喝的是马裘酒。
一阵猛烈辛辣感充斥口腔,柴琛深深吸了口气。
此时的聆风亭,盛夏的芳草气息、晚秋枯木的味道,都早已闻不着了。
只有霜的味道。
柴琛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霜雪也是有味道的。
那霜雪的味道,淡淡的,混杂了马裘酒的辛味,他觉得醉意中又带了些清醒,无法言喻的美妙。
“乐琳?”
他轻轻唤道。
不知不觉间,乐琅已经习惯了柴琛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身边,更不知何时起,竟习惯了他称呼自己为“乐琳”。
“嗯?”
“你不尝尝这马裘酒吗?”柴琛为“她”添上一杯,放到“她”旁边的茶几上。
乐琅头也不回地道:“我一早尝过了。”
柴琛也习惯了“她”似是而非的疏离,莞尔道:“我真是大意,竟是忘了八宝茶楼是你家的产业,班门弄斧,倒是让你见笑了。”
乐琅放下手中的《汴京小刊》,接过柴琛递过来的酒杯,缓缓地饮尽。
他并没有像柴琛那样被呛到,反倒是很享受这狂野奔放的触感。
柴琛看“她”十分陶醉的样子,心里一阵柔软。
这是“乐琳”少有的、沉迷在某事物时候的表情。他真希望能有什么法术,能把这难得的温柔的一瞬间快速地画下来。
片刻,乐琅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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