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籍想了想,沉吟片刻,深感所言极是。
乐松继续道:“而世间的财富大概也是有个总数的,桑弘羊所为,看似增加了国库,实质是与民、与商争利。”
庞籍点头,他忍不住问:“你今年十二岁?”
乐松答说:“上月刚过的生辰,十三了。”
庞籍佯装平静,但心里暗自狂喜——即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不一定看得到这一层。
乐松岂是璞玉?这简直是金刚宝石!经他庞籍亲手打磨,假以时日,必定技惊四座,熠熠生辉。
他又问:“那,为何不赞同贤良、文学所言?”
乐松不答,一瞬不眨地盯着庞籍看。
庞籍十分好奇,笑问:“何以不语?”
对方敛下眼,想了许久,才道:“其实,我不赞同的并非贤良、文学,而是古代圣贤所言的‘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
“你!”庞籍讶然语塞。
乐松径自道:“学生不懂,亦不认同,为何重钱财就一定是轻义寡德?追求更好,追求更多,甚至自私、贪婪,这些本就是人的天性啊。”
庞籍一时无语反驳,他认真回味了乐松的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发自灵魂的拷问。
半晌,他轻咳了一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才道:“自私、贪婪,一味地追求最大的利益,是畜生禽兽的天性。人与畜生禽兽的不同,正正是在于我们有道德、有仁义。”
“可是,少保,”乐松问他:“您可曾想过,道德、道义,仁义礼信,这些的本质又是甚么?”
庞籍顿时怔住了。
他确实从未有想过。
自少,父亲、先生便教导他要重义守礼,做个好君子。
可是,到底是为何呢?
想了想,他答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乐松笑着叹了口气,问道:“少保,您有养过猴子吗?”
庞籍不知他为何这样问,摇头道:“不曾养过。”
“我们侯府在城郊有个庄子,里面有片树林,住了不少野猴子。”乐松娓娓道来:“有一只小猴子份外机灵活泼,我叫它‘旺财’。每次我去庄子的时候,都会带一些山果蔬菜喂食它。”
“嗯?”
“旺财大方得很,我给它的水果,它自己吃不完的,便分给其他猴子吃……”
庞籍不语,只静静听着乐松说。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旺财的无私,究竟是否有回报?于是,我抓走它,关了起来,又命人将林子里的水果都采摘走。次日,我将它放回森林,它找了好久,也摘不到水果……”
“然后?”
“这时,那些平日里吃过旺财水果的猴子,都把自己的水果分了给它。而这林子里,有一只猴子特别的孤僻,它头上有一簇白毛,很好辨认。‘白毛’从来都没有吃过旺财的水果,但是它也把自己的水果分一些给了旺财。”
庞籍若有所思,听得乐松问道:“少保,为何‘白毛’要分水果给旺财?难不成它也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猴子又怎么可能深明大义?
庞籍摇头,坦白说:“为师不知道。”
乐松道:“学生想了许久,才想通。这些猴子生活在野外,保不准总有摘不到水果的时候。倘若对方是个生性吝啬的猴子,‘白毛’定必不会帮它,因为若是他日自己有难,对方不一定会帮回自己。但是以旺财大方的个性,若是自己有朝一日也找不到水果,旺财必定会帮忙,故而乐得在旺财落难之时伸出援手。”
庞籍愣愣地看着乐松,用看怪物的眼神,仿似看着一个五个头、六只手的妖怪。
乐松却是嫌他还不够惊讶,补充道:“这样想来,旺财的‘无私’与‘大方’,大概也是生存的本能。”
他望向庞籍,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少保,儒家所言的仁义道德,何尝不是出自这猴子一般的私心?”
……
第六十章 再次宣战()
“儒家所言的仁义道德,何尝不是出自这猴子一般的私心?”
阳光从窗外斜照过来,在乐松的眉骨和鼻梁的形成投影,他左边的脸都在阴影中,原本深邃的轮廓,显得愈发对比强烈。
莫名的森森然。
“少保,”他说:“您如今该晓得,纵使您花天大的力气去栽培我,我也成不了您心中的‘好学生’。”
说罢,他转身而去。
“慢!”
庞籍叫住他,却甚么也说不上来。
乐松转头道:“您连说服我都做不到,更遑论改变我的想法。若你一意孤行要我入仕,我亦只会依照我的想法来。”
“你……”
“别的先生不过当我是个痴儿,”乐松对庞籍拱手,恭敬说道:“只得您对我青眼相看,学生十分感激。但是……”
他话锋一转,表情霎时变得冷漠而阴森,庞籍是怎么也想不到,这种表情会出现在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脸上。
乐松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保有一天,我与您,会在朝堂上势成水火。与其他日赤目以对、形同陌路,少保莫如趁我对仕途还未有意之时,认真想一想,是不是还要继续?”
说完这一句,他不理庞籍的愕然,再次转身。
这次,走得义无反顾,撇脱毅然。
……
“势成水火、赤目以对、形同陌路,我却是万般希冀乐松这话,能够一语成谶。
庞籍走到窗前,默然沉思。
这时已是夜深人静。
水榭外是满天繁星,也有无边黑暗。
姚宏逸看着庞籍萧索的背影,心中闪过一阵突如其来的凄然。
他想起他会试时写的文章,题目便是《道心性也,人心情也》,说的是如乐松一般的观点:道德仁义本无善无恶,天理亦即是人欲。
他本想借此文章,投诚于朝中偏好法家的右仆射中书侍郎吕夷简,万未料到,竟是推崇儒家正道的庞籍向官家奏议,钦点他为状元。
当时的姚宏逸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当庞籍想招揽自己。
之后,庞籍确实对他器重。
他平步青云,官至户部尚书,向来是自诩庞丞相爱徒。
如今细想,不过是沾了乐松的光。
忽而,他听到庞籍恍然如梦地自语道:“为师早已记不起,那****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
那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庞籍记不清了。
但他还记得那时的心情,是痛心疾首,是难堪,更是愤怒。
他茫茫然地看着快要落下的夕阳,还有深蓝与浅黄色交织的天空。
庞籍喃喃道:“乐信啊乐信,你到底是如何教养出这般的妖孽?”
孔圣先贤践行千年的忠孝仁义、历代君王推崇的治世正道,在乐松眼里,不过是一群猴子的生存本能。
乐信外表冷漠,但内心,大概还是有着士大夫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
他儿子乐松才是真正的郎心如铁。
这是个看待一切都从理性出发的人,眼里只有阴谋与利益。
——“少保莫如趁我对仕途还未有意之时,认真想一想,是不是还要继续?”
乐松这话,整晚整晚地萦绕耳边。
真的要放弃吗?
庞籍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夫人霍氏被他转身的声响吵醒,迷迷糊糊问:“老爷还没睡?”
“睡不着。”
“可是有心事了?”
“嗯。”
霍氏擦了擦眼睛,柔声道:“要与妾身说说么?”
庞籍不置可否。
说了又有何用?女流之辈,懂得甚么?
霍氏叹了口气,起身,点过烛火,正要往门外去。
庞籍问:“你要去何处?”
“你定是饿了才睡不着,我去命人煮些夜宵与你吃。”
霍氏转身道。
她手中的烛光恰好不小心举到庞籍的眼旁。
“你快拿开!”
庞籍生气道:“这烛火靠太近了,炫得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好好好,”霍氏耐着性子,似哄小孩子一般哄他:“我立即拿开,炫到我家大老爷了,实在抱歉……”
说着,她举着烛火,悠悠往门外走。
经过墙边,烛火把她曼妙的身影,投影在雪白的墙壁上。
霍氏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在烛火前比划着,投影出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她笑着说:“老爷你说怪不怪,倘若全是火光,反倒什么也看不清。定要有光有影,才看的清楚……”
说着,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定要有光有影,才看的清楚……?”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庞籍如醍醐灌顶。
……
——“砰砰砰!”
安国侯府的拍门声响彻夜宵。
小厮连忙开了门,管家睡眼蒙松地迎了上来。
乐家向来不掺和政事,管家并未认出庞籍,看着他一身衣衫不整,满心疑惑地问道:“阁下是?”
“我是你家世子在官学里的先生庞籍,安国侯可在?”
管家闻得他是官学的先生,应是在朝堂有官职的,故而恭敬道:“回庞大人的话,我家侯爷外出云游了。”
如他所料,乐信又是不知所踪。
庞籍一股无名火起。
听闻乐信常常一外出便是数月,甚至一年半载,丢下一儿一女由管家仆役照顾。
就是他如此率性妄为,才令得乐松有样学样,变本加厉,变得如此冷漠。
庞籍决然道:“我要见你家世子。”
管家面有难色:“世子他睡下了,庞大人若有要事,可告知在下,在下明日定会传达世子。”
“我要见你家世子。”
庞籍半步不让,重复道。
管家无奈,只得把庞籍引入厅中,说道:“庞大人稍等,我去唤醒世子。”
……
约莫一两刻钟的时间,乐松收拾整齐地来到厅里,却看见庞籍一身睡衣的打扮,披头散发。大概是奔跑而来,衣服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沾了夜露,肩膀、背部湿了好一大片。
乐松觉得好笑,打趣道:“少保,这是您的访客之道?”
庞籍似是没有听到他的嘲讽,凛然看着他,烛光映衬之下,眼里似有团火。
“不能只有光,没有影。”
他说。
乐松莫名其妙:“甚么?”
“全是影就是黑暗,但全是光也是看不清。”
乐松知道他意有所指,细细体会他所说的话。
庞籍径自道:“要有满腔热血、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来标榜正道,亦要有功利务实的人去引导大局。”
乐松是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明白他说的是甚么。
“我就是这黑影?”
“嗯。”
“你不怕黑影会把火光也吞噬了?”
庞籍深呼吸了口气,这是他第二次向乐家的人宣战。
他说:“这便要看你有无这个本事了。”
乐松踱步到他跟前,冷笑问:“这是宣战?”
“是!”
说罢,庞籍伸出右手,乐松心领神会,亦举起手来,与他用力击掌。
再一次,击掌为盟。
“我就要让少保看看,甚么叫养虎为患。”
乐松挑衅地笑道。
庞籍也笑着说:“你说的势成水火、形同陌路,为师拭目以待。”
……
第六十一章 当街示范()
午后,雨势不大也不少。雨滴敲打窗外的桦树叶,有些许吵闹。
屋檐滴下来的雨,不住落在庞家庭院石阶上,不知什么时候才可停歇。
庞籍问乐松道:“这次读的书,可有要与为师探讨的东西?”
自从那次击掌为盟,这数月以来,他们二人似是达成共识——若是有见解迥异,并不求说服对方,只求各抒己见。
君子和而不同。
前日,庞籍布置给乐松的功课,是阅读几本史书,还有《帝范》。
对于史书或工艺类的书籍,乐松向来是虚心细读,可是,著述类的典籍……
“《帝范建亲第二》,学生不太认同。”
果不其然,乐松提出了异议。
《帝范》,乃是由唐太宗李世民亲自撰写的文献,论述为君之道。他在将其赐予太子李治时,再三叮嘱:“饬躬阐政之道,皆在其中,朕一旦不讳,更无所言。”
这是一个马上争天下、马下治天下的开国君主,究一生经验的总结。
庞籍不由得好奇:“你有何不同见解?”
乐松的见解,往往初听之时觉得惊世骇俗,细思之下,又不无道理。
这些时日以来,庞籍渐渐对其欲罢不能。
与其说自己在教导乐松,莫如说乐松在潜移默化自己。
“君德之宏,唯资博达……术以神隐为妙,道以光大为功。括苍旻以体心,则人仰之而不测;包厚地以为量,则人循之而无端……无以奸破义,无以疏间亲。”
乐松并不翻开书,而是流利地背诵出这《帝范》的“建亲”卷里最重要的一句。
——国君的德行怎样才能宏大呢?作为国君,应该广览皆听,了解老百姓的心声,为百姓办好事……处理事情的方式方法应该以巧妙隐秘为妙,但应当坚守的做人治事的原则却要不断强化、光大,时刻不要忘记……不要以淫破义,不要以疏间亲。
这亦是古往今来有义做明君的皇帝,都视之为金科玉律的一句。
庞籍搬过来椅子,坐到乐松对面,为二人都添上一杯茶水。
他早已习惯了乐松给他带来的惊喜。
乐松与众不同的视角、离经叛道的观点,在一步一步地,瓦解他原来的想法。
接过茶杯,乐松毫不客气地抿了一口,正经说道:“作为国君,确实应该广览皆听。不过,学生认为,这既是结果,亦是目的。”
“此话何解?”
“广览皆听,只为让百姓知道,国君愿意了解他们的心声。但其后的处理,只需按照君王以及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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