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庞籍不信:“这白菜绝对煮不出这种鲜甜。”
乐信笑答:“必须是将熟未透时的白菜,只取了其嫩心,将鸡、鸭、干贝、鲜蚝放入,炖两个时辰,再打去肉沫,隔至汤色清如水。”
……
简直骄奢淫逸、挥霍无度。
庞籍又指着那盘清水问道:“那这盘也定必不是普通的白菜汤。”
他径自勺了一口来尝。
清爽,鲜美。
这奇异而美妙的口感,也是他从未尝试过的。
“这又是什么?”
“清水白菜。”
“不,”庞籍不信:“这白菜绝对煮不出这种鲜甜。”
乐信笑答:“必须是将熟未透时的白菜,只取了其嫩心,将鸡、鸭、干贝、鲜蚝放入,炖两个时辰,再打去肉沫,隔至汤色清如水。”
……
清劲的凉风吹过窗外。
申时的午后,分外寂寥。
“你对我的策论似乎很熟悉?”
乐信挑眉,含笑而问。
庞籍不答反问:“难道你不想把这些策论变为现实?”
乐信轻轻摇头,说道:“如今不想了。”
被微雨湿润的空气中,漂浮着松针的味道。
隐约有风吹过松林的声响。
庞籍怊怅若失。
自己这番前来,似是一拳头捶在了软绵轻柔的棉花上,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徒增气恼。
他万般无奈,几近哀求地劝道:“官家虽有些稚嫩,却也是个仁君,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假以时日,他必定对你另眼相看。”
第五十五章 雪球花()
夜。
一盏茶,一段话,又一盏茶,再一段话。
不知不觉,已是戌时。
窗外夏虫脆鸣。
夜,如黑沉沉的浓墨,层层涂抹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池里的菖蒲间,隐约有萤火虫飞过。
一闪一闪。
姚宏逸问:“恩师,乐松是个怎样的人?”
坐了许久的庞籍悠悠地站起来,舒展筋骨,踱步到水榭上,临池而立。
乐松此人,他竟是丝毫不情愿忆记起。
庞籍转过身来,冷声问姚宏逸道:“作为我的门生,你自问如何?”
姚宏逸微笑谦虚道:“晚生愚鲁,蒙恩师教导,大有精进。”
庞籍长呼了口气,摇头道:“老夫桃李满天下,你是我第二聪明,第二勤奋,第二有慧根的弟子。”
姚宏逸心领神会:“那第一聪明、第一勤奋,兼且第一有慧根之人,必定是乐松了。”
庞籍点头。
……
在同一片夜幕下,一辆马车驶过长街,不紧不慢地往那城郊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竟是乐琳与柴珏。
深秋,寒意渐浓。
柴珏裹紧身上的披风,双手捧着汤婆子,方才暖和了些。
汤婆子是黄铜做的,冬日里,灌上热水,放在被中可以暖被窝。
乐琳看他畏寒的模样,不由得打趣道:“习武之人,不是不怕冷的么?”
柴珏也不恼,笑道:“这冷风来得太急,我们又走得太赶忙了,只穿了件薄衣。”
今日编辑会议结束后,他本打算到“乐琅”府中喝杯茶、赏赏花,过后就回宫的。
午后,他们正在偏厅里赏茶,却见石氏带了几个婢女进来,每人手上都捧着偌大的篮子。
石氏对柴珏的到来也是习以为常了,说笑道:“三殿下今日又来喝茶?”
柴珏礼貌道:“打扰老夫人了。”
乐琳心里不由得为石氏抱不平。
石氏不老,她才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女子,但儿子袭爵做了侯爷,大伙儿便都得尊称她“老夫人”。
她望着那几个婢女,问石氏:“娘,她们篮子里的是什么?”
“啊,这是……”石氏从篮子里取了一支甚么出来,五、六寸长,不似花,也不似果,顶端是白花花、软绵绵的毛团,毛团的四周,有些褐色的硬壳。
石氏道:“这是城郊那庄子新送来的雪球花。”
“雪球花?”柴珏好奇问道。
宫中搜罗了天下的名花异卉,但他却是从未见过这“雪球花”。
一旁的乐琳却是怔住了。
石氏细细解释说:“本来上两旬就长开了的,但茯苓听庄子里的老农说,这雪球花晒干了可放得久一些,便让他们晒干了再送来。”
说罢,又令那几个婢女把偏厅里的黄菊全换下来,插上这“雪球花”。
柴珏看“乐琅”呆呆的,不由得推了下她:“你怎么了?”
乐琳回过神来,往最近的婢女那儿拿来一支,细细打量。
是棉花。
小枝疏被长毛,叶阔卵形,花单生于叶腋,蒴果卵圆形。
棉球色泽乳白。
虽然花球比后世见到的要小,但真的是棉花。
这个年代有棉花吗?
乐琳也记不清楚。
她只记得,因教人制棉和推广“错纱配色,综线挈花”技术,而被尊为布业始祖的黄道婆,是宋末元初人。
乐琳连忙问石氏道:“这是我们侯府的庄子所种的?”
石氏点头笑道:“你又糊涂了,他们每年都有送雪球花来的啊。”
“那别人家的庄子可有种这个?”
石氏轻轻摇头,苦笑道:“你爹爹生前把这雪球花当宝贝一般,一找着空,就爱往那庄子里考究这些,他怎舍得把这花种传予别个?”
乐琳闻言,从那黄花梨的衣架子拿起一件薄裘披风,径自往外大步而去。
“你要往哪儿去?”
柴珏赶忙跟上,急急问道。
乐琳停了下来,后面的柴珏刹步不及,撞了个满怀。
“娘!那庄子在何处?”
女儿的神经兮兮,石氏早已见怪不怪了,她答道:“城郊登夏山的陶然庄。”
乐琳转头,对柴珏朗声道:“走,去陶然庄!”
“去干甚么?”
“去赚钱。”
“赚甚么钱?”
“赚大钱!”
……
柴珏在车厢里暗自叹息。
自己一听到“乐琅”说能赚大钱,便兴冲冲地跟了过来。
唉,真是近墨者黑,近得这好友多,自己也变得贪财了?
柴珏抽了抽鼻子,对“乐琅”怨道:“你可要详细给我说说,这赚的是什么大钱,怎么个赚法?”
乐琳罔若未闻,盯着柴珏手中的汤婆子在发呆。
静默了好一会儿,她才问柴珏:“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爹爹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路上,乐琳一直好奇,这个乐松是个怎样的人?
她有听说过别人说起她翁翁乐信的事,但凡提及,无不称赞其才华横溢,智勇过人。
然而,每每问及乐松,大家都似避而不谈。
甚至连石氏,也是心怀怨怼。
乐琳又陷入了沉思。
柴珏道:“他再不好,也是你爹爹。”
乐琳转头问道:“言下之意,你知道他是个不好的人?”
柴珏顾左右而言他:“皇祖母说过,人后莫说人非。”
“你是不是我好友?”
“当然是!”
“那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柴珏叹了口气,奈“他”没法子,说道:“听说是个不思进取、得过且过、游手好闲,而且孤僻古怪的人。”
“这般差劲?”
“我又没见过他,都是听回来的,信不信由你。”
乐琳想了想,疑惑道:“但是,那****面圣,官家是这般说的,‘你爹爹才思敏捷,可惜,志不在庙堂’。”
柴珏敲了敲乐琳的脑袋,打趣道:“那你让我父皇要怎么说?难不成对你说道:‘你爹爹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你可不要学他’。”
乐琳噗嗤一笑,哈哈道:“也是,也是。”
……
那边厢,水榭亭台里。
庞籍叹道:“他是我教过的,最最聪慧的弟子。”
他望着窗外的萤火虫,心中无限感触。
那年,乐松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稚童,是安国侯世子,在官学就读。
庞籍是太子少保,在官学任教。
……
第五十六章 因果报应()
水榭亭台里,庞籍望着隐约闪烁的萤火虫,心中无限感触,叹道:“他是我教过的,最最聪慧的弟子。”
那年,他是太子少保,在官学任教。
——“官学就读的,虽则都是皇子们与公侯子弟,但皆是知书识礼的,并无嚣张跋扈之人。”
说话者,是太子少傅陆元亘,他正为第一日任职少保的庞籍细细道来。
“醇之,你无需担忧。”
醇之是庞籍的表字。
陆元亘看他静默不语,以为他在紧张,便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
然而庞籍并非担忧。
他问:“下官看过学生名册,安国侯世子亦在此中?”
“安国侯世子……”陆元亘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是乐松?”
庞籍好奇问道:“正是乐松,他是个怎样的人?”
“乐松啊……”
陆元亘沉吟片刻,才道:“他常常‘神游太虚’。”
庞籍不解:“神游太虚?”
陆元亘笑道:“是发呆之意,这是太子殿下调侃他的。”
“发呆?”
“醇之,”说起乐松,陆元亘眼神里甚是慈爱:“你莫要与他置气,乐松这孩子并非有意为之,只是……”
“只是什么?”庞籍连忙问。
“只是,他思索事情的方式,与常人有些不同。”
时常发呆,想事情的方式与常人不同……
陆元亘是在委婉地说,乐松是个痴儿?
庞籍心中一悸。
回忆起乐信的神采风华,他感到惋惜,竟是比自己生了个痴儿还要难过。
……
夜渐深。
气温愈发冷了,凛凛的风在车窗外呼啸而过。
乐琳捧着手哄到嘴边,呵了口气,又搓了搓手,方才暖和了些。
柴珏见状,把手中的汤婆子递了过去。
乐琳感动,但仍不太适应他这种微小细致的关心,婉拒道:“你穿得比较少,留着自己用吧。”
“我是习武之人,比较耐寒。”柴珏又忍不住打趣“他”:“反倒是你,身手弱得似个女子一般。”
我本就是个女子。
乐琳在心里腹诽。
柴珏看“他”不语,玩笑开得更起劲了:“你姊姊倒是身手不俗,怎么你却是半点武功不会?”
乐琳听他提起了乐琅,心情顿时不爽了起来,一把夺过那汤婆子,嘟囔道:“好了好了!我用这玩意儿,你不要再说了。”
她拿来汤婆子,放入怀中,才发现它已几近冷却。
乐琳又一把将那汤婆子塞回柴珏那里,瞪了他一眼,佯怒道:“都冷了你才给我。”
柴珏俏皮地眨了眨眼,指着乐琳身上的薄裘披风道:“你府中定有不少狐裘貂绒,也不顺手帮我带上一件。”
“嗬!”乐琳推了他一把,好笑道:“小气!”
“嗯,我是小气。”
柴珏坦承不辩,乐琳也是奈他没法。
车子悠悠地行驶,也不知何时才到那陶然庄。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欸,柴珏,”乐琳无聊地玩弄这披风上的毛绒,问道:“你说,这世间可有因果循环?”
“没有。”
“嗯?”
柴珏转头望向乐琳,确定道:“乐山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子孙也是安分守己之人,理应福泽延绵,不应至如此田地。”
乐琳问得随意,不过是天马行空的闲聊。
可柴珏却心有灵犀地,一眼看穿“他”背后的意有所指。
贴心友善的安慰,却让乐琳心情更沉重。
乐山所为,是逆天命而行。
这江山,本该是赵家的。
后周显德六年,周世宗柴荣崩,七岁的周恭帝柴宗训即位。
殿前都点检、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与禁军高级将领石守信、王审琦等掌握了军权。
其后的正月,传闻契丹兵将南下攻周,宰相范质未辨真伪,急遣赵匡胤统率诸军北上御敌。周军行至陈桥驿,赵匡胤和赵普等密谋策划,发动兵变,众将以黄袍加在赵匡胤身上,拥立他为皇帝。
随后,赵匡胤率军回师开封,京城守将石守信、王审琦开城迎接赵匡胤入城,胁迫周恭帝禅位。
这便是“千秋疑案陈桥驿,一著黄袍便罢兵。”
而在如今的这个平行时空里,一切都因乐山而改变了。
他殿前献药,故而柴荣并未死于伐辽之时,其后的托孤、陈桥兵变便无从谈起。
乐山后人接二连三遭逢不测,正是其逆天改命的报应。
恰恰是应了因果循环。
乐琳忽而感到不寒而栗。
柴珏看“他”闷闷不乐,劝慰道:“莫要多想了,快趁机歇睡一会儿吧。”
乐琳点头,便把手撑于窗沿,托腮眯眼了一阵子,又坐正了身子,换了好几个姿势,都还是睡不着。
柴珏一把拉过她的头,靠于自己的肩膀上。
“你在干甚么?”
乐琳的脸蛋一瞬间变得通红,她挣扎着要起来。
柴珏却不放手,说道:“就这样子睡吧,你比我矮一个头,靠到我肩膀刚刚好,否则你辗转反侧,到天亮也睡不着。”
乐琳顿觉惭愧,人家一番好意,是自己想得太龌龊了。
于是便安安静静地靠着眯了眼。
片刻,她快要睡着之际,迷迷糊糊间,听到柴珏问:“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闻言,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有啊。”
“怎么你的头这么烫?”
柴珏喃喃自语道。
他感到“乐琅”靠着的那边肩膀一阵滚烫,似火烧,似针刺。
许久,他才察觉,这烫热并非来自肩膀,而是来自心头。
多年以后,他每想起这时的炙热,都仍会忽然红了脸。
……
第五十七章 大愚大智()
雨后,集英殿庭院的地面有些许积水。
清明澄澈。
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