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解释道:“这安国侯其实十分年轻,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光景。说起来,你们俩的年纪倒是相若……”
她顿了顿,忍不住盯着甄平安的左边脸看,再轻轻叹了一口气,认真地惋惜道:“要不是你脸上的这块胎记,我定要劝老爷为你引荐一番。”
“夫人莫要折煞我了,”甄平安摇头,笑道:“哪怕没有这胎记,安国侯府也不是我能高攀的呀。”
春桃住了一住,心中暗自抱怨自己。
唉,该死。
她又乱说话了。
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个毛病?
自己只得做人妾侍这条路走,于是,但凡看到别个好颜色的,也就想当然地,觉得人家可以走这条路。
却也不曾想一下,人家原是有别的路可以走的呀!
春桃回过神来,张了张口,想要对甄平安道歉。然而对方的神色并无不妥,依旧笑得淡然、从容,全然不似被冒犯,倒更像是自己多虑了。
她又转念一想:自己的立心,本就是为了平安而考虑的——她在走的这条路,并非崎岖难行,相反,指不定比大多数寻常女子走的路还要好呢。
“平安呀,”
春桃轻轻一抚甄平安放在膝上的手背,诚恳劝道:“你大概听说过这么一句——‘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这话人人都说,便似有道理。但是,你认真想一想呀,要是天下的女子都去做了‘穷人妻’,还富人不就娶不到妾侍了?所以呀,这些话,都是那些娶不起妾侍的穷人说的,不过是想要诓骗我们女子,去嫁给他们那些穷措大罢了。”
春桃这话,风趣中带几分道理,道理里头又透着荒谬。
但她说得十分认真。
于是就更加显得滑稽了。
甄平安禁不住“噗嗤”一笑。
“哟,”
春桃一挑眉,更加恳切地规劝:“平安,你可别笑!那些读书人,我在怡芳阁的时候,见得多了,他们说起什么‘三纲’,什么‘仁义礼智’,全都是一套一套的!”
她摆了摆手,表情甚是不屑:“骗得了他们自己而已,不,连他们自己都骗不了,一个二个见了美人、见了财宝,还不是如饿鬼投胎一般?可我不同,我的话被人听了是要人人喊打的,但是呀,话糙理不糙……”
……
第三百一十二章()
—— “可我不同,我的话被人听了是要人人喊打的,但话糙理不糙……”
春桃认真地说道。
甄平安也敛起表情,肃然道:“平安知道夫人是为我好的,您且说,我仔细着听。”
“那我可就实话与你说了——”春桃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其实,做富人的妾室一点儿也不差,你看看这屋子……”她比了一比四周。
“这不是屋子,”甄平安迎合她道:“这是大宅呀。”
她们身处的詹府,哪怕在富人云集的汴京城,也是个不小的。
标准的“三进三出”宅子——从大门进去是院子,里面有一道二门,进了二门还是院子,里面还有一道门,再进去又有一个院子。每进院子里都有别开的小门供出入。三重院落,每个院落都有正房、厢房、下房,以及雨廊等等。
这就是“三进三出”的意思。
春桃得意地笑了:“这大宅子的屋契,写的是我的名字。”
甄平安这次是真的讶然,她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望着春桃,道不出半句话。
“有状师的盖印,还经了尚诚行的公证,哪怕日后老爷反悔了,这宅子也是我的。”
怕甄平安不信,春桃再说道。
“夫人好福气。”甄平安举起茶壶,为两人添满茶,诚心诚意地羡慕道。
春桃接过茶杯,润了润喉咙:“所以呀,我方才这话真不似挤兑挖苦你的。”她搁下杯子,拢了拢头发,道:“你想呀,我家老爷是这样大方豪爽的人,能被他看重的人,定然也不会是小气刻薄的,加之那安国侯点石成金一样的本事,你若是能攀得上,能讨得了他欢心,什么样的宅子住不到,更不要说请大夫来为你母亲治病这种小事情了。”
她想了想,再道:“指不定,连御医也请得来呢!”
“御医?”甄平安略有些莫名:“御医不是皇宫里的人才配使唤的么?”
春桃一撇嘴,轻摇着绢扇。
室内的炉火烧得太旺盛,暖意稍稍有些太过了。
她对甄平安道:“你说的不差,御医寻常人是使唤不了。可是,安国侯与当今三殿下是好友至交,每日形影不离,若是安国侯开了口,三殿下定是不会拒绝的。”
“三殿下?”甄平安微微侧首,沉思稍许,问道:“家父尚在生的时候,与陶府、辛府也有些小小的买卖往来,我曾听他说,先皇后王氏有一子,自小聪慧不凡,是不是这位三殿下?”
春桃摇头道:“你说的那位先皇后王氏的儿子,是二殿下。三殿下的母妃,是当年辽国嫁过来和亲的公主耶律氏。”
“哦,是这一位……”甄平安恍然道。
春桃道:“就是他!我家老爷私下常说,大宋官家这么多的皇子、公主,唯独这位三殿下身份最尊贵,你想呀,他的父亲是大宋的官家,母亲是辽国的公主,亲舅舅是辽国的官家,这样的身份,天下间都找不到别个了。”
“只可惜当不了储君。”甄平安微微叹息。
春桃不以为然:“就是当不了储君才好!”
“为何呢?”甄平安明知故问,只为了迎合对方。
“储君有什么好当的?伴君如伴虎,顺利当得了官家还好说,但我家老爷说的,官家正当盛年,那储君太子做个二、三十年的,少不免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若是顺顺利利当得了新官家,那倒还算值当了,一个不慎惹恼了官家,像之前那些被贬为庶人的太子,也不是没有过。”
“有道理。”
“他自己倒霉,也就算了,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与他交好的人,总难免被牵连着倒霉的,所以呀,”春桃笑了笑,眼睫轻眨:“我家老爷总夸安国侯有眼光,不去攀附那些不切实际的,唯独与三殿下交好——以三殿下的身份,日后不论哪个皇子做官家,他也是妥妥的王爷,谁也动他不了。”
甄平安重重点头,慨叹道:“好眼光的是詹老爷才对。”
“那当然!”春桃听了这话,比甄平安夸赞自己还要高兴:“老爷要不是聪明绝顶、英明神武,怎能有如此的一番事业?你别看詹府这样的好气派,其实,老爷在辽国的述律府里,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庶子,而且他母亲是宋人,从小受尽冷落。如今的好光景,全是靠他自个儿闯出来的路子,如今,倒是连他那些嫡系的兄弟,也要仰仗他几分呢!”
“真了不起。”甄平安听了这些,是真心地佩服。
春桃又道:“所以呀,我家老爷如此厉害的人,他也要对安国侯马首是瞻,那安国侯就当然更加了不得了。”
“所以,平安就更高攀不上来。”
甄平安下意识地伸手抚脸,低头道:“我这样的容貌,穷人妻也好,富人妾也罢,都是奢谈罢了。”
她抬眼看着春桃,目光里既有哀怨,更多的是坦然,一种认命的坦然:“其实,我也做好了打算的,万一……万一家母故去了,我便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旁。”
春桃心头一软,无限怜惜眼前人,她轻轻拍了拍甄平安的手,宽慰道:“你先别要灰心,我家老爷也认得不少妙手回春的郎中大夫,待他自辽国回来,我求他替你问问,说不定能有好的方子,能令你祛掉这胎记呢?”
“夫人您已经相助了我许多,平安还怎么敢再生叨扰?”
春桃咧嘴一笑:“我也是有私心的,你若是能寻得好的去处,日后指不定还要你提携帮衬我呢。”
“夫人真爱说笑。”甄平安似乎不对此事抱希望。
她又把话题扯回去:“说来了,平安觉得有一点蛮不解的。”
“哦?”春桃挑眉,问她:“什么呢?”
“安国侯府曾是汴京首富,哪怕家道中落,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甄平安如实将疑惑道出:“安国侯什么样的珍宝没有见过?他要找一枚玉佩,自己发散人手去找寻也是可以的,不然的话,拜托三殿下不是更好?何以要委托詹老爷呢?”
……
第三百一十三章 读书识字()
春桃被甄平安这一问,才发觉事情有说不通的地方。她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一层,我也不懂,会不会是因为我家老爷在辽国有商号,他以为老爷的人面比他更广一些?又兴许,他有不便出面的原因?”
甄平安眸色一黯,低下头去,顺势装作不解的语气:“那些王孙公子在打算些什么,我们女儿家家的,也委实猜不透。”
“可不是嘛,”春桃坦诚道:“老爷与我提过的事情,我尚且能在你面前说些皮毛;但老爷没与我说过的,我真真是想编也编不出花样。”
甄平安心道,在春桃这处大概问不到更多的了。她便阁下茶杯,起身又揽过那柄竖箜篌,对春桃笑道:“春桃夫人,这首《阳关三迭》,你可要再听一遍?”
春桃不应答她,反而微微蹙眉道:“平安,你且与我说句实话……”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甄平安放下正准备拨弹的右手,柔声道。
“在老爷回府之前,这曲子我能学得了么?”
甄平安点头,肯定地答她:“可以。”
春桃追问:“弹得似你这般好?”
甄平安一怔,轻笑道:“夫人,平安自五岁起习音律,七岁开始学的卧箜篌,九岁再学这竖箜篌……”
言下之意,此非一朝一夕之功。
春桃纤指扣紧茶杯,眉心不展。
少焉,她轻轻抬眼,对甄平安道:“平安,你教我识字可好?”
“嗯?”
甄平安微挑眉,未料到春桃忽而有这样的请求。
“你上午教我认字,下午教我弹箜篌,”春桃的语气隐隐有急切:“学资我给你算两份的,午膳你与我一道吃。”
她自问,这对于眼下情况窘迫的平安来说,是个相当可观的待遇。
果然,甄平安只略略顿了一下,就立马答应:“从明日开始?”
“嗯,明日,”春桃得了她的应承,随即笑逐颜开:“我明日便遣康伯到府上接你过来!”
康伯是詹府的其中一个车夫。
甄平安点头:“承蒙夫人关照了。”
……
辽上京。
孝义商号。
偏厅前的珊瑚树已经换了一株,比耶律骊他们上次见到的还要巨硕,足足有六尺长宽,色泽也更加莹润鲜红。
就连上头的宝石,都多了不少。各色深浅、大小不一的蓝宝石、红宝石和祖母绿,镶嵌得密密麻麻,骤然望去,亮得令人闪不开眼。
转角的地方,原先的紫铜香炉,已经替换成精致低调的黑釉瓷熏炉。
唯一不变的,是袅袅的云烟依旧。
这次,燃的不是宋国的宁神香料,而是大辽特有的香方——瑞丰年。
龙涎香、沉香,还有天竺的白檀,以及大食的乳香。
珊瑚树背后,放了一个陶制的鱼缸,看起来朴实不起眼,细细一俯身,才会发现里头养的是极名贵的锦鲤——蓝衣、花秋翠、雨墨衣,还有鸣海浅黄,都是动辄数十贯一尾的品种。
偏厅内,先前那些镶宝石贴金边的桌椅台凳,亦尽数换成一水的黑檀木家私。
然而,里头的梁柱却又全部漆上了金色。
耶律骊、耶律驰与耶律骢三人相视一看,交换眼色,目光中都有惑然。
满屋子文不文,俗不俗的。要说这里似宋国那边的淡素怡人,偏偏又杂了过分浮夸的奢华;若道是如大辽的大气坦然,却夹了不少刻意的寒酸。
这述律铁赤剌,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抑或是,他本来就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怪品位?
……
就在他们默然之际,詹孝义快步迎了前来。
——“二殿下、四殿下,九公主!”他含笑,且躬身拱手向他们三人行礼道:“承蒙三位殿下大驾光临。”
耶律骊率先扶起他:“铁赤剌舅舅何必多礼?真真折煞我们了。”
但其他二人,都默契地不接她的话。
耶律骊又径自说道:“铁赤剌舅舅,我们几个方才一时兴起,在你商号的门口排队了好一阵子。”
詹孝义皱了皱眉,连忙道:“是我招呼不周,恕罪,恕罪!”他顿了顿,对耶律骊笑道:“殿下,您要多少马裘酒,只管与我说便是,哪用得着排队呢!”
耶律骊摆了摆手:“闲来无事,图个好玩有趣罢了。”
詹孝义弯眉赔笑,心里却是丝毫不信。
黑釉熏炉里,香料经由火焰的燃烧,化为缕缕轻烟。
“瑞丰年”是大辽最有特色的一条香方。
皆因——其初闻时已经甚是浓烈,闻得久些,就更刺鼻了。
耶律骢离那熏炉最近,禁不住轻轻咳了几下。
耶律骊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恭维詹孝义道:“铁赤剌舅舅的马裘酒,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走夫贩卒都趋之若鹜。哪怕排队一两个时辰、哪怕添些银钱插队,也要一尝……”
她嘴角轻轻一扯,泛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这在上京,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詹孝义看了这个笑容,目光一凛。
莫不是……
他暗暗叹了口气。
莫不是,又要被乐老弟说中?
……
——“马裘酒畅销是必定的,就算以原定的贵价钱,也是不愁卖的。”
那天,“乐琅”这样断言道。
“他”话锋一转,神色忽然怅然起来:“最怕……你们那边的官府会以此为籍口。”
“哦?”詹孝义满不在乎:“我卖我的酒,客人爱出什么价钱,官府有什么由头来管?”
“乐琅”轻轻摇头:“恋盏贪杯,总不是好事。我想,世间没有那个官家,会放任自己的子民都变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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