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何解?”
“广览皆听,只为让百姓知道,国君愿意了解他们的心声。但其后的处理,只需按照君王以及官僚的意思。”
庞籍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漠视黎民之意见,终有引火****的一朝。”
乐松并不辩驳,似笑非笑道:“倘若一个人偷了二十贯钱,便要处死,这刑法可算太重?”
庞籍不知他此问有何用意,答说:“自然是太重的。”
“嗯,”乐松起身,往大门的方向走去,狡黠笑道:“烦请少保跟我来。”
“去往何处?”
“去看一场好戏。”
……
庞籍满腹狐疑地跟着乐松,来到东市。
此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接踵比肩。
乐松忽而大声地向身旁的庞籍喊道:“庞夫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嘛?”
声音之大,几个经过的路人也侧目而视。
庞籍一时不知所措,只得顺着乐松的话头答道:“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嘿,你可曾听闻那张老汉家发生的事情?”
乐松继续大声呼喊道,唯恐旁人听不见。
果然,几个好事的路人放慢了脚步,悄悄侧耳。
庞籍云里雾里:“甚么事情?”
“您竟然不知道?”乐松表情夸张,惊讶地道:“他们一家八口都死了!”
“啊?”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让庞籍措手不及。
乐松趁机大声重复:“是啊!他们一家八口,对,对!是一家八口,八口人,都死了!全死光了!死光光了!”
那侧耳窃听的路人里,有个白胖的中年人忍不住问乐松道:“一家八口这样惨烈!是发生甚么事情了?”
乐松看有人上钩了,说得更大声,更起劲:“说起来啊,还真是人间惨剧啊!惨绝人寰啊!”
他向庞籍问说:“庞夫子,去年张老汉孙子的百日宴,你也有去吧?”
庞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茫茫然点头:“啊,是,是啊。”
乐松又转头看向那中年人,说道:“大叔,你可不知道啊,那张老汉的小孙子,白白胖胖,小脸蛋儿红红的,圆圆的,可真是爱煞人了!”
“小伙子啊,”身后一个驼着背的老太婆忍不住问他:“你不是说那张老汉的灭门惨事吗?怎么净扯到人家的孙子那里去了?”
庞籍亦闻言转过头来,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已围满了围观的人们。
乐松对那老太婆说道:“事情,还得由他那孙子说起呀。”
说罢,他对众人绘声绘色道:“这白胖的小娃儿,是张老汉他们家的九代单传,他那儿子、儿媳妇成亲快五年了,才生得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张老汉那可是含在嘴里头怕化了,放在手里头怕飞了,宝贝得不得了哦!”
人群里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插话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家那小崽子也是几代单传,家里的老爷子亦是宝贝得不得了,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啊。”
“那可不是嘛,”乐松接过话头,继续道:“话说那天,这白胖孙子不知怎的就病了,没日没夜地咳漱,大半个月都止不住啊,都瘦成皮包骨了,可心疼死张老汉了。”
说到这里,乐松停了停。
人群里一些家里有儿子、孙子的人,物伤其类,也忍不住感触了起来。
乐松看气氛渐渐热烈,便放开来说道:“万幸的是,他们老家镇上有个郎中,说有条祖传秘方可以根治小儿百日咳,但药费不便宜,要二十贯钱,一文钱也不能减!”
有药方能治就好,围观的人们顿时松了口气。
可乐松又道:“但是!张老汉年前才盖了新房子,又买了谷种,家里莫说二十贯钱了,连一贯钱都拿不出来啊!”
“啊!那可怎么办?”那驼背的老太婆忍不住道,表情既是担忧,也是无奈。
这钱不够用的时刻,小老百姓谁家没试过?人们一时议论纷纷。
“没办法,张老汉只得拉下老脸,向街坊乡里、亲戚朋友借啊。可惜,东凑西凑,只凑得十一贯钱。”
说罢,乐松装出一个悲痛莫名的表情。
“那……那怎么办?”
……
第六十二章 一场闹剧()
乐松长嗟了一口气,说道:“无奈之下,张老汉只得把家里的老牛也卖了。”
众人哗然。
牛,对一个古代的农民来说,可不只是牛,还是重要的生产工具,甚至说是家庭成员也不为过。
“唉,这头老牛阿黄,还是张老汉儿子成亲的时候,他儿媳妇带过来的陪嫁呢,跟了他们快有五年了。听说啊,他拉老黄去卖的时候,连那畜生都一直在哭呢!”
说到此处,乐松抬起手,印了印眼角,仿佛动情而泪。
路人们心疼那老黄牛,也急着听下文,有人问:“那之后呢?小孩子可救回来了?”
旁边的人对他说:“你怎么听的?开头不就说了,张老汉一家八口都死了啊!”
“啊,对喔,”那人恍然,忙催乐松:“小伙子,你快快继续说。”
乐松摇头叹息道:“那日,张老汉和邻居李大叔去镇上找那郎中,他怀里装着二十贯钱,担惊受怕,便畏首畏尾地走着,殊不知,这更惹贼人的眼了。一个无赖瘪三打扮的汉子佯装着与他迎面而过,撞了个满怀。张老汉不知有诈,回过神来之际,怀里的二十贯钱已经不翼而飞了!”
“啊!”
众人惊叹,像是自己丢了二十贯钱那般心疼。
乐松装作饮泣的声线说:“张老汉没有钱去买药,当晚,他的孙子就病死了。”
“哎呀呀!”那老太婆感概:“真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啊!”
身旁一老头儿也说:“要是俺的孙子也这样的话,俺指不定也跟着去了。”
乐松趁机接口道:“正如这位老人家所说,那日晚上,听邻居们说,张老汉和他浑家哭得呼天抢地的啊,九代单传的孙子啊,大伙儿将心比心想想啊,那得心痛成什么样了!当晚啊,他们夫妻俩就上吊自尽了啊!”
老太婆哀叹:“老天爷啊!这可太惨了!”
“这不算惨呢,老人家。”乐松答她说。
“这还不算惨?”最开始围观的中年人怒道:“小伙子你莫不是铁石做的心肠?”
乐松对他道:“大叔你稍安勿躁,因为我接下来说的事情要更惨烈许多啊。”
“那你快快说!”
几个路人催促着他。
庞籍环顾而望,他们二人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满满都是人。
乐松七情上面,大声道:“隔天早上,张老汉的儿子张大壮发现他老爹娘都吊死了,一时悲愤交加,一头撞向墙,流血而死!”
围在后面的路人有些听不大真切的,便问前面的人发生什么事,前面的人细细解析。
这时,繁华热闹的东市里,便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情景。
接近上百人里里外外沿着乐松和庞籍,不自觉地围成了圈,时不时发出惊叹声、谈论声、感叹声,吵杂不已,继而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靠了过来。
乐松此时得用到最大的声音,才能让围在里层的人听清楚。
他说:“张大壮撞死了,他自己倒是一了百了,可怜那儿媳妇怎么办?还有那两个不到四岁的小女娃儿啊!”
“哎哟!这可怎么办?”
“对啊,那张大壮好糊涂啊,儿子死了还能再生的啊。”
“话不是这么说,针不刺到你身上,你是不会喊痛的。你想他一夜之间,儿子、老爹、老娘都死了,任谁也受不了啊,是吧?”
大伙儿议论纷纷,旁边的店家看这样热闹,也停下了生意,围了过来,一块儿闲谈。
乐松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稍静下,又道:“大壮小两口向来感情十分地好,秤不离砣的,大壮一死,他媳妇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了,想到两个女儿日后无依无靠的,一狠下心,先掐死了两个女娃儿,自己再上吊自尽了!”
“啊!天哪!”
众人一时间,似炸开了的锅!
却有个清秀的书生掰着指头数了数,疑惑问道:“不是说一家八口吗?还缺了一口啊。”
旁边的中年人忍不住拍了他的头,怒道:“你还是人不是?这么惨烈的事情,你还有心思数人头?”
乐松劝架道:“这位书生说得不错,确实还漏了一口,就是大壮的妹妹张荷花。荷花那日早早就出了门去耕作,傍晚回来,发现一家都死光光了,一个小女子怎能不惊慌彷徨?想到未来,顿觉没有了指望,于是也挂了条绳子,悬梁自尽了!”
“真是惨绝人寰……”书生也忍不住叹息。
原本喧哗谈论的众人,一时也静默下来。
片刻,才有个排在外围的店家,大声问道:“那个小偷可找到了?”
乐松答道:“说起来,还真是天网恢恢,那日去买药,张老汉不是和邻居李大叔一起去的吗?他们二人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李大叔一直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果不其然,隔了几天,他在镇上巧遇到这小偷,李大叔可是化了灰都认得他,立马拉扯着他去见官,恰好那日张老汉用的钱袋子小偷还没丢,人证物证俱在,他也无法抵赖了。”
“然后呢?”
闻得恶人有恶报,众人稍稍感到安慰些。
不料乐松却道:“那县官说,小偷犯的是盗窃之罪,依照《大宋律》,判的是关进大牢半年。”
“半年?!”
“才半年!天理何在!人家是八条人命啊!”
“就是啊!张老汉一家都死光光了,他才判半年!”
提起这个罪魁祸首,大伙儿义愤填膺。
一个头发都花白了的老头儿怒声道:“按俺说的,判他死八次也不过分!”
“老人家说得太对了!”
“起码也得是凌迟、五马分尸之类的酷刑啊!”
也有人联想到更多——
“那县官是不是收了小偷的钱啊?怎么判得这样轻?”
“就是!官匪勾结,百姓可真是没有活路了!”
刚刚那清秀书生想提出异议:“可这盗窃之罪,依《大宋律》……”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路人都对他怒目以对。
中年人更是扯起了他的衣领,吼道:“你读的是哪门子的屎尿书啊!人家八口人命啊,你还说什么《大宋律》!”
书生看着他青筋怒现,举着碗口大的拳头,丝毫不敢再提,只得改口道:“我……我是想说律法也不外乎人情,像这一案,就该判他死足八次!”
中年人松下扯他衣领子的手,拍了拍书生的肩膀,朗声道:“读书人,果然有见地!”
又有人道:“按我说,凡是盗窃的都该判死罪!”
“对!”
不少人和议。
“就是啊!说不定被偷人的就指着这钱去救命的啊,盗窃就该判死刑!”
“正是,正是!”
那中年人也道:“为何如今的小偷那么多,正正就是因为罚得不够严厉,才判半年,有甚么用?”
他又问那书生:“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治乱世’,用……用什么来着?”
书生应道:“治乱世,用重典。”
“对!就是这个,用重典!若果每个盗窃的人都判死罪,那大宋就必定没人敢当小偷了。”
“大叔说的是!太有道理了。”
旁边几个路人纷纷赞同。
这场闹剧,庞籍有点看不下去,他皱眉望向乐松。
乐松还他一个诡异的微笑。
庞籍能岂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无可奈何,无法反驳,只得摇头,又复叹了口气。
……
第六十三章 世人皆愚()
那中年人朗声说道:“若果每个盗窃的人都判死罪,那大宋就必定无人敢当小偷了。”
旁边几个路人纷纷赞同。
这场闹剧,庞籍有点看不下去,他皱眉望向乐松。
乐松还他一个诡异的微笑。
庞籍能岂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无可奈何,无法反驳,只得摇头,又复叹了口气。
忽而,有个黑黑瘦瘦的路人提出了质疑::“若然盗窃就判死刑的话,会不会太重了些?”
路人纷纷怒道:
——“一点儿也不重,他们偷东西之前,就该想到有这个下场!”
——“对!被偷的人做错了甚么?偷东西的人不劳而获,就该判死罪!”
那黑瘦路人还想争辩:“但是,盗窃判死刑的话,那其他罪名不就要罚得更重些?”
中年人答道:“怕甚么?我们都是一等良民,又不去犯法,除非……”他目光凛凛,伸手指着黑瘦路人,恍然大悟道:“除非你是小偷!”
旁边的老太婆也帮嘴:“原来你是小偷!难怪,难怪!”
黑瘦路人百口莫辩:“天地为证,我绝不是小偷!你有何证据啊?可不要血口喷人啊!”
“你还说你不是?”头发花白的老汉跟口道:“你若不是小偷,又怎么会为小偷说话?”
“我……我只是路见不平而已!”
中年人一把提起黑瘦路人:“路见不平?我看你是做贼心虚!”
他对众人朗声道:“大伙儿,就是这种人渣,害得张老汉一家八口死于非命!咱们现在就带他去衙门,让官老爷发落,你们说可好?”
“好!”
“大叔,咱们跟你去!”
“对!就让官老爷判他个死刑,看还有没有人敢偷东西!”
“去衙门,去衙门!”
一呼百应,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地往衙门的方向去了。
……
亲眼目睹这荒诞而滑稽的一幕,庞籍哑口无言。
乐松问他:“少保,可有甚么要说的?”
庞籍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苦笑道:“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乐松往朱雀大街的方向作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前面不远的八宝楼,恰好是我家开的,少保陪我去坐坐?”
“却之不恭,烦请世子做东了。”
二人漫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