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银呢?”
霍毅正面有难色,支吾道:“尚有……不足一千贯。”
乐信右手支着头,托腮沉思,片刻,吩咐道:“霍毅正,你立马命人用这一千贯钱,把太原府里能买到的糠麸全买下来。”
“糠麸?”霍毅正茫然问道。
“嗯。”乐信凛然道:“从明日起,每一石米兑三石的糠麸来煮这米汤。”
“一石米兑三石糠麸?!”
二人无法置信。
乐信淡淡然解释说:“一石米兑三石糠麸,如此一来,原本能救一人的口粮,如今便可救四人。”
庞籍愤然质问乐信道:“糠麸是给牲口吃的物什,你这是养牲口还是养禽兽啊?”
乐信收起剑,反手抹去眉间滴落的血,森森然道:“此处并非衙门,本世子不需要证据。”
一旁的庞籍目睹这忽如其来的一出,仿似被人慑去魂魄一般,惊得无法言语。
阿修罗。
非鬼,非兽。
半神,亦半人。
眼前人,是阿修罗。
天竺教里的恶神,亦是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之一。
骁勇善战,狠戾果断。
嗜血。
在广崖寺,庞籍曾看到过天竺传来的阿修罗雕像。
三头六臂,青黑色的面,口中吐火,瞋目裂眦,可怖且可惧。
和眼前泰然自若的美男子,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却不知为何,庞籍偏偏想起了阿修罗。
就在众人都未回过神来之际,乐信冷厉地对众衙差道:“传令下去,从今往后,每锅米汤都必须倒入一碗泥沙,搅拌均匀方可派发。”
又转身对排队的百姓道:“你们吃得下的就吃,吃不下的,有何怨言大可到衙门来,本世子定必亲自答复。”
说罢,也不管众人的愕然失色,带着随从,径自往衙门的方向走去。
……
衙门的府邸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庭院。
连场大雨,被淹得萎靡的桔梗花零落地犹自残存,此处一丛,彼处一簇。
乐信坐在堂中首座,不言不语,满满地用杯盖扫去浮起的茶沫,冷冷问道:“是白露茶?”
霍毅正纵对他的做法有质疑,但方才杀人立威的一幕,早已慑得他没有了脾性,惶惶然回道:“是的,回世子的话,正是白露茶。”
“可有明前的?”
霍毅正怯然摇头。
乐信叹气:“罢了,将就着喝吧。”
庞籍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世子,这米汤里拌入泥沙一事,可要再斟酌一下?”
乐信转头看向他,目光冷得似三九日里的寒雪。
“斟酌甚么?”
庞籍想起那些骨瘦嶙峋的灾民,一想到他们要吃这搅拌了泥沙的米汤,心有恻隐,顿时挺直了腰板,对乐信道:“灾民何辜?要吃这半泥半水的米汤!”
乐信嗤然笑道:“若是真正的灾民,树皮吃,草根也吃,实在没了法子,连观音土都要吃,有这半泥半水的米汤可吃,难道不是要感天谢地了么?”
说罢,抿了口茶,似是觉得苦不能入口,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又道:“只有如此,那来蹭吃蹭喝的才不会再来。”
庞籍默然。
事情确实是这样。这个法子比彻查赈籍要省事而直接得多。
乐信又问霍毅正:“还有多少口粮?”
第四十八章 逢魔时刻()
庞籍涩然道:“官家要对付郭家?”
“并非对付,收兵权而已。”
忽而,一阵风吹过。
无声无息地,几袂花瓣随风而舞,飘入厅堂里。
二人不约而同地往窗外望去。
是开到极致而萎靡的佛见笑。
虬蟠的花枝上空,挂着殷红如乐信身上血迹的夕阳。
逢魔时刻。
庞籍曾听闻,在大宋东面隔海的扶桑国,那里传说着,黄昏是日与夜的过度,人与鬼魅可以同时出现在此时。
因此,黄昏又称逢魔时刻。
他们笃信这是一段被诅咒了的时间,所有妖魔鬼怪都于出现在天空中,此时单独行走的人,就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
他看着乐信那妖媚无暇的侧颜,心中竟觉得无由来地不寒而栗。
“待太原府山穷水尽,逼得灾民造反之时,再治郭庚以平叛不力之罪。”
先开口说话的,是乐信。
接受了现实的庞籍,逐渐回过神来,冷静思索其中的曲折,问道:“倘若郭庚顺利平叛呢?”
乐信依旧望着窗外的残花,摇头道:“不会,官家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
庞籍不信,这灾民造反,一个不慎,便是星火燎原。以官家老成稳重的作风,不会做这样冒险的事。
“不然你认为,”乐信转过头来,冷眼望着他问:“何以永兴军路、河北西路,还有秦风路的都督、监军会接连易帅?”
庞籍抹了抹额角的汗,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这时才发觉,整个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总算想透彻了此事。
与河东路太原府临近的永兴军路、河北西路、秦风路,其都督、监军都已换了官家的人。
待到灾民揭竿而起之时,那附近几路的大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前来平叛。
不论郭庚有否出兵,这平叛不力之罪,却是怎的也逃不掉了。
谁会料到,官家竟有这么一出?
真是杀郭氏一个措手不及。
庞籍举起身边的茶杯,猛的闷了一口,如喝酒一般。
长叹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问道:“那官家为何要选我陪葬?”
“倘若官家真有意更革税制,又怎会提拔靳凤竹、虞隽为参知政事?”
一言惊醒梦中人,庞籍恍然大悟。
靳凤竹、虞隽都是朝中极力抵制税制更革的文官。
官家是压根儿未曾想过要更革税制。
抬举他,是为捧杀,更是为了向那些奏议更革的文官佯作表态,堵住悠悠众口而已。
枉他自恃聪敏机智,这大半年来志得意满,竟是从未发现这么明显的悖异之处。
真是可悲复可叹。
霎时间,庞籍顿觉累累如丧家犬,茫茫然似乌篷船。
他抱着渺茫得近似虚无的希望,问乐信道:“那官家为何又派你来为我解困?”
言下之意,是问官家有否改变主意了?
“是太子让我来的。”
“太子?”
乐信点头。
庞籍心如平如镜的湖泊泛起层层的微波。
“太子此举,于他有何益处?”他无法置信,故而困惑问:你名不正、言不顺地干涉赈灾,纵赈灾顺利,亦不过功过相抵。他搅乱官家的布局,必招后怨。”
乐信叹息道:“太子不忍黎民百姓受苦。”
庞籍闻言,只觉得一股暖烘烘的热潮涌上心头,不自知地潸然泪下。
好一句“不忍黎民百姓受苦”。
国有仁义之君如此,士大夫夫复何求!
他肃然往东面跪下,叩而拜曰:“庞籍欠太子一命,定必结草衔环以报……”
“慢!”
乐信打断他,冷笑道:“你是欠本世子一命。”
庞籍无言反驳,乐信的霹雳手段,他今日算是见识了。若他无力挽狂澜,自己难逃此劫。
只听得乐信对他道:“庞籍,这赈灾一事,你若再对我的决定有一句微词,本世子便当从未救过你。”
话过落音,瞬间,寒光一闪,庞籍回过神来,乐信已还剑入鞘。
那剑锋利得很,身边的茶杯齐刷刷地裂成两半。
“有阻拦本世子者,如同此杯!”
语气,是如此阴森可怖。
乐信的刚毅果敢,深思远虑,庞籍自愧不如。
“四全”公子,名不虚传。
他拱手恭谨道:“下官但凭世子差遣。”
“好!”乐信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走!”
“去哪儿?”
“驿站?”
庞籍奇怪:“不去粥厂再看看?”
“不去,施粥赠米,治标不治本。”
“那何谓治本?”
乐信走在前方,头也不回地道:“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
庞籍心中一惊,忙跟上前去,问道:“以甚么工,代甚么赈?”
乐信不答。
走了一段路,他对庞籍道:“此事过后,你寻个缘由向官家请求外放。”
“外放?”
乐信点头,道:“太子是真心赏识你的,时局未稳之前,韬光养晦。”
庞籍心领神会,经此一役,他便是太子的人了。京城波谲云诡,做个外放官,一来保存实力,二来也累增经验。
他心下却依旧难安:“无针无线,神仙难变。下官只怕过不了这一关。”
乐信自信道:“那你便睁大眼,看看本世子是如何无中生有罢。”
庞籍看他如此自信,亦笑道:“下官拭目以待。”
忽而,转念一想,他又颓然:“既生瑜,何生亮?有世子你这般的人物在太子身旁,还有我庞籍甚么事?”
——“哈哈哈哈哈!”
乐信闻言,哈哈大笑。
这是庞籍自初见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般开怀。
放佛要把这连日而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乐信笑了足有小片刻,才道:“你何德何能,竟敢以‘一时瑜亮’与本世子自比?”
庞籍奈他没法,乐信确实有如此自傲的资本。
乐信说罢,反而长叹一口气,苦笑道:“世事无常,指不定待你外放回京之时,我已经不在了。”
……
第四十九章 乐家私驿()
驿外,断桥边。
蜻蜓时而点,时而线地在河面上飞翔。
与其说是飞,倒不如说是滑翔而过。
蜻蜓的翼尖,离水面只有毫厘。
岸边,降紫色的菖蒲恣意蔓生。菖蒲的叶尖上,也停着几只蜻蜓。
精于耕作的老农,相传有一句谚言:蜻蜓低飞江湖畔,即将有雨在眼前。
恐怕,又有一场大雨。
庞籍在心里诽腹着。
乐信带他来的,并非官驿,而是私驿。
这私驿建在河边,有三层高,虽不是富丽堂皇,却是干净整洁。
最奇的是那河水。
明明河东西路水患严重,这一小段河路,竟是波澜不兴,井然有序。
细看之下,才发现,在那急流汹涌之处,中间离岸建有一堤堋,形似鹅卵,其面急流一段如鱼嘴尖细。
那堤堋”将上游奔流的河水一分为二,南边顺流而下;北边流入一形似瓶口的空缺,那急流在巨大的“瓶口”撞击、打转,水势渐缓,流至河畔,已是绵绵流水。
在堤堋”的尾部,靠着“瓶口”的地方,又有一分洪用的溢洪道,溢洪道前修有弯道,江水形成环流。
庞籍细细想了片刻,才发现,倘若江水超过堰顶时,洪水中夹带的泥石便流入到南面,这样便不会淤塞北面和“瓶口”的水道。
更妙的是,这堤堋采用竹笼装卵石的办法堆筑,当南面水位过高的时候,洪水就经由平水槽漫过堤堋流入南面,使得进入“瓶口”的水量不致太大。
同时,漫过堤堋流入南面的水流产生了游涡,泥砂甚至是巨石都会被抛过堤堋,因此还可减少泥沙在“瓶口”周围的沉积。
他不由得啧啧称奇,叹而问道:“这堤堋是何人手笔?”
乐信头也不回地道:“乃是家父构思。”
是安国侯?
庞籍有些意外。
安国侯乐谨向来神秘莫测,听闻太祖尚在之时,亦曾在朝廷为官,但不久便致仕悬车,近年更是深居简出。
不曾想,他竟有如此奇思妙想。
有这一身才学,却不为世人所知,更无法为朝廷所用。庞籍心中不禁惋惜。
他又问道:“那这个私驿……?”
乐信直言不讳:“也是我家产业。”
“你家的产业!”
庞籍大惊。
这河东西路泗垣县,虽是接连水陆的重镇,但常年水患,人口稀少,在旁人眼里不过是荒田野地,乐家竟在此设有私驿!
庞籍是何等聪慧明敏之人,推一反三,连忙想通其中重点:“大宋的各个兵家要地,你们侯府都设了驿站?”
乐信笑而点头,他既是要招揽庞籍,便不打算向庞籍隐瞒实力。
庞籍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安国侯府虽则富甲京城,不过人丁单薄,乐谨既不在朝,亦不掌军,乐信虽有官职,却不在重位。乐家在世人眼中,更似是商贾之家。
他们在各险要之地都设了私驿!
若然乐信是个寻常的纨绔,那也就罢了,但他偏偏却是深谋善断、智勇双全的人。
庞籍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倘若他有不臣之心……
“安国侯府该不会还有私军吧?”
他脱口问道。
乐信似是看透他脑中所想,冷笑道:“有也好,没有也罢,乐某都只为太子所用。”
这算是默认了。
庞籍方是放下心中大石,又更觉欣慰。
太子虽是皇后之子,但皇后娘家并非武将,而是文官,更让人忧虑的,是太子一直未有婚配。
然而三皇子柴佑娶的是外戚符家的女儿,五皇子柴佟乃曹贤妃之子,其娘家乃名将曹彬的孙女。
本来,文官就曾暗中非议,官家立柴仪为太子,不过是为了做个靶子,真正的储君不是三皇子,便是五皇子。
如今亲眼见到安国侯府的实力,庞籍才对太子安心落意。
有乐信在,有安国侯府在,太子这储君之位,十拿九稳,胜券在握了。
……
那边厢,乐信引庞籍入到驿站里,却见里面坐了七八个冠袍带履、绫罗绸缎的人。
乐信走到座首,坐了下来,拱手招呼道:“诸位掌柜可好?”
众人看着乐信那半身半脸都是血迹的模样,竟无人有讶异之色。
奇哉,怪哉。
庞籍也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静观其变。
为首的一个老者回礼道:“托世子鸿福,近来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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