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与别不同?”乐琳答道。
“寻常的庄子都是邻近的村民聚居于一起的,然而,这里的居民似乎来自五湖四海。”柴珏一边观望四周景致,一边用着略为好奇的语调回应。
“柴珏。”
乐琳轻唤了柴珏一声,语气中似是茫然,又似惆怅。
“嗯?”
“我们似乎遇到了十分不得了的事情。”
柴珏皱眉,不以为然,笑问:“何处此言?”
乐琳看着四周来往的路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道:“我觉得,我爹……恐怕不是寻常人。”
“是因为那些布条?”
“嗯。”
柴珏疑惑道:“那布条有何用?”
乐琳本不欲与柴珏解释,因为这来自千年之后的观念,他不一定能理解。
可是,或许是这数月以来,她早已习惯“事无不可对柴珏言”,于是依旧惯性地答道:“若我没有猜错,这是用于对照实验的。”
“对照实验?是你方才说的对照组与实验组吗?”
“嗯,若有一件事物发生变化,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变量造成的,故而,需要做对比。实验组是施加了变量的,对照组是正常没有施加变量的。”
乐琳耐心解释道。
但她的话里太多柴珏听不懂的词语,他半懂不懂地问:“实验……是指重复一次事件,然后观察事物,我这般理解对吗?”
乐琳点了点头,细细举例说道:“比方说,刚刚那田地里有一株水稻长得特别粗壮些,碰巧你之前在这里施了马的粪便作为肥料,你猜测是这个原因导致水稻长势喜人,但你又不确定。”
柴珏恍然,接口道:“于是我便又种了两株水稻,一株是加了马粪的,这是实验组,另一株是不施加马粪,此乃对照组,可是这样?”
“嗯。”
“那些布条是用以记录且区别实验组和对照组的?”
乐琳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你的悟性很高。”
习惯了被乐琳调侃,忽而闻得她赞赏自己,柴珏不太习惯,罕有地腼腆道:“过奖了。”
他又问:“令尊能想到这样的法子,确实不是庸才,但你何以忧心忡忡?”
“我说的他并非寻常人,说的并非什么庸才或者英才的。”
乐琳答道,神色是柴珏从未曾见过的凝重。
甚至,他在她眼里看到一闪而逝的寂寞。
这寂寞似是会传染,不知何故,柴珏亦感到一份难以言喻的寂寥。
似要驱走这突如其来的落寞之感,他笑问道:“那令尊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乐琳不答。
心里却是思绪万千。
乐松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倘若她想得没错,乐松极有可能和她一样是来自未来的人。
这个庄子守卫如此森严,是因为他在此做了各种各样的实验。
乐琳忍不住往深一层想,他会不会有些实验,是关于如何回到未来的?
这样的想法,单单是在脑海闪过,乐琳已经觉得激动不已,转念一想,若事情并非她想的那般,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这排山倒海一般的失望。
乐琳和柴珏跟在葛萨敕暹陀的身后,并肩漫步着。
沉默不语。
柴珏往身旁看去,只见初冬微暖的日光轻柔地在“乐琅”的脸上洒落,仿佛蒙上了一层会发光的薄纱。
“他”那光影分明的侧颜,让他没有来地心悸。
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按捺不住的心潮汹涌又把话再次推到口边,却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如此这般,几番挣扎,他才拿定主意,问道:“你是要离我而去了吗?”
乐琳闻言一惊,猛地转头看向柴珏。
他是看穿了什么吗?
她忙问:“何出此言?”
柴珏幽幽然道:“我总有种要与你分别的错觉。”
这不是错觉。
乐琳在心里说。
如果乐松真的找到了回到未来的方法,那她便不用苦苦寻觅那对龙凤白玉佩了。
这些,她无法对柴珏说出口。
“人与人,总会有别离的。”
乐琳顾左右而言他。
但这句话,有一半是发自她肺腑。
她之前的人生,父母的离异、再婚、再离异,和不同的继父、继母、和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甚至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一同成长的经历,让她已经很习惯毫无预兆的离离合合,习惯各种无疾而终的相知相处。
可是柴珏却不一定能理解。
乐琳暗自想到,他从小便和父皇、母后、母妃、太后,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一同生活,一成不变十多年。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别离吧?
她道:“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相遇啊。”
……
第六十九章 一期一会()
碧云天,黄叶地,无边的初冬景致绵延伸展。
远方,山染修眉新绿。
身旁,风飕飕地嘈个不停。
两片小小的、黄黄的,而且是干枯了的槐树叶,被吹卷了起来,回旋、翻飞,又飘转,跳着不知名的圆舞曲。
乐琳感叹道:“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相遇啊。”
“你在说什么?”
陌生而锐利的疼痛感,在柴珏的心头炸开。
“他”没有否认。
“乐琅”没有否认“他”要离开的事实。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他的胸口便仿似被无形的手,狠狠地握住,再无情地蹂躏。
焦急、慌乱,陌生的情愫煎熬着他。
柴珏想要大喊大叫来发泄,想要奋力挥舞手中的剑,想要从陶然庄这里浃背汗流地奔跑回汴京,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心里莫名的苦闷。
可是这一刻,他却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定定地站住,呆愣地重复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乐琳凝视着柴珏,看着他不眨一瞬,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毛却不住颤抖。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一双眼眸似被雨水洗涮过的琥珀一般。
她不忍看到他难过,只得别过头,但终究,还是开口道:“每一次,我们每一次相聚的时刻,都是独一无二的。”
风,突然地停下了。
那悠悠不住翩舞的叶子,被乐琳一把接住。
“每一次,我们在八宝楼吃点心,在集英殿里趁庞太师不为意之时说小话,在编辑部高谈阔论,在我家庭院里喝茶……”
她说着,也不由得感伤了起来:“每一次、每一刻、每一瞬都是无法复制的。”
“我不懂。”
“柴珏,你还记得昨日在我家偏厅里喝的茶吗?”
“嗯?”
“今天我们回到府中,依旧像昨天那样在偏厅里喝茶,人还是那个人,偏厅亦是那个偏厅,喝的仍旧是信阳毛尖,我们甚至就坐在和昨天一样的位置好了。但是,心境不一样,茶的味道也无法一样了。”
“乐琅……”
“我们一同喝过的每一杯茶,都是天地宇宙间唯一的一杯,我们一起吃的每一碟叉烧饭、每一笼烧卖、我们每一次的争论、一起去的每一个地方,每次的相聚,都是世间唯一的。”
柴珏渐渐明了乐琳所说的,心里更加难受:“你莫要再说了。”
乐琳却偏偏不从他的愿,继续道:“纵使我哪儿都不去,纵使我一直待在你身旁,可是,各自心境不可能一成不变的,故而,强求改变彼此相逢或相离的轨迹,岂非徒劳?”
说罢,她又拍了拍柴珏的肩膀,笑道:“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一期一会?”
“嗯,一生只有一次的相遇。”
曾经多少次,乐琳亦抱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能够一直在一起,该多好”。
如果爸爸妈妈能一直在一起,该多好。
如果和爸爸、李阿姨、还有妹妹张妍能一直在一起,也很好。
如果,能和妈妈、史叔叔,还有那些哥哥姐姐们一直在一起,亦不错。
如果……
如果。
每一个如果的后来,都是无奈。
相逢与分离,人生的这个大命题,乐琳亦是到成年后才渐渐懂得。
契机,是朋友带她去参加的一个茶道班。
在那里,她第一次听到那个RB老师,说着不太流利的中文,细细向他们解释茶道的“一期一会”。
“每一碗茶都是唯一的。?”
那个RB老师这样说道。
众人不解。
老师淡淡地笑着,悠悠道:“这一次一起喝茶的朋友们,?下次不见得能再聚在一起。?就算人都一样,?风花雪月,四时心情,?日子不一样,茶的味道就不一样。两碗茶,永远无法有相同的感受。”?
当时,乐琳有些顿悟,似是一直以来的心结被渐渐解开。
老师继续道:“一期,是人的出生到死亡的一段时间,;一会,是只有一次的相见。”
“将每一碗茶,都当作是今生唯一、最後的一碗茶,?怀抱著感激,安静地品嚐。”
“只有这样,即使散席后天各一方,亦不会有遗憾。”
不问前缘,不求后会,唯余斗室、二人、一碗茶。
俯仰之间,便是整个世界。
日后散落天涯,从今往后的年年月月里,所有共同的交集有且仅有,此时此刻,这一方茶席,饮尽一盏茶。
“老师,我明白了。”
那日的乐琳,颔首微笑道。
——“我明白了。”
此时的柴珏,亦黯然道。
似要让眼前人提起精神来,乐琳问他:“《六羡歌》你会背吗?”
“茶圣陆羽的《六羡歌》?”
“嗯。”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柴珏不假思索便背了起来。
乐琳接口道:“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二人相顾一眼,齐声道:“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西江的每一滴水都曾从竟陵城下流过,但每一滴都不会第二次流向竟陵城。
如同二人这默契的瞬间,在冥冥之中,也在冥冥之外,哪怕用用黄金罍和白玉杯也是换不来的了。
无法执着,也无法强求。
人生聚散匆匆,唯变幻永恒。于此永恒中生出万种偶然变数,遇到了,便遇到了
不遗憾,不患得患失,只专注于眼前的这一刻。
审慎就好,恭敬就好。
珍惜就好。
……
第七十章 豌豆实验()
“这是豌豆田?”
柴珏问道。
去过书房之后,二人再次回到那农田之处。
乐琳将布条上记录的字句,与手中的札记细细地作比对,肯定地道:“不错,如今虽则都荒废了,但确是豌豆苗田无疑。”
她心神沮丧地呆立着,思绪万千。
乐松不是未来人。
……
回想起他们刚刚去过的书房,足足有安国侯府书房的一半大小。不同的是,安国侯府的书房,望而不及边的一排排书柜,放的大多是典籍。
但此处的书房,满满的都是乐松的札记。
严格来说,是实验手记。
柴珏不解乐琳的失落,接过她顺手递来的札记,那是他们在书房里找到的。
书房里的书,按着东南西北分了四个方位,每个书架子上标记着方位与数字,而每本书的书脊上,亦印有具体的编号。
放在一进书房的第一排书柜里,第一本书便是一本引索。
这种归纳的方法妙得很,柴珏啧啧称奇。
乐琳却视若无睹,她径自翻开那本引索。
柴珏观察到“他”的表情是难以言喻的怪异,双眉紧皱,不发一语。
“怎么了?”
柴珏问。
乐琳道:“没什么。”
只见她翻了几页,目光忽而亮了起来,又在一瞬之间黯淡下来了。
“走吧。”
她大步流行地往书房里面走去,有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去哪里?”
“东五柜。”
乐琳头也不回地道。
柴珏忙打开她刚合上的引索,翻到“东五柜”那页,只见上面写着“豌豆”二字。
……
“崇宁三年三月初八,以纯种高茎豌豆与矮茎豌豆作亲本,标记以亲本甲、亲本乙。四月初五,在不同植株间进行异花传粉。”
柴珏细细读着札记,不由得开口问道:“何为异花传粉?”
“把不同花的花粉传播到雌蕊的花柱上,就是异花传粉。”
柴珏似懂非懂,继续看那札记:“七月,得新豌豆苗四株,均为高茎,无论以高茎作母本,矮茎作父本,抑或以高茎作父本,矮茎作母本……”
心里既迷惑,又讶异。
他问乐琳:“倘若高茎豌豆与矮茎豌豆结合,长出的都是高茎的,那矮茎的豌豆从何而来?”
“你再继续往下读。”
乐琳道。
……
第七十一章 单双眼皮()
柴珏问乐琳:“倘若高茎豌豆与矮茎豌豆结合,长出的都是高茎的,那矮茎的豌豆从何而来?”
“你再继续往下读。”
乐琳道。
柴珏继续读念道:“吾将所得豌豆苗四株命名为子本甲、子本乙、子本丙、子本丁,且相互授粉,所结出之豌豆种子于次年再播种,得到孙本豌豆植株若干,其结果有二:高茎、矮茎。豌豆苗孙本共一百零七株中,其中高茎八十一株,矮茎二十九株。”
依札记所说,后来,乐松还用了紫色与黄色的牡丹、粉色与素色的百合等花苗做了这个实验,结果也是相差无异——不同颜色之间的植株,到了孙本那一代,相差比例都是接近三比一。
札记的后面,洋洋洒洒的都是对这些实验的记载。
柴珏不由得好奇:“为何都刚好是三比一,难道是冥冥中有注定?”
“分离规律。”
“分离规律?”
“嗯,”乐琳点了点头。
十九世纪的现代遗传学之父若望·孟德尔,在经历八个寒暑的辛勤,进行了多次的豌豆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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