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春分已过,但傍晚的空气还是充满凉意。
池塘旁边,王邈默然垂钓。
王承业立于一旁,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仔细地告知他父亲。
——“我们这边厢折了一员尚书,是诛九族啊!高家呢?不过损了一个工部尚书,还是免职而已,卓守成纹丝未动。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说得痛心疾首。
王邈却恍若未闻。
王承业又问:“爹,这小子愈发鲁莽了,您要不要提点提点他?”
王邈也不看他,只盯着平静的池面看。斜阳照过他高高的颧骨,阴影分明,更显得阴森。
许久,他才道:“鼠目寸光。”
“爹爹所言甚是,”王承业忙不迭地点头,赞同道:“柴琛鼠目寸光!他只顾着讨好官家,殊不知,倘若我们王家倒了,他凭什么和高家斗?”
此时,王邈手中的鱼竿快速地震动着,他连忙扬竿,是一条肥美的草鱼。
麻利地收竿,取鱼,再放入身旁的木桶之中。
“柴琛这小子,鼠目寸光!”
王承业还在喃喃道。
王邈朝他招了招收,道:“承业,你过来。”
对方闻言,走到他跟前。
“再过来一点。”王邈示意他靠来耳边。
王承业以为父亲有秘事要吩咐,便低头靠了过去。
——“啪!”
王邈用尽力气地,反手一巴掌甩了过去。
他年轻时本就是武将,如今依旧老而弥坚,打得王承业一个侧身,脚下一滑,伏着跌入池中。
幸好池边水尚浅,只湿了半边衣衫。
王邈还觉得不够解气,上前一手按住王承业的头,把他死死按在水中,目光尽是狠戾。
待到王承业快要透不过气来,他才松手。
王承业连忙大口呼吸,整个人都懵住了:“爹……?”
“鼠目寸光的是你!”
王邈狠狠道:“宁生败家子,莫生蠢钝儿。你既蠢又钝,若非只得你一子,方才我就溺死你!”
王承业目光呆愣地看着父亲。
王邈继续道:“你可知柴琛此计,乃一石三鸟。”
“一石三鸟?”
“他定是不知从何处得知,官家已经知悉此事,卓守成是除不掉的了,易永贞也是保不住的,倒不如先发制人。”
王承业不解:“他既然得知,何不与我们商量?”
“和你这蠢人,有何好商量的?他不告诉我,大概是顾忌我要保易永贞。”
王邈歇了口气,又道:“内告不避亲,揭发易永贞,以取信官家,此乃第一鸟。外告不避嫌,顺带牵连工部费正皓,此乃第二鸟。“
说罢,他忽然哈哈大笑,颧骨一耸一耸的,似个恶鬼一般,笑得人毛骨悚然。
笑了好一会儿,才道:“第三鸟才是最妙的——为卓守成辩解,离间卓、高二人。”
王承业并不赞同:“卓守成跟随高家三十载有余,又怎会因为柴琛一两句话而疏离?”
“高家本应揭发易永贞来保卓守成,却因着费正皓一事,畏首畏尾,试问卓守成如何不心寒。若高辅武尚在,事情还有转机……”
王承业还是不信:“孩儿听闻卓守成对高嵩亦是忠心耿耿。”
“哼,”王邈撇嘴,不屑道:“他再忠心也无用。高嵩此人虽有小聪明,但心胸狭窄,定会猜疑卓守成被柴琛收买打动,继而日渐疏远。”
“原来如此!”王承业恍然大悟。
王邈又道:“再说,倘若柴琛连一条王家的狗也不敢动,官家又如何能放心将天下交予他?!”
王承业叹息:“只是,兵部尚书一职,关系重大,实在可惜。”
王邈笑说:“无妨,赵家本就顾忌我们势力太广,如今折损一臂,正好示弱。”
又吩咐:“你让人带头上表,奏议彭澄任兵部尚书一职,就当我送份大礼给赵忨。”
彭澄是现任的兵部侍郎,亦是赵忨的心腹。
王承业拱手告辞:“孩儿马上去办。”
未走几步,忽又听得身后传来王邈那如癫若狂的笑声。
……
“舅舅,”慈宁殿内,柴瑜对高嵩问道:“可要让人为卓守成奏表?”
“现在才奏表,还有何用?”
高嵩冷冷道:“当初我们既是选择保工部,他便是弃子了,他自己是心知肚明的,如今大难不死,又怎会心无芥蒂?”
“失朔州,太可惜。”柴瑜叹道。
“可惜?”高嵩摇头道:“
第三十五章 人鬼殊途()
“女鬼”在喝酒,又一边读着书。
“她”在亭子的外廊内,面对着湖水,盘腿坐在蒲团之上,把斟满酒的青瓷茶杯端到嘴边。
酒,来自异域。
是用葡萄酿造的胡酒。
柴琛背靠在柱子上,坐在“她”旁边。
湖边芳草萋萋。
青草和绿叶的气味,飘荡在暮色里。
柴琛深深吸了口气,混杂了胡酒香和草木清香的气味,宁神惬意。
他声情并茂地把昨日的事情说给“女鬼”听。
“女鬼”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手中的《衢卢古今黈》。
不久,柴琛说完了,“女鬼”却迟迟未有回复。
“哎,女鬼……”
终于,还是柴琛先忍不住开口道。
“什么事?”“她”应道。
他一时找不到话头,便打趣说:“葡萄美酒,应配夜光杯。”
“她”看了看手中的青瓷杯盏,若有所思。
“难道装入了茶杯中,胡酒便会变成茶?”“她”问。
他笑道:“这倒是不会。”
“那么,用茶杯、用夜光杯,有何区别?”
柴琛答不上来。
“女鬼”径自道:“这世间总有些人,弄的许多名分,喝绿茶要用青瓷,喝雪芽用的是白瓷,饮酒要用觥,饮胡酒必须要琉璃,否则,便名不正、言不顺,这难道不是可笑至极么?”
“我是说不过你的。”柴琛坦率道。
“这是咒。”“女鬼”说。
“咒?”
“女鬼”点头,望向他。
在和“女鬼”视线相遇的瞬间,柴琛的心中仿似有一只小老鼠,“吱”的一声跑来这里,又“吱”一声地跑去那边。
只听得“她”说道:“名分是世间最无聊又无奈的咒。”
“为何呢?”
“女鬼”起身,走到茶几那里,打开镶嵌在下面的小柜子,里面有各式的杯子:海棠红釉的、玳瑁、白瓷的,还有几个不同花纹的觥、爵。
“她”拿起一个夜光杯,色彩绚丽、玲珑剔透,应是酒泉郡的老山玉所制。
“这个杯子,我向来是用来盛茶的。可是,今日你说‘葡萄美酒要配夜光杯’,它听到了,生了肖想,必定心心念念想要盛胡酒。”
说着,“女鬼”提起茶几上的茶壶,往里面倒满茶水。
夕阳映射,清澈的茶水透过薄如蛋壳的杯壁熠熠发光。
“她”又道:“它从前盛茶的时候,心里是快乐的;但如今,心中肖想着胡酒,满心都是不忿,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柴琛却摇头道:“我倒觉得肖想总该要有的,指不定你有天大发慈悲,用它来盛胡酒呢?”
“女鬼”闻言,凝视着他。
柴琛说不上来“她”目光中包含的是什么情绪,是寂寞?是无奈?
为何他隐约还感到了一丝嫉妒、不甘?
他不想去猜,便扯开话题道:“卓守成是个将才,不可多得,我想试试拉拢他,你觉得呢?”
“不好,”
“女鬼”果断道:“你为他仗义执言,本是美事一桩。事后再去拉拢,却变成居心叵测,卓守成反而不会领情。”
“她”的深思熟虑,他自愧不如。
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是皇子的?”
“女鬼”不语。
柴琛想了想,侧首托腮,望着“她”道:“我真是糊涂!你是‘鬼’,自然无所不知。”
“她”莫名其妙答道:“《欢沁》。”
“《欢沁》?”柴琛不明所以。
“嗯。”
他忽然想起……
——“此乃本殿最爱的曲子。”
那日,他是这样说的。
一个“本殿”,就把自己的身份透露了。
“哈哈哈哈!”
不由自主地,他大声笑了起来。
“女鬼”亦转过头来,莞尔而笑。
柴琛看呆了。
他身边一切都灰了下去,只有眼前人是有颜色的。
“她”笑得那样浅。
这轻轻的、若有若无的一笑,他却觉得纵使是天下间最勇猛的英雄,也是无法抵挡的。
一直以来,“女鬼”都没有对他笑过。
要么板着脸,要么面无表情,甚至,有时是像要吃人似的凶狠。
他想起史书上读到的,周幽王也是有个不爱笑的宠妃,名唤褒姒。
褒姒生得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自进宫以来从来没有笑过一次,周幽王为了博她一笑,不惜悬赏求计,谁能引得褒姒一笑,赏金千两。
佞臣虢石父提议燃点烽火台,招引诸侯前来白跑一趟,以此逗引褒姒发笑。
褒姒见千军万马召之则来,挥之即去,如同儿戏一般,十分好玩,禁不住嫣然一笑。
周幽王很高兴,因而又数次点燃烽火。后来,诸侯们都不相信了,也就渐渐不来了。不久犬戎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
这便是“烽火戏诸侯”。
柴琛读到这个典故的时候,心想,世间竟有如此荒唐可笑的昏君。
可是此刻,他深深体谅到周幽王的苦衷。
倘若能再引得眼前佳人一笑,莫说烽火戏诸侯,纵是把象征天下的九鼎拱手相让,又何妨?
原来,自己也有做昏君的潜质。
不过,与周幽王不同的是,他的“褒姒”并非祸国殃民,反倒提醒他要以百姓社稷为先。
何其幸也!
他敛起心神,又和“女鬼”说起朝堂上的事情来。
言语间,他愈发惊讶于“她”多谋善断、见微知著。“她”决断之老练,几近能与他外公相比。
“你不似死了三年,倒似是死了三十年。”他叹道。
“做鬼一年,等于做人十年。”
“当真?”
“当真。”
……
那日之后,他每隔三日便以送书的缘由,到亭子与“女鬼”相见。
借着讨论书籍或朝堂的事,二人渐渐熟络,常有不同于以往的见解,总是聊得欣然忘食。
柴琛无一刻不对命运心存感激。
他与“她”,并不是穷书生和普通女鬼的色相引诱。
他们是灵魂和灵魂的碰撞。
如此契合。
他们常常说出一样的话,一样的句子。
又或者,他说了上句,“她”立刻接到下句,仿佛不是出于凡人的刻意努力,而是凭借天意的导引。
“她”是他所能够想象到的,最合适他的“人”。
父皇有数不清的后*宫佳丽,也遇不到这样的人。
他是做了十辈子修桥补路的善事,才有这样的福分。
和“她”一起,光是聊天,甚至完全不说话,只是默默喝茶、看书,都是莫名的快乐。
可惜,快乐过后,他心有余悸。
“人鬼殊途”四字,总不其然地浮现脑海。
他想到,往后必定会有人以这个缘由分开他们。
邪不能胜正,“她”法术再高强、道行再高深,父皇也总找得到能对付“她”的高人。
……
究竟,有什么法子?
听说,民间有种叫“借尸还魂”的法术?
可是,借来的尸体,就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无妨,无妨。
只要“她”的灵魂还是那个“女鬼”,躯壳是哪个的,又有何相干?
那日,他在这般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集英殿的庭院,远远看到柴珏的背影。他和一个少年正被罚站。
他想要上前去调侃柴珏,那少年侧过头来,和柴珏说着什么。
柴琛看到那个侧颜,瞬间愣住了。
他的“女鬼”,怎么会在这里?
……
第三十六章 惊喜若狂()
那少年侧过头来,和柴珏说着什么。柴琛看到那个侧颜,瞬间愣住了。
——他的“女鬼”,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中顿觉跳漏了一拍子。
是“她”吗?
是。
一定是。
那般的轮廓,那般的眉眼,那墨玉般的眸子,他在心里默默画了何止一千一万次。
不会错的,正是“她”。
真的是“她”吗?
不,
不是。
“她”不曾如此开怀大笑。
“她”总是冷冷的,是淡淡、浅浅的水墨,不是眼前这般浓墨重彩的写意画。
不是“她”。
眼前人到底是谁?
世间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吗?
柴琛左顾右盼,正欲寻人来细问。偏生此时的集英殿里,除却在授课的庞籍与众学生,便再没旁人了。
他看着二人言笑晏晏的背影,纵使知道不是“她”,也十分不是滋味。
许久,才等到从集英殿经过,捧着御膳往文德殿去的刑安一行几人。
“二殿下安好。”
邢安向他问好。
柴琛问:“邢阁老可否知道,和三弟站于一起的是何人?”
邢安眯着眼往那边看了一会儿,回道:“二殿下,是安国侯。”
“安国侯?”
“嗯,”邢安慈爱地望着乐琳的背影,不禁想起好友乐信,笑道:“是个温柔的好少年呢。”
柴琛皱着眉。
安国侯?
他似乎想到了一些眉目:“安国侯府可是在沁泉寺附近?”
邢安道:“都是在城南,不过隔了二三十里。”
二三十里,那片竹林,那片桃花林,还有那湖,足有三十里了。
难道……
柴琛连忙又问:“三年前,安国侯府可曾死去了一位女眷?”
话刚落音,自己也觉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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