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听着,青筋都现出来了,吹胡子瞪眼对刘沆道:“你听听,你仔细听听,这都甚么狗屁!好好一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非要接上一句甚么荷香居的酥油饼……”
刘沆却是笑而不语。
说书人接着说道:“那东周末年,七国分争,并入于秦。秦国灭了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高祖刘邦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汉献帝,遂分为三国……”
说书人七情上面,说得绘声绘色。
不经不觉,一个多个时辰已过去,天色已黯。
只听得他说到那桃园三结义:“那张飞说:‘吾庄后有一桃园,花开正盛;明日当于园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结为兄弟,协力同心,然后可图大事。’刘玄德、关云长齐声应曰:‘如此甚好。’”
说罢,喝了口茶水,便不语了。
众人催他道:“说书的,怎生不说下去了?”
说书人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分解。”
众人囔囔道:“打转!打转!”
说书这玩意,每天分几段来说,第一段较短,休息不久说第二段,这休息就叫作打转。
打转时,说书人从书桌上取下大碗,向在场的听众收钱。
说书人往往讲不多,每每在要结束之时,把最紧要的关头,留着明天再说。
有时观众里,有人会喊说“打转”,意思是要说书人再说一点。若然说书人拗不过,只有加说,但关口还是保留。
此时,那说书人还是坚持:“诸位,明日分解。”
众人只得散了。
又听得苗明杰说道:“故事是好故事!不过怎么总提到那荷香居?”
那白面书生听了,也是赞同道:“正是,不是说酥油饼,就是说蟹肉馒头,听得我都饿了。”
“在下觉得,即便没有这荷香居的内容,也是通顺的,”高壮的书生猜测道:“莫不是这《汴京小刊》收了荷香居的银两,逼‘树人先生’加这些进去?”
“岂有此理!”
苗明杰大怒,呼喊着众人道:“大伙儿,我们到留言板那儿去留意,莫要让那唯利是图的编辑部委屈了‘树人先生’!”
一呼百应,熙熙攘攘的二、三十人便都往那编辑部的方向去了。
文彦博看到这情况,不禁扶额叹息:“阁老,幸好你据理力争,不然下一刊还要刊这‘软广告’,平白替乐琅那小子背锅了。”
“宽夫啊,宽夫,”刘沆闷了一口淡酒,长吁一口气,笑问:“你是入朝为官多少载了?”
文彦博不明所以:“越明年,满二十七载。”
“嗯……”刘沆摇头。
“怎么了?”
“你是当真看不出,二殿下本就无意执着于这‘软广告’吗?”
刘沆问。
……
第四十三章 务实务虚()
戌时,与往日不同,月亮藏在天空的某个角落。
玄色的夜幕似乎蕴含着隐隐的青光。
刘沆檀色的袍子也沾染了那微光的青墨。
“宽夫啊,宽夫,”他闷了一口淡酒,长吁一口气,笑问:“你是入朝为官多少载了?”
文彦博送酒到唇边的动作中途停下,心里默数了一会,回应道:“越明年,满二十七载。”
刘沆摇头莞尔。
“怎么了?”
“你是当真看不出,三殿下本就无意执着于这‘软广告’吗?”
文彦博好奇问:“阁老何出此言?”
刘沆放下酒杯,也不急着回答,而是问道:“宽夫,你借我五百贯钱可好?”
“你说的这甚么话!”文彦博皱眉:“文某何德何能有五百贯钱借予你?”
“那么,借我五十贯钱好了。”
文彦博细细想了想,叹气道:“五十贯钱我倒是凑得出,不过……”
不过,你霎时间要这许多钱干什甚么?
这话还未问出口,文彦博却看见刘沆笑得意味深长,顿觉有诈。
“你不是想借五百贯!”
刘沆点头:“我本来就是想借五十贯。”
文彦博虽略有些执拗,但亦是伶俐敏锐的人,一瞬之间,他便想通这当中的道道,猛一拍茶几,转头向刘沆求证道:“三殿下他想让我们接受广告,故而刊这‘软广告’,相较之下,我们自然觉得广告亦无甚不可。”
“正是,倘若他不是提起要停刊,你又如何会赞同卖广告吧?”刘沆补充:“若无这更劣的一例,我们又如何肯退而求其次?”
文彦博闻言,心中有种被算计的憋屈与不快。
他猛地闷了口酒,道:“三殿下绝非这般工于心计之人。”
刘沆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茶几。
文彦博知得这是他思考时的动作,也不去打扰他。
浓浓的秋意漫溢于夜色之中。
文彦博又添了杯酒。
秋意拂过杯中满满的酒面。
他抿一口掠过秋风的酒面,顿觉得秋意和着酒一起,径直渗入肺腑里。
“你为何会觉得这是工于心计?”许久,刘沆才问道。
“这不是工于心计,又是甚么?”
刘沆恍若未闻,径自问他:“若本座没记错,你是赞同蔡襄所言的变法。”
“‘抑侥幸、精贡举’皆对朝廷社稷有益。”
文彦博并不否认。
刘沆盯着他,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他慢悠悠地问:“你可曾想过,若然有人提出更急进、更偏激的奏议,或许,庞丞相会赞同蔡襄这尚算温和的变法?”
文彦博怔了一下,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定住了。
刘沆是在暗示,要他做这“更劣的一例”么?
他虽然十分盼望蔡襄的变法能实施,但……
文彦博凛然道:“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阁老所言,文某不予苟同!”
——“哈哈哈哈!”
刘沆闻言大笑,又用酒杯碰了碰文彦博的杯子,一饮而尽,叹道:“宽夫是个正直的好君子。”
“阁老……”
并未例会文彦博的愕然,刘沆又添一杯,再饮,方道:“但本座是个做事的人。”
文彦博不服:“依阁老所言,难道文某就不是个做事的人?”
“你做了些甚么?”
刘沆毫不客气道:“你们这些所谓的谏官直臣,明明有更优的方法而不为之,一味只懂得攻讦中书门下,于事情有何益处?”
“你!”
文彦博想要反驳,然而细思之下,刘沆所言在理。
他平日总说刘沆是老狐狸、和稀泥,却不曾想他竟思虑得这样深远,于是喃喃道:“阁老,你……”
刘沆继续道:“你所谓直中取,实质不过是爱惜自己的名声。”
说罢,他移开看向文彦博的目光,望着那不远处的烛火,苦笑道:“本座早将名声抛开,只要对大局有益,曲中求又何妨?遗臭万年又何妨?”
文彦博忏愧万分。
他为二人的杯子添满酒,这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对刘沆碰杯,敬道:“文某不过是伪君子,阁老方是真英雄!”
刘沆亦接过杯子,碰而笑道:“敬伪君子!”
“敬真英雄!”
……
寒露日。
晌午前还一直下个不停的滂沱大雨,现在似乎已经停了。
申时,分不清是雨丝,抑或是雾霭,细微的水汽在四周沉浮不定,飘来游去。
叙福居的雅间里,丞相庞籍与户部尚书姚宏逸相向而坐,细细品味着白露银毫。
白瓷小杯,青幽茶汤。
姚宏逸伸出手端起一杯,微眯着眼在鼻端一嗅,转过杯口,小口吞咽品尝。
“不及明前的好。”
与庞籍的精干瘦削不同,姚宏逸是个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中年人。
持卷细读的庞籍并不接话,等到把整本《汴京小刊》读完,才面无表情道:”这倒是个不错的物什。“
”恩师说的是,“姚宏逸笑道:”弟子听闻,这小刊是三殿下的主意?“
姚宏逸高中状元的那年,庞籍是主考官,故而执弟子礼,以师徒相称。
庞籍闻言,摇头,想了想,说道:”本座倒觉得不似三殿下的作风。“
”那是……“
”是安国侯乐琅。“
”安国侯?”姚宏逸放下手中的桂花芙蓉糕,难以置信道:”那个纨绔?“
”乐琅“在官学里那”三十而立“的一事,早已传得满朝堂皆知,纨绔愚钝之名远扬。
庞籍不语,心中却是忆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
第四十四章 初见乐信()
”安国侯?”
姚宏逸放下手中的桂花芙蓉糕,难以置信道:”那个纨绔?“
”乐琅“在官学里那”三十而立“的一事,早已传得满朝堂皆知,纨绔愚钝之名远扬。
庞籍啖了一口茶,不由得轻皱着眉。
这是白露时节采摘的茶叶。
经过了一夏的煎熬,茶叶在时间中熬出了最浓烈的品性。
不似春茶那般娇嫩清新,也不像夏茶干涩、味苦。
浓郁,醇厚。
但多少年过去了,他始终欣赏不来。
“怿工,你是淳昭二十一年的进士?”
庞籍问道。
怿工是姚宏逸的表字。
他笑言:“承蒙恩师记得。”
“那么,你是不曾见过老安国侯乐信了。”
姚宏逸摇了摇头。
“乐松呢?”
姚宏逸还是摇头。
安国侯府并非王、赵、高、韩那样举足轻重的世家,亦无人在朝,姚宏逸与他们自是未有交集。
谈话间,雨已完全停歇。
没有风。
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庞籍望向窗外。
水榭旁,木芙蓉累累重重,将枝条都压低了。
他看一眼花,喝一口茶,放下杯子,又再看一眼那花。
突然,一片花瓣飘到窗边。
“元泰三十三年的殿试,本座是甲等第一名。”
庞籍径自道。
元泰,是太宗朝的年号。
花开花落,暮暮朝朝。
蓦然回首,当年“一朝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如今两鬓斑白。
他心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感慨。
姚宏逸不知道他的所想,恭维道:“恩师鸿猷懋着、才德堪钦,乃是实至名归。”
“实至名归?”庞籍闻言,嗤笑道:“曾几何时,本座亦是这般想当然。”
捻起那片花瓣,丢入窗外的池子里,看着它漫随着涟漪飘去,庞籍娓娓地将一桩往事细说。
“那年,本座不过十九岁……”
……
十九岁那年的庞籍,是何其春风得意。
科举以名列第一者为“元”。乡试第一称解元,会试第一称会元。
殿试第一,乃是状元。
元泰三十三年,参加科举的考子,共一万零三百七十二人。
万里挑一。
真正的万里挑一。
殿试过后,太傅张士逊领他去见太子。
会宁宫的花园里,有一棵巨大的老榕树。
即便是成年人站在树下,伸开双臂环抱树干,少说也得三四个人手牵手才能抱住。
太子就坐在榕树下,持卷细读。
一旁的乐信在小案上写字。
榕树叶繁茂无隙,在他们的头顶簇拥如伞。
周围亦有几株桦树、榉树,却只有这榕树伸出漫天延展的树枝,惟我独尊。
那亦是一个无风的午后。
虽然没有风,但榕叶却零零散散地飘落。
——“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柴仪悉下手中卷,望了过来,笑问道:“张太傅,这位是?”
“回殿下的话,这是殿试甲等第一名者,新科状元庞籍。”张士逊为他向太子引荐。
庞籍学着张士逊的言行,恭敬地道:“庞籍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赞道:“状元郎文如其人,倜傥卓异。”
那半伏在小案上写着书法的乐信,正好写完最后一字,便也闻言抬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太子,也是后来的废太子柴仪,他长的是什么样子,庞籍早已记不清楚了。
但乐信那抬头的一瞬,却不知为何,至今历历在目。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一双如墨的眸子深沉冷冽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身着藏蓝的鲤纹直裰,外搭一件月白色绡丝袍,清雅俊逸,又不失雍容。
再望向他笔下的宣纸,写的是韩愈的《师说》。
那字既有颜真卿的雍容堂正、金健洒脱,又似柳公权的棱角分明、挺劲遒健,当真是颜筋柳骨。
庞籍不由得心生嫉妒。
他的书法师承洛阳大家殷经业,自恃气势磅礴、雷霆万钧。然而,比之眼前人的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始终是落了下成。
柴仪看他望住乐信不语,忙为他介绍道:“这位是安国侯世子乐信。”
安国侯世子?
原来他便是汴京城中人称“四全公子”的乐信。
文武双全,智勇双全。
“拜见世子。”
“状元郎客气了。”乐信微笑回礼。
“信哥儿,你可曾读过状元郎的策论?”柴仪忽而问道。
庞籍却是小吃了一惊——若不是本家兄弟,纵使再熟悉,也应以表字相称。不曾想,太子竟对乐信用如此亲昵的称呼。
那边厢,乐信淡淡然答道:“看过了。”
柴仪转头对庞籍说:“你会试所写的策论《议‘两税法’、‘租庸调’》,立意精宏,悬河唾玉,本殿十分赞赏。”
又问乐信:“你说是吧?”
乐信却不置可否。
片刻,才笑道:“殿下喜欢,那便是好的。”
柴仪皱眉,问道:“信哥儿何故吞吞吐吐?有何不赞,不妨直言。”
他所问的也正是庞籍的心里话。
乐信默然不语,径自继续伏在小案上练字。
柴仪也奈他没法,只得对庞籍歉意道:“他向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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