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是这一对地运回来,老夫也就认了,好歹有个盼头呀,”危绍塘说着,忽地重重一捶茶几,白眉竖起,怒道:“偏生积石州马场的护卫死命追赶,那匹‘胜的卢’也似有灵性的,竟在去到汾州的时候,又被人劫回。”
于甲鹇是懂马的人,听得感同身受。
他又忍不住想,若是能培育出一匹“震天雷”,然后献给官家,该是多大的功劳!
一时间,惋惜不已。
危绍塘叹气复叹气,苦笑道:“三十六人,死剩镖头一个,只带得回一匹‘赛胡亥’,叫老夫怎么能不大动肝火?”
于甲鹇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轻拍危绍塘的肩膀以示安慰。
“更气恼的是……”
危绍塘指了指前院的方向,道:“这匹劳什子的‘赛胡亥’,跑也跑得比别的马慢,吃却偏吃得甚多,最可恨的,一天到晚嘶鸣不休,听得老夫既晦气也心烦!”
于甲鹇细细一听,果然时不时地自前院传来马儿的嘶鸣声。
他微微一笑,心下有了一个念头,问道:“这‘赛胡亥’是公的,还是母的?”
“是母的。”
“嗯!”于甲鹇笑得更乐了,又道:“危老爷既是心烦它,莫如您老开个价钱,晚辈欲买下。”
“只得一匹‘赛胡亥’,对老夫而言半点用处没有……”危绍塘放下手中茶杯,转头看向于甲鹇,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问:“不过,老夫倒是好奇,于大人要它有何用?”
“实不相瞒,”于甲鹇答道:“官家前些日子赏赐了皇城司一匹好马,是辽国茶扎剌部一种名唤‘赤驼’的品类。”
“哦?”
“正好是公的。”
“唔……”危绍塘佯装作恍然大悟。
于甲鹇补充道:“‘赤驼’虽行速不快,但耐力极佳,像大漠里的骆驼那般,故名‘赤驼’。晚辈寻思,‘赛胡亥’虽则性烈而无能,但其父母终究是‘什飒青’与‘黑的卢’……若是与‘赤驼’交配,指不定……”
“哦……?”
“即便退一步说,培育出来的依旧是废物,也总胜过让它在此处混吃等死的。”于甲鹇压低声线:“但万一培育了极其父母和‘赤驼’的优点之新品类,那可是大功一件呀!”
危绍塘眉梢一抬,朝他拱了拱手,笑道:“承蒙不弃,‘赛胡亥’就当是老夫送给于大人的新年礼吧,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自然,自然。”
……
辽上京。
孝义商号。
偌大的胭脂色珊瑚树,作为屏风,隔开了大厅与偏厅。
珊瑚树有一成年男子高,宽约四、五尺,枝干下粗上细,硬如玛瑙,润如美玉。其上面还镶嵌了不少宝石,红的、蓝的还有绿色的,都是顶通透的。
这棵珊瑚树当然价值不菲,见识过的人都艳羡不已,为孝义商号添了不少颜脸。
詹孝义从前对其宝贝得不得了,还遣了一个仆役,专门负责擦拭打理这珊瑚树。
然而,这次回到上京来,他却怎么看,就怎么觉得这树不顺眼。
俗气!
是了。就是俗气。
詹孝义终于想出能贴切形容的词了。
如此大的珊瑚,细看其实有点骇人。还要镶宝石?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富贵的样子。
大红大紫,大金大银。
詹孝义原本爱煞这种铺张,他觉得这是朝气的体现。
但……他一想到汴京的那间牡丹馆。
那亭台楼阁。
那个黑釉瓷熏炉,那一水的黑檀木家私,那条精心修整的通幽小径,那旁边种满松柳桃杏的水池……
那个朴素的陶制鱼缸,和里面动辄数十贯的锦鲤。
初看之下只觉得清幽雅致、淡素怡人,然而细细研味,才发觉其中的不凡之处。
“堇里可!”
思及此处,詹孝义对一旁的詹禄吩咐道:“把这些都给我换走!”
他指了指那珊瑚树,还有大厅里镶宝石贴金边的桌椅台凳。
詹禄一脸不解:“换怎样的?”
“黑檀,全部家私都换成黑檀木。”詹孝义想也不想,说道。
东家爱怎么折腾,詹禄是管不得的。况且,他们此次到宋国一趟,赚了不少银钱,挥霍一下又何妨?他只管把东家交待的事情做好便是了。于是仔细问道:“珊瑚树换成什么?”
詹孝义闻言,认真地思考起来……在此处放个鱼缸可好?半人高的,里面养锦鲤——丹顶、赤三色、绯衣、银松叶,总之,哪种难养便养哪种。
突然之间,他心念一动。
嘿,我堂堂契丹男儿,干嘛要学那些宋人的作风!
……
第二百八十五章 谈不拢()
“珊瑚树先不换。”詹孝义摆了摆手,改口对詹禄道:“堇里可,你命人去找找,看有没有更大一些的珊瑚,找不到的话,就多选一些宝石,必须要火头好的,给我再镶得密一点。”
“老爷,家私呢?还要不要换黑檀的?”詹禄问。
詹孝义大手一挥,道:“不需要,家私维持原状。你让人弄些金漆来……”他指了指大厅的梁柱:“这些,还有这些!全部漆上金色。”
詹禄愣了愣。
旁观者清,自从此趟去了宋国,他发现东家的口味爱好,越来越似宋国的儒生士子——那种淡淡的、清新秀雅的味道。方才东家命他换黑檀的家私,他不讶异,但这一下子的,忽又要维持原状不说,还要涂得四处金灿灿的?
詹禄霎时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尽快办妥。”
詹孝义看他呆呆的模样,不悦地嘱咐道。
“是,东家。”
詹禄应下来之后,眼见詹孝义仿佛毫不着紧建酒坊的事,于是提醒道:“东家,是不是该要修封信给安国侯?”
“不必了。”
“不必?”詹禄懵懂不解,追问道:“契约之事,东家与官府那边不是谈不拢的么?”
“非也。”
詹孝义轻蹙眉头,上上下下的打量詹禄,嘴里啧啧有声:“堇里可,你看不出来么?”
詹禄陡然一滞。
他与詹福不同,没有记账的手艺,平日更多的是为东家出谋献策。
但如今,反要东家提点自己……而且,即便提点了,自己依旧抓不住要领。
詹禄当即大惊,恐惧与不安的情绪笼罩全身。
“嗯,确实并非谈不拢。”
他只得顺着詹孝义的话答道。
詹孝义却看穿他不懂装懂,浓眉微挑,哼了一声,道:“那你仔细说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詹禄不曾想有这么一出,顿时双眼发直,一时之间脑袋空空。
“世上的事情哪有人样样都通透的?”詹孝义教训他道:“不懂,并不丢脸;但不懂装懂,就最最丢脸!”
“东家教训的是,东家教训的是!”
詹禄连忙诺诺地点头。
詹孝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说给詹禄听,抑或是自言自语,道:“老天爷真是不公道,凭什么辅助柴珏的人,是安国侯那样的才俊……而我呢,尽是你们这样的酒囊饭袋,半点屁用没有!”
詹禄愈发诚惶诚恐,哪敢接话。
半晌,才听得詹孝义冷声吩咐:“堇里可,接下来我让你去办的事,你可得好生办妥,有什么差池的话,我可不与你客气的。”
“是,是!”
詹禄听着,觉得身后有些凉意,原来是冷汗湿透了背脊。
“仓库里的马裘酒,你明日……”
……
宋皇宫。
拂云殿卧室。
柴珏悠悠醒了过来。趴睡了一整晚,他觉得脖子都要僵掉了。
“啊,痛痛痛!”
他想要转动脖子,松一松筋络,怎料到才一抬头,肩颈处立即如被千万根银针刺入,痛得他龇牙咧嘴地,大声喊叫了出来。
“太医说,至少还要趴一个月呢。”
冷不丁,熟悉的声音自柴珏的耳边传来。
心下一喜,他猛地循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
“啊!”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乐琳露出一副奈他没法子的表情,摇了摇头,伸手抚在柴珏的肩颈上,轻轻地按捏。
酥麻的感觉自他脖子上扩散,疼痛渐渐消解。
柴珏长长吁了口气,把头趴埋在睡枕上,恣意享受这难得的舒适。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道。
在乐琳看不到的角度,柴珏的嘴角泛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因为无聊啊。”
乐琳垂下长长的眼睫,又叹过一口气,说道:“独自吃喝玩乐,反而感到更孤单。”
……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无心无害()
“那当然,”柴珏赞同道:“独食难肥嘛。”
乐琳摇了摇头,蹙眉道:“肥不肥尚且其次,关键是……”
关键是什么呢?
她竟也说不上来。
却只知道,纵是美味佳肴,少了柴珏,总觉得索然无味。
“习惯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
乐琳长叹了一口气,为自己的若有所失辩解道。
待感觉到柴珏的脖子没有那么僵硬了,她停下手,抬眼看了看卧室的角落,那里堆满了各式大小的木盒,好奇问:“这些都是什么?昨天还不曾见到的说……”
有紫檀木的,有花梨木的,有乌木,有桃木……大多精工地雕了花,亦有些是没有花纹的。
“是安慰、问候的礼物。”
“哦?”
“我的那些皇兄皇弟,还有皇姐皇妹们送来的。”
乐琳走上前开,一边打开最上面的一个,一边打趣他:“你人缘不错啊。”
“关人缘什么事?”柴珏淡淡一笑,满是不在乎:“规矩就是这样子的。”
“嗯……”
乐琳不置可否,取除锦盒里的东西,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子。
“不过,若然被父皇责罚的是别个,他们兴许会更高兴些。”
柴珏用自嘲的语气说道。
“为什么呢?”
乐琳不解地追问,一边拔出瓶子的塞盖,轻轻嗅了嗅。
扑鼻而来的药材味道。
她轻轻皱了皱眉,放下那膏药,又打开另一个盒子。
唔……是青瓷的瓶子,比刚才的略大一些。
“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是不碍事的呀。”
柴珏微微侧身,斜倚着垫背的绣团靠枕,懒懒的说道。
乐琳心下了然。
因为他是不可能成为储君的,所以其他皇子对他的遭殃,并不会太过幸灾乐祸。
真讲不清楚,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们没有时刻盼着你倒霉,怎么说亦是桩幸事。”
乐琳安慰道,手上也没闲着,她拔开了青瓷瓶子的塞盖。
“你不用闻了。”
柴珏撇了撇嘴,制止她。
“哦?”
“都是金创药。”
乐琳瞬间滞了滞。
金创药,古代是指专门治疗刀伤等兵器金属伤势的药。配方未必都相同,但是大都是止血、镇痛、消炎的作用。
这么十来二十个盒子,全都是金创药?
“全都是?”她难以置信。
“全都是,”柴珏点了点头,道:“药方略有不同而已,有些以雄土鳖为主,有些下重药在胆南星,也有以马钱子为引的……功效都差不多。”
“他们是约好的么?”
乐琳调侃道。
“表个心意罢了。”柴珏轻轻一声冷笑,道:“太医早就备好药了……这种看似贴心实用,却偏用不上的东西,最省心省事不过。”
“唔……”
乐琳想不到一份慰问的礼物,当中竟有如此多的门道。
“却也有两份例外的。”
柴珏伸手指了指边上的乌木卷头桌,有两样被单独放了开来的东西。
乐琳仔细一瞧,一份是长长的、用丝帛包起的;另一份,是一个绣了一株小兰草的香囊。
她拿起香囊绣了绣,有丁香和侧柏叶的香味,还有一些她说不出名字的香料味道。
再瞧瞧那上面的兰草,虽说不上精致,却工整简约。
“这是阿璃送的?”
乐琳马上就猜到了。
“没错。”
“那,另一份是……?”
她掀开那丝帛,只见里面是一匹素色的布。
……
第二百八十六章 赤金素罗()
乐琳轻轻抚摸那素白,触感异常舒适。
有丝绸的顺滑,也有棉麻的软糯。来到这个时空,她第一次在古代接触如此质地的布料,于是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布?”
柴珏答道:“赤金素罗。”
“哦?”乐琳微微挑眉,端详了好一番,不解地问说:“没有金子的呀,是我眼花了吗?”
“没有金子的。”
“那为什么叫‘赤金素罗’?”她嘟囔道:“挂羊头,卖狗肉。”
柴珏莞尔,嘴角笑意深深:“因为一寸素罗,一寸金。”
乐琳眨着大眼睛,狐疑的看向他:“这么值钱?”
她又再次细看那匹布,怎的也没发现奇异之处,忍不住调侃:“难不成披上了能羽化登仙?”
柴珏被“他”逗得大笑,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耐心解释道:“‘赤金素罗’贵在用料特别、工艺繁复——必须用江南最好的银蝉丝线……江南前来汴京有水路,有陆璐,倒是不难。难的是还要用广南西路的野苎麻、极西的浦花罗胡麻,此三者各一,经掼、构和搭梭等多项工序制作而成。”
乐琳心中暗暗叹息。
银蝉丝线她是第一次听说的,但野苎麻、胡麻……她猜想大概就是后世的苎麻和亚麻吧。
在工业化的二十一世纪,这不过就是一匹丝麻混纺的织品,即便略贵一些,亦不至于“寸金寸布”。
但在古代,光是要凑齐三样原材料,就已经耗费不少人力物力。
“送这白布给你,是什么意思?”
乐琳问。
“‘赤金素罗’兼具丝绸与麻布的优点,既柔顺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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