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之不恭,烦请世子做东了。”
二人漫步而去,庞籍不时望向身边的乐松,满怀心事。
乐松还不到十四岁,但长得比同龄人要略高一些,并肩而行,只比他矮两三寸,行事作风,也全然不似个少年郎。
庞籍原本以为自己是在守护一棵珍贵的小树苗,殊不知,这树的品种奇异,长得这般快,假以时日,必定根深叶茂。
待他遮天蔽日之时,自己还能应对得了吗?
想着,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了。
乐松走着走着,发现身旁没了人影,回头发现庞籍皱着而立,满脸愁容,不由得问:“少保?”
“嗯?”
庞籍闻言,回过神来。
乐松问:“你怎么了?”
千思万绪,庞籍无从说起,强颜道:“一时莫名感触而已,世子莫要见怪。”
乐松不疑有他,笑道:“少保别想太多,我们先祭了五脏府再详谈。”
“好。”
……
八宝楼二楼的雅间,虽是富丽堂皇,但推窗而望,便是烦嚣吵闹的东市,比之荷香居和云来阁的雅致怡人,略逊了一筹。更遑论那世外桃源一般的得月楼。
不过,八宝楼的几道首本名菜,真正是色香味俱全,故而座无虚席,幸而乐松作为少东,在这里有间长留的厢房,庞籍才得以一尝这闻名遐迩的“八宝鸭”。
“味道还算合你意吗?”
乐松笑问。
庞籍点头:“很好,名不虚传。”
“那为何闷闷不乐?”
“因为心里有点苦。”
庞籍说着,不禁叹了口气。
乐松了然:“因为方才的事情?”
庞籍不语。
“世人皆愚昧。”
似要火上添油,乐松语带嘲讽地说。
“嗯。”
庞籍静默许久,终是无奈赞同。
他又问:“之前在我府邸里,我们说到哪里了?”
“广览皆听,只为让百姓知道,国君愿意了解他们的心声。但其后的处理,只需按照君王以及官僚的意思。”
乐松一字不差地答他。
庞籍有些颓然:“你继续说。”
乐松道:“这世间的人,大多愚昧不堪,明事理的,十无其一;明事理而敢言者,百无其一;敢言且决断者,千万人里都找不到一个。”
庞籍长叹一口气,方才的闹剧,足以证明乐松所言。
乐松又说:“不过,倘若国君漠视黎民的心声,长久以往,必生怨怼之心。故而君主佯装广纳谏言,但实际施行,还是依君主与幕僚的决策。”
庞籍皱眉:“君主施行的与黎民所想的不同,难道就不会惹来怨怼?”
乐松笑说:“让黎民以为君主所施行的乃是大多数百姓的决定,那便不会有异议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倘若真的有怨言,君主大可将责任推给百官——‘朕有意为黎民谋福祉,但无奈百官执意阻挠’,如此一来,百姓顶多只会嗟叹生不逢时,并不会迁怒于君主。”
庞籍闻言,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他问乐松:“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以百姓社稷为己任的人,是不是也很蠢?”
乐松不语,托腮望向窗外,似是默认,又似是想着怎样解释。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才答道:“以百姓社稷为己任,蠢得很可敬。”
“但是,”他转头凝视庞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少保,若你真心想要为世人谋福祉,你便要先记住,这世间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愚昧、聒噪、偏听偏信、自以为是、极其容易被煽动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更不知道怎样才是对自己好。保证政令出自君主和幕僚,才是真正为百姓谋福祉。”
庞籍怔了怔,许久,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动作是那样的轻,但许下的,却是一个沉重如巨石的承诺。
乐松举起茶杯,往庞籍的杯子碰了碰,彷如多年前的乐信那样,然后一饮而尽。
庞籍也举杯,正要喝下去,忽而想到了什么,又放下来。
“怎么了?”乐松问他。
庞籍直了直身子,正襟危坐,诚恳问:“你对当今的官家,有何看法?”
……
第六十四章 君王何来()
乐松举起茶杯,往庞籍的杯子碰了碰,彷如多年前的乐信那样,然后一饮而尽。
庞籍也举杯,正要喝下去,忽而想到了什么,又放下来。
“怎么了?”乐松问他。
庞籍直了直身子,正襟危坐,诚恳问:“你对当今的官家,有何看法?”
乐松反问:“那你呢?你又有何看法?”
庞籍下意识地换上了朝堂上的表情,说道:“官家自然是英明的。”
乐松但笑不语。
“你笑什么?”
“若然你真心认为官家英明神武,又何必问我看法?”
庞籍闻言,摇头莞尔,把杯子茶水一饮而尽,叹息道:“我确实颇有微词。”
乐松为庞籍添满茶杯,想了想,淡然道:“官家已是竭尽所能,尽力而为了。”
庞籍冷哼一声,道:“为师又不会告发你,何必对我虚与委蛇?”
乐松问:“少保,历代的君王是如何成为君王的?”
他问得那样随意,似是问庞籍吃完饭要去哪儿消遣一般。
……
黑夜。
浓厚得似涂了数层墨水的夜幕。
零碎的星光,挣破夜幕探出来。
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
澄净,清明。
“怿工,”
庞籍把当时乐松问他的问题,交给了姚宏逸:“历代的君王是如何成为君王的?”
姚宏逸思考片刻,毫不犹豫回道:“天命所归。”
庞籍摇头,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摇头,嘴角泛起难以言喻的苦笑。
这算是师徒之间的默契吗?
当年,他也是这样回答乐松的,正正就是“天命所归”这四个字。
“不是天命,那是为何?”
姚宏逸问庞籍道,一如当年庞籍问乐松那样。
“君王不是由贵族拥立,便是由百姓拥立。”
庞籍几近是一字一顿地说。
这一番话,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再说出口,都未有一丝遗漏,仿佛乐松就站在自己身后,他说一句,自己便跟着说一句一般。
……
“当贵族感到无法与百姓抗衡之时,就抬高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的威望,让他当上君王,以便依靠他实现贵族们的愿望。”
乐松不紧不慢地说道。
庞籍细细咀嚼这话,心下一凛。
他喃喃接口道:“那些承前启后的中兴之君、守成之君,甚至亡国之君,无一不是这般。”
乐松继续道:“另一边厢,当百姓感到不能够与贵族抗衡之时,也抬高他们当中某一人的威望,推举他做君主,以借助他的权力保卫自己。”
庞籍沉吟片刻,道:“自陈胜、吴广以来,历代开国君王走的多是这一条路。”
乐松点头,夹了块八宝鸭,细嚼慢咽一番,才道:“官家的皇位,是依靠外戚、世家们拥立而得,被他们掣肘也是意料中事。”
庞籍却是陷入沉思。
乐松并未理会他的静默,笑问道:“少保,你觉得是哪一种君王比较好当?”
庞籍回过神来,回他道:“依靠贵族应是比较轻松。”
乐松摇头:“非也,非也。一个人依靠贵族而得到君权,比依靠百姓而得到君权,更难维持其统治。”
“何出此言?”
“假若百姓心怀不满,君王的统治亦难以持久,因为百姓总是占多数的;而君王能够借设立或废黜贵族,泰然自若地对付他们,因为贵族人数甚少。”
“嗯……”
“倘若君主能公平处事而不偏颇,虽无法满足贵族之欲望,但是却能够满足百姓,因为百姓的意愿比贵族更光明正大。百姓只是希望不受压迫,而贵族则希望实行压迫。”
庞籍赞赏道:“此言不虚。”
乐松又道:“官家恰好把事情做倒反了。”
“倒反了?”
“嗯。”
乐松点头,说道:“他本该是对贵族凶狠,而对百姓仁义,如今却反了过来。”
庞籍听着,忽而觉得肩背有些阴冷,轻轻一摸,是出了好一身汗。
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惊恐?
抑或因为亢奋。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听在耳里,并无有任何不妥,反倒觉得似金玉良言。
恍恍然中,他听到乐松在继续说,那淡然的声线,似有使人着魔的力量。
“贵族伴于君侧,故而应该使其畏惧。因为世人皆是忘恩负义、阳奉阴违,伪善、逐利。比起冒犯畏惧之人,世人冒犯敬爱之人往往要更肆无忌惮一些,因为敬爱是靠恩义维系的,然而人性本恶。面对利与义的抉择之时,绝大多数人都会先摒弃恩义。然而他们却会由于担忧惩罚而有所顾虑。”
庞籍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观点,与其说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莫如说是更迷惑了一些。
“人性本恶?”
他茫茫然问。
“呵。”
乐松冷笑,靠到庞籍眼前,轻声道:“官家最糟糕的一点,是身边除了不怀好意的外戚贵族,便是你们这般的庸臣。”
“你!”
庞籍微愠,不明白他何以有此刻薄的一言。
乐松却是大笑,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半晌,方才停止了笑,凛然道:“你们这些人,学的是孔圣先贤,说的是仁义道德,但内心深处,其实对人性本恶深信不疑。”
“我……”庞籍一时无话。
乐松凝视他,眸子里是庞籍从未在他眼里看见过的亮光。
是疯狂,是嚣张。
是气焰。
他说:“少保,我要著一本书。”
“什么书?”
……
第六十五章 可恨之人()
乐松凝视他,眸子里是庞籍从未在他眼里看见过的亮光。
是气焰,是嚣张。
是疯狂。
他说:“少保,我要著一本书。”
“什么书?”
“一本为君王而写的书,与儒家冠冕堂皇的说辞不同,此书洞察人性之险恶,世人的自私自利、庸劣、趋利赴势、反复多变,均要叙述得入木三分,让往后的君王莫要对人性抱有天真幻想,面对重重陷阱,能主动出击,将命运成败牢牢掌握于手中。”
或许是乐松眼里的火光太过猛烈,庞籍亦感到心潮澎湃。
转念一想,又不免嗟叹。
他对乐松道:“世人皆愚,更遑论那些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这书真的写出来,你便是要遗臭万年了。”
乐松闻言,又再灿然而笑,笑得那样肆无忌惮。
他像是又再看到那个自傲又自负的乐信。
不同的是,乐信少了这一份如魔似怔的狂热。
“你又笑些什么?”庞籍问。
乐松答他:“少保糊涂了,我这书是献给想要做储君、君王的人,倘若他们不信我所言,自不会让此书流传,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倘若他们信仰我的王霸之道,将其奉若真理,必不欲此书被任何人所看到,定会收藏于最机密之处,每日待夜深人静之时,方如饥似渴地挑灯细读。”
庞籍心有戚戚然:“让此书存在于世间,当真无恙?”
“君王应该是怎样的君王?”
乐松不答反问。
庞籍欲言又止,此日亲眼所见的闹剧,还有与乐松的一席话,岂止是胜读十年书?简直是彻底颠覆了以往的想法。
以往侃侃而谈的仁君之道,他忽而变得半信半疑。
乐松自答道:“君王需要像狐狸一样狡猾,才能识别陷阱,但又必须似老虎一般凶猛,方可惊骇豺狼。”
看着庞籍黯然不语,乐松又补充:“此书,若落入臣子手中,造就的是奸佞权臣,那是世间最大的恶;但在储君的手中,打造的将是一代明君,此乃世间最大的善。”
良久,庞籍才沉重而无奈地颔首。
……
“恩师,乐松真的写了这样一本书?”
姚宏逸问道。
庞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姚宏逸不由得迷惑,究竟是写了,还是未写?
只听得庞籍叹息道:“两年,他用了两年时间来写。”
“两年?”
“嗯。”
庞籍娓娓地回忆道:“那两年里,我们依旧隔日便相聚而谈,他每次都把新写的文章给予我细看,往往又是一番争论……”
“那书写得怎样?”
“论述鞭辟入里,文章妙笔生花,观点出人意料,此书惊世骇俗又振聋发聩,令人拍案叫绝。我们二人虽说有争论,却大多数是我被折服。这书里亦夹杂了不少为师的观点与论据,勉强可算是二人合写而成。”
“真想拜读一番。”
庞籍幽幽道:“乐松是我见过最聪慧、最有才华的学生。我教导他,比教导太子、甚至比教导我亲儿子都还要用心,说是倾囊相授、衣钵以传,丝毫不为过。”
姚宏逸仔细想了想,疑惑道:“若晚生没有记错,乐松似乎不曾入仕?”
庞籍听了这一问,突如其来地怒上心头,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连关节都泛白了。
——“啪!”
姚宏逸惊呼了起来:“恩师,您的手!”
庞籍低头一看,原来是那杯子受不住这重握,裂了开来,断口割得他满手鲜血。
他淡然地拔走刺在虎口的碎片,任着那鲜血滴落。
“怿工,”
他问:“你可知道,为师生平最恨的是何人?”
语气是阴森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不恨那个人。
姚宏逸坦白:“晚生不知。”
庞籍道:“我庞某一生树敌无数,前丞相吕夷简、靳凤竹,掌兵的曹家、王家,无一不对我恨之入骨,但庞某都从未曾将他们放在眼中,更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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