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瞪了刘沆一眼,之后就翘起双手,别过头去。
“唉……”
刘沆重重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劝道:“你们都动起手来了,我们三人还能怎样?总不能帮着你去打他吧?况且,四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胜之不武呀。”
“我才不是气这个!”
文彦博猛地回头,怒瞪刘沆:“他挑剔御史台的时候,你们怎的都哑口无声?”
“葛敏才所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御史台的台狱、受事御史,与大理寺、刑部确实职责互有交叠,权责混淆、推卸搪塞之事亦非他胡乱罗织构陷的。”刘沆顿了顿,伸手比了比自己:“再说了,你们御史台平日里总抓着中书门下不放,无事生小、小事化大,我好歹是中书门下的参知政事,为御史台说项?”
说着,他摇头又摇头,神色里不无抱怨。
文彦博愣了愣,无法反驳。
刘沆又问他:“你如今吃了得、睡得着,似乎不甚担忧呢?”
“不居庙堂,就不能为民请命了么?”
文彦博反问他,又自答道:“只要我不失初心,哪怕被撤了官又何妨?我文某人入仕,从来只为百姓民生,从来不是为官职仕途、为钱财俸禄。”
他说得兴起,举起茶杯,仰头倾杯饮尽,一抹嘴角的水痕,豪气道:“我就干脆一心一意做我的副主编,做出一番景气来,履行《汴京小刊》‘民生无小事’的诺言!”
刘沆手托着腮,侧首望着文彦博,眉头皱了又舒。少焉,他几近不可闻地嘟囔道:“原来你没有猜到呀……”
文彦博就坐他旁边,听得一清二楚:“猜到什么?”
“没,没什么。”刘沆回过神,否认道。
“吞吞吐吐,算什么男子汉所为?”文彦博用的激将法。
刘沆转念一想,说给他知道也无妨:“官家不会任由你明珠暗投的,你很快就能官复原职。”
“哼,”文彦博嗤之以鼻:“好歹一场相识,冲之兄何必说这种客套话?”
“信不信由你。”刘沆懒得与他争辩。
文彦博也不想继续与刘沆僵持,接了他的话,顺口问道:“你若真的认为我会官复原职,那你还忧心什么?”
“我哪里有忧心?”刘沆夹一片鲈鱼肉,细细品尝:“不也是吃好喝好?”
“你骗骗三殿下、乐琅他们还是可以的,但想骗我?”文彦博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差了点火候呀。”
刘沆停下筷箸,复叹息:“我确实在忧心。”
“为何?”
“我怕……官复原职的,不止你一个。”
“嗯,我懂,我懂!”文彦博夹起一箸春笋肉丝,放进嘴里,嚼着说:“葛敏才对吧,怕什么?让我来,我还未与他分出胜负呢。”
刘沆从托腮变成扶额:“他有什么可怕的?”
“是是是,他不可怕,下次你来应付他。”文彦博嗤了一声。
刘沆用杯盖拨了拨茶水,问他道:“你记不记得,那次在牡丹馆前,葛敏才与乐琅关于编辑著名权的辩论?”
文彦博不知道他何以提起这桩,想了一下,忽而怔住,抬眉看向刘沆:“你当时……对我说当心他‘来者不善’?”
刘沆点头:“正是。”
“为什么?”文彦博讶然。
“当日,他好歹还算和乐琅辩了个平手,但你连乐琅都辩不赢,他早已经不再忌惮你了。”刘沆抿了一口茶,说道。
“他忌惮不忌惮我,有何相干?”
“不忌惮,就不会留手。”
“哦?”
“什么大局为重、什么民生社稷,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刘沆语气笃定:“他惧怕、讨好比他强的,尽全力攻击比自己弱的。尤其是你,朝中人人都把你们相提并论,他轻蔑你,就自然更要针对你。欺软怕硬,说的就是他。你与他交手,多个心眼就是了,这种毫无原则的人,有什么可怕?”
“嗬,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才可怕?”
文彦博想到葛敏才,禁不住一阵恶心,不敢苟同刘沆所言。
刘沆答他道:“我怕那种刚直太过的人,执拗不肯变通、将固执当做那种美德的那种人,我真真是拿他们一点法子也没有。”
“噢,”文彦博瞪大眼睛:“想不到原来你最怕我。”
“谁说是你。”
“那你说的是谁?”
刘沆不答他,只愣愣看着向西南方的窗户默然。
“白虎大街?”文彦博朝他看的方向望去:“你是指……蔡襄?”
刘沆翻了一个白眼:“我看的是邓州的方向。”
“呵,邓州那么远,你怎的不说你看的是大理国、天竺国或者蒲甘国?”文彦博没好气地反驳,忽而怔了一下:“邓州?你说的是……”他一拍大腿,高兴道:“若是官家把那位召回京城,还有什么好愁?”
刘沆为他夹了一片“珍宝鸭”到碗里:“是,不愁,不愁。吃菜吧,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
河间府。
城郊,定远桥。
再往北走,就是大宋与辽国的边界。
铁蹄飞踏,旁若无人。
黑色的骏马奔跑至到桥边,马上的人才扯缰停下。
距离他数百米远,几匹同样体长颈高、腿健鬃长的白马,也跟着停下。
“二堂主,”孟翰飞悄声问道:“再走,就要到辽国去了。”
……
第三百零六章 不长记性()
铁蹄飞踏,是旁若无人的、嚣张的狂奔。
黑色的骏马,不停歇地奔跑至到桥边,马上的人才扯缰停下。
就在距离他数数十丈远的松林里,几匹同样体长颈高、腿健鬃长的白马,也跟着停下。
紧紧盯着他们一人一马,不眨一瞬。
“二堂主,”孟翰飞悄声问道:“再走,就要到辽国去了。”
辛霁紧紧盯着那道鸦青色的身影,沉思不语。
须臾,那人一扯马缰,驱马过桥。
“跟!”
辛霁当机立断。
一行四人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松懈。
及至他们抵达桥边,一个不慎,走在最前的马一个踉跄,那暗卫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原来,马儿被两边树干连着的一道细线绊倒。
“卑鄙!”孟翰飞忍不住骂道。
“嚓嚓嚓嚓……”一阵怪异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辛霁一惊,连忙对那跌倒的人吩咐:“快,快上马!”
瞬即,一阵烟雾自他们身后冒出。
“是‘震天雷’?”孟翰飞吓了一跳,脸色一白。
烟雾愈渐浓烈,却不见火光。
辛霁心下稍稍淡定:“不,不是‘震天雷’。”
“那是什么?”孟翰飞问。
答案很快显现。
不到片刻,烟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
“是‘迷离夜’。”辛霁语气肯定:“上桥,追!”
四人纷纷策马在桥上奔驰。
却只来到桥的中间,一阵强烈刺鼻的硫磺味道迎面而来。
“糟糕!”
辛霁心道一声不好。
果然,他们一直恐惧的火光,此际自桥的那头闪现。
“‘震天雷’!”孟翰飞惊呼。
“快,回头!”
辛霁喊道。
未几,他又连忙改口:“不,不!”
“二堂主?”
“继续往前!”
这次,他无比果断。
继而带头向前奔驰,快马加鞭往彼岸去。
就在这一刻,他们身后那端的桥头,也闪起火光,而且越来越烈。
反而,前方的火光渐渐熄灭了。
——“轰!轰!”
如雷鸣般彻天的声响,突如其来响起。
桥,震得马儿都几乎要侧倒在地。
众人用力甩马鞭,力求尽快脱险。
——“轰!轰隆!”
又是一声响。
幸而,辛霁与孟翰飞已经抵达彼岸。
——“轰!轰隆隆!”
在第三声雷鸣来到之时,定远桥轰然而塌。
千钧一发,另外两人也恰好赶到。
满目尘飞,分不清到底是定远桥的木屑,“迷离夜”的雾,抑或是“轰天雷”的烟灰。
“二堂主,”孟翰飞抹下一额头的冷汗,低头,望着地上不断延伸到北边的马蹄痕迹,惶惶问道:“我们如今是要到辽国去?”
“不,”辛霁一抬手,否定道:“回头。”
其余三人看着漫天灰尘,默然不语。
桥都断了,如何回头?
——“噗通!”
清脆的入水声响起,继而是“哗哗”的划水声。
方才的爆炸,早已将沿桥的结冰的河床炸开一大片。
辛霁以身作则,给他们示范如何回到对岸。
……
寒风凛凛吹过。
辛霁四人甩了甩一身的冰水,瑟瑟发抖。
“二堂主,”其中一个暗卫问道:“为什么要回来?”
辛霁不答,扯下最外面的袄子,冷得牙根发颤,他在桥附近搜寻了少顷,在一处干草丛里捡起一套鸦青色的袍服。
他将那袍服扔到那人的面前,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为什么!”
原来,那人趁他们躲避“震天雷”之际,也游水回来了。
孟翰飞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了。
他从前不是没遇到过棘手的目标。
但今次,真的是……
这趟旅程,哪怕用“披荆斩棘”来形容,也不为过。
不,就算是“九死一生”,都不过分。
多少次,差一点点就失手。
甚至,差一点点就死了。
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竟还有如此心思慎密、心狠手辣的人。
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娃儿,待他再年长几岁,那还得了?
定是个大祸害!
“二堂主,”孟翰飞嘴中发苦,叹息一声,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你们四处找找,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辛霁冷声吩咐。
三人点头,齐声领命。
约莫两三刻钟,方才被辛霁扯着衣领教训的暗卫,在不远处的松林里大声唤喊:“二堂主,二堂主!”
众人循声看去。
那人叫道:“二堂主,此处、此处有马蹄的印迹!”
辛霁并不着急过去,而是喊问道:“印迹是往什么方向?”
“东边,正东的方向。”那人大声答道。
“好,”辛霁利落地翻身上马:“走,咱们往西。”
“不、不是往正东方向?”另一个暗卫颤颤问道,刚刚水里的寒意此刻还未消退。
辛霁的马已经走远了十数丈,他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你们上了他那么多次当,还没有学聪明点么?”
语气里,满满是讽刺。
还有隐隐的恨意。
……
已经坍塌了的定远桥的另一头。
往宋辽边境的方向。
一匹黑色的骏马,马背上,是俊俏清朗的少年。
鸦青色的衣衫,映衬得嘴角的笑意也有几分阴沉。
……
黄昏。
宣德门的黄昏。
夕阳,自天边从晕黄,渐渐褪去色彩,慢慢地,只剩外边一缘浅浅的橘黄色。
与此同时,星辰闪烁,上弦月在天际悬挂。
不知不觉,天黑了。
“虞侍卫,”乐琳来到马车旁,笑着对虞茂才说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她对邵忠可以开一些玩笑,说说有趣的故事。
相反,对着不苟言笑的虞茂才,她禁不住地十分客气。
平日里,虞茂才大概与他点点头,然后就分道而行。
但今天,他却静静站住,欲言又止。
乐琳感到反常而奇怪,于是问道:“虞侍卫,你有事情要我帮忙?”
虞茂才忙不迭点头。
“是什么事情呢?”
乐琳更觉意外——遇到难题,邵忠通常会坦然请教,然而虞茂才的习惯是想尽办法自行解决。这也是两人之间,柴珏比较看重虞茂才的原因。
这次,是虞茂才第一次向乐琳求教。
“请问安国侯,”虞茂才红了红脸,低下头问道:“田七炖鸡怎么炖?”
“啊?”
乐琳呆了呆:“田七炖鸡?”
……
第三百零七章 肤浅偏见()
乐琳呆了呆:“田七炖鸡?”
她立即联想到柴珏。
虞茂才办事虽则稳妥老成,不过,古代男子都是不下厨的……这“田七炖鸡”配料的分量、落料的先后次序,以及炖汤时的火候,均有讲究。再者,柴珏嘴刁得很,万一汤做得不好,指不定索性就不喝了。
于是,乐琳客气地对虞茂才笑道:“三殿下的药膳,其实不复杂,我一个人忙活卓卓有余。虞侍卫你公务繁多,不必劳烦了。”
“我不是为三殿下准备的。”
虞茂才脱口说道。
乐琳微露讶色,心想,不是为柴珏准备,那是……?
“是炖给邵侍卫的吗?”
想起今朝走路一瘸一拐的邵忠,她一时间恍然大悟。
“不,不是!”
虞茂才矢口否认,偏又窒了一下:“我,我……”
接着,他就不再说下去,只别过头去,皱眉不语。
乐琳了然,一个大男人炖汤给另一个大男人喝,在古代人来说,确实难为情——是自己太过“八卦”,害得他难为情了。
她笑一下,替他解围道:“其实你们担任侍卫之职,少不免动拳脚,磕伤碰伤周不时会遇到,学会炖这道糖水,闲来炖给自己喝也不错。”
虞茂才没接她的话,回过头来瞧她一眼,不点头亦不摇头。
乐琳略有窘态。
她轻轻摇头,心知道这怨不得别人,全怪自己嘴碎,尽说些不该说的。
须知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并不是个个都如柴珏那样,能放任自己胡说八道的。
她便只好自说自话:“要不,虞侍卫你跟我到八宝茶楼一趟,我炖一次给你看?”
说罢,径自进了马车。
不出乐琳所料,虞茂才默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