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大愚大智()
雨后,集英殿庭院的地面有些许积水。
清明澄澈。
阳光下,似有水草纵横交错。细看,原来是旁边竹子和柏树枝叶的影子。
金钟儿在草丛欢唱,似为这雨后的清新放歌。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
庞籍细细地为众学生念道这《中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窗边看去。
坐在窗边的人,是乐松。
庞籍都不用问,便知道了。
那眉目间的清秀俊逸,和乐信如出一辙。
乐松托着腮看向窗外,如灵魂出窍,又似一具行尸,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竹柏。
难道,他真的是痴儿?
庞籍暗忖。
“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他边继续念着书,边向乐松那边踱去。
乐松听得有人靠近,转过头来,抬眼望庞籍看去。
时光,在这一瞬间倒流。
庞籍恍惚间又回到那会宁殿的御苑。
身旁落着细细碎碎的榕叶,殷红的海棠肆意地盛开。
眼前的少年,不经意地向他望过来。
墨色的双眸,深沉如海。
他觉得嗓子有些凝噎沙哑,一时竟说不出声来。
乐松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低下眼帘,拿起毛笔,快速地记下了些甚么。
想了想,停下笔,又往窗外看去,全然没有顾忌庞籍这授课的先生就站在跟前。
别的学生对乐松的特立独行,也是见怪不怪。
庞籍微愠,他敲了敲乐松的书案,肃然道:“你,下课后留下来。”
“嗯。”
乐松应声而答,依旧托腮望着窗外,头也不回。
……
“我把今日的课文与你再说一遍,你能背诵过了,才能离开。”
课后,庞籍这样与乐松说道。
乐松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见他提笔往那宣纸上,稀里糊涂地写了许多看也看不懂的符号。
庞籍摇头叹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着些甚么。
“你可听得懂我说的?”他耐心地问。
然而,庞籍这对待痴儿的语气,却让乐松嘴角牵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也惮忌无而人小,也庸中之人小,中时而子君;也庸中之子君……”
乐松一边继续手中的“涂鸦”,一边流利地答道。
庞籍无名火起,一把夺过他笔与纸,怒道:“你答得是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乐松抬眼看他,眸子里满是嘲讽。
也惮忌无而人小,也庸中之人小,中时而子君;也庸中之子君。
庞籍再细心回忆他刚刚说的这句。
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呆呆张着嘴,半刻多钟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道:“是倒背?”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乐松站了起来,冷笑问道:“庞少保,我是否可以走了?”
说罢,也不顾庞籍的愕然,转身离开。
庞籍蓦然回神,大声喊道:“慢!”
乐松停下了脚步,却也不回头。
庞籍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可知此话何解?”
乐松道:“孔子说:‘君子中庸,小人违背中庸。君于之所以中庸,因君子能随时做到适中,无过、无不及;小人之所以违背中庸,因小人肆无忌惮,专走极端。’”
正解。
庞籍又问:“子曰:‘舜其大知也与!’”
乐松接口道:“‘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自诚明,谓之性。’”
“‘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
如是这般,庞籍几乎把《中庸》全书都与他考了个遍。
无一不通其文,无一不解其义。
庞籍心下了然。
这官学里的课,对乐松来说都太过简单了,以至于无聊得发呆。
其他的官学先生却都从未发现。
这是一块只有他知道的璞玉!
他心中闪过一个主意,竟觉得手脚发颤,心跳快得像要飞起来一般,似偷了甚么东西那样刺激。
庞籍谆谆善诱道:“就算你都懂得了,但听听先生怎么说,也许有别的收获……你看这‘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一句,亦有人是这般理解的……”
“晚生对中庸之道并无兴趣。”
乐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你!”
庞籍忽而找回曾经的、在乐信面前那无法可施的颓然感。
他不甘,又耐着性子问:“中庸之道,于为人处世,大有裨益,也并非枯燥,何以你会没有兴趣?”
“中庸之道,自然是很对庞少保的胃口。”
“此话何解?”
乐松回过头来,眼神里的自傲与乐信一脉相承。
他道:“这世间之事,若要登峰造极,必须破釜沉舟、义无反顾,但有此志向者,万人中不过一二。能够达成者,更是千万里亦无一。故而,世人推崇甚么中庸之道,美其名曰‘过犹不及’。”
庞籍无言以对。
乐松冷笑,继续道:“没有勇气追求极致的懦夫,往往用‘中庸’做幌子。”
庞籍看疯子一般看着他:“你这想法虽则立意新颖,但……但实在危险。”
“所以晚生才说,中庸之道,果然很对庞少保的口味嘛。”
这一句话,是赤裸裸的讽刺。
……
第五十八章 肝胆昆仑()
“所以晚生才说,中庸之道,果然很对庞少保的口味。”
乐松此一语,极尽讽刺之能事。
二人一时无语,殿堂内剑拔弩张。
与此相反,窗外气氛祥和。
雨后薄薄的日光透射过随风摇曳的竹叶,影落斑驳。
一阵风吹过,泛黄的枯叶随风而舞,翩翩然,竟越飞越高。
是枯叶蛱蝶。
那蝴蝶飞入殿内,停到乐松的肩膀上,乐松抬起手,轻柔地向蝴蝶一点,蝴蝶停在了他的指尖,翅膀一张一翕,连同乐松修长秀气的手指,似是一幅皮影戏。
——“不!不是!”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庞籍。
“并非这般的……”
他双手紧握成拳状,喃喃道。
站在他面前的哪里是乐松?明明是乐信。
这两父子的执拗如出一辙。
是在柴俨手下为官了十数载,他才渐渐明白,何以当初乐信对这庙堂戛然止步。
柴俨虽算不上昏君,但远远不是明君。
悠游寡断,终日周旋于几家世族、外戚,还有丞相之间,心力交瘁。
“官家,‘明黜陟’于国于民,皆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日在文德殿里,庞籍苦口婆心向柴俨进谏。
柴俨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道:“朕何尝不知道?纵是有中书门下两省赞同,但石家、符家,甚至连同赵家的人,都纷纷奏表反对,朕又有甚么法子?”
朕又有甚么法子?
听到这句话,明明是三伏天,庞籍却如在寒冬腊月里淋着雪雨般心寒。
你没法子,那这天下便是无人有法子的了。
他在心里冷笑,柴俨既是官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区区几个外戚,有何必要顾忌至此?
——“此处并非衙门,本世子不需要证据。”
一时间,庞籍想到的,是那阿修罗一般的乐信。
事态危急,自当杀戮果断。
——“官家虽有些稚嫩,却也是个仁君,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假以时日,他必定对你另眼相看。”
那日,他是这般对乐信说的吧?
这一刻,庞籍真想狠狠地扇自己一个耳光。
“臣明白了。”
他佯装恭敬地对柴俨道。
出了文德殿,庞籍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自己也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到底是颓然,还是坦然。
他与废太子柴仪只有一面之缘,并不能确定柴仪会不会比柴俨更平庸一些。但他很笃定这江山由柴仪接手的话,一定会好更多。
因为柴仪有乐信。
更因为柴仪信任乐信。
经过十多年的历练,他自问不比当年的乐信差。
可是,这又有甚么用呢?
柴俨甚至都不敢重用他。
这比怀才不遇还要憋屈。
“早知道,我当日就和你一起辞官了。”庞籍赌气地自语道。
……
思绪回到眼前,乐松的话,让他醍醐灌顶。
是的,追求极致的人,如何能用凡人的价值来衡量?
得不到心目中最好的,那就全都不要。
这是乐信他们这种人的格言。
所以,他才会在柴仪死后,隐隐归山林。
云淡风轻,是他的外衣。
孤独,无人理解,愤怒,极端,这才是真正的乐信。
他心里的仁君早已不在,柴俨那样的庸才,连次选都算不上。
乐信想要创造的盛世,定然是极致非凡的。
追求极致,是一场披着血与骨的杀伐,是一遍又一遍的自我逼迫。
与困苦相伴,与大火暴风同行,压根儿不可爱,毫无不温存,是刀刮皮肤,是火炭烧眼球。
穷尽一生,却什么也得不到。
这不是最痛苦。
退而求其次,才是最苦。
他是这一刻,才彻彻底底懂得了乐信。
莫名的激动情绪涌现心间,他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楚,腮边似有些湿润。
乐松也是怔住了,他不知庞籍为何激动得要落泪。
“并非这般,并非如你说的这般!”
庞籍盯着乐松,把他当成了乐信,这一番话,是他发自肺腑想要对乐信说的:“追求极致,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这固然可敬,宁缺勿滥,也是可钦。”
他举起衣袂,印去腮边的泪痕,盯着乐松,目光炯然。
“可是,为大道而甘于中庸,为抱负而忍辱负重,为大局而妥协,亦是真豪杰。”
你有你的疯狂,我有我的坚守。
乐信的偏执是孤独而愤怒的,他的隐忍又何尝不是无人理解而极端?
“哈!”
面对庞籍的慷慨陈词,乐松却是粲然一笑。
继而笑得无法自已。
“哈哈哈哈哈哈!”
许久,他才停了下来。
“庞少保,请多指教!”
乐松拱手道。
“世子,亦请多指教。”
庞籍拱手回礼。
他心里的念头,愈发坚定了。
他要好好打磨这块璞玉。
他要把乐松教育成这帝国未来的肱骨之臣。
如同当年的乐信一样。
他,要把他培养为自己的对手。
他与乐信那一决胜负的约定,便由乐松来延续!
……
第五十九章 仁义本质()
微风吹来,梨花缤纷飘洒。
一瓣,两瓣,翩然曼舞。
斜阳照射过梨树,花瓣微微泛起青色。
庞籍和蔼地问:“功课都做好了?”
乐松点头,从书袋子里拿出三四本写满笔记的书,还有一叠十数页的策论。
这数月来,庞籍对乐松阅卷的惊人速度,已是见怪不怪了。
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
触类旁通,更举一反三。
那几本书,正是他前日布置乐松细读的《盐铁论》《春秋繁露》《汉书·食货志》,还有《论积贮疏》。
官学里最近在教《史记》,这几日,讲到汉昭帝刘弗陵。
对于官学里的其他学生,只求让他们大致了解历史便可。
汉昭帝始元六年的“盐铁会议”,庞籍在课堂上一笔带过,但却私下给乐松加了许多功课,让他查阅相关的典籍,再撰写策论。
庞籍细细翻看那策论,忽而,眉毛紧皱,不悦也不解道:“你不赞同桑弘羊的说法?”
“盐铁会议”,说的是在汉始元六年二月,朝廷从全国各地召集贤良文学六十多人,到达京城长安,与御史大夫桑弘羊等官员,共同商讨民生疾苦的问题,后人把这次会议称为盐铁会议。
会上,双方对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均输、平准、统一铸币等事项,展开了激烈争论。
贤良、文学们抨击了汉武帝时制定的政策,要求“罢盐铁、酒榷、均输”。他们以儒学为后盾,讲道德,说仁义,反对“言利”,认为实行盐铁等官营政策是“与民争利”,违背了孔圣先贤“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的信条,有伤风化,以致世风日下。
同时,他们还重提了法家的重本抑末说,认为官营工商业“非治国之本务”,主张“进本退末,广利农业”,指责官府经营工商业是“与商贾争市利”,提倡“外不障海泽以便民用,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的放任主张。
而御史大夫即桑弘羊,则是强调法治,崇尚功利,坚持朝廷必须干预盐铁、酒榷和均输,认为其“有益于国,无害于人”,既可以增加国库,“以佐助边费”,又有发展农业生产,“离朋党,禁淫侈,绝并兼之路”,因而决不可废止。
庞籍以为英雄所见略同,乐松会与自己一般,以桑弘羊所言为正道。
却不曾想,乐松这洋洋洒洒千余字,论据严谨,旁征博引,全是反驳桑弘羊的。
乐松道:“是,学生非但不赞同桑弘羊所言,更是不赞同贤良、文学所言。”
庞籍挑眉:“哦?”
“学生并无十足的论据,”乐松望着庞籍,语气略有些弱了下来,他道:“这世间的买卖,不外乎‘供求’二字。”
“供求?”
“供过于求,售价下降,供不应求,售价便上升。”
庞籍想了想,沉吟片刻,深感所言极是。
乐松继续道:“而世间的财富大概也是有个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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