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耶律驰捏着那宝锭瞧看——两角翘起,中间陷落,形状如一艘小船。
他不明深意,顺口答道:“是挺像的。”
“我需要的,是锚。”
“锚?”
“嗯,‘景福宝锭’的锚。”
……
第二百七十五章 橄榄菜()
细雪无声。
待得橄榄菜送入宫来,已经是申时。
幸而,白粥一直在拂云殿的小灶房里暖着,不至冷得难以下咽。
柴珏看碟里的菜黑如墨炭,又溶溶烂烂的,再三举箸,终究无法入口。
“吃吧。”
乐琳怂恿他。
“唔……”
柴珏嗅了嗅那菜,皱眉抿嘴,兼且猛摇头。
“胆小鬼。”
乐琳出动激将法,柴珏才狠一咬牙,闭目吞了一口。
咦……?
和想象的苦涩难闻不同,舌肠芳洌。
啊,留香齿颊。
他立马再夹一箸,细细咀嚼,接着喝一口白粥。
居然,别有一番“踏花归去马蹄香”的韵味。
“这是怎么做的?”柴珏好奇问。
乐琳抿嘴一笑,卖关子道:“很复杂繁琐的。”
柴珏并不作罢:“闲来无事,你就说一说嘛,让我增广见闻亦好。”
“首先,必须选用碧绿丰润的鲜橄榄,清水浸渍漂洗,再滤去酸涩水分……”乐琳于是娓娓道来:“以上等的菜油、粗盐反复炒,尽取其香馥之味,又留橄榄之油份。最后,加入酸咸菜叶、芥菜叶,用文火炖煮,一边慢慢搅伴,待榄汁、香油渐渗其中,颜色变乌黑亮泽。”
“竟是要如此多工序。”
乐琳道:“未好的呢,经五、六个时辰的文火煎熬,冷却后才能装进坛中。坛里不能混入生水,否则会发霉……约莫,可保存七、八个月吧。”
“食物的苦涩,总会有办法去除。”
柴珏没由来地感概道。
“嗯……”
“如果人心也能如此,该多好。”
“谁说不是呢。”
乐琳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
不久,铜锅里的白粥渐渐见底。
碟子上的橄榄菜也早已吃完。
柴珏趴着身子漱过口,正要准备就寝入睡。
忽又转过头来,对乐琳道:“你先不要走。”
“哦?”乐琳狐疑道:“还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
柴珏寻思了好久,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由头。
只好直白道:“你等我睡着了再走。”
“你是怕黑还是怕鬼哟?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睡么?”乐琳打趣他道:“有个人盯着你看,那你也睡得着?”
“换作你病了,”
柴珏认真道:“我是断断不会剩你一个孤零零地入眠的。”
“好笑了!”乐琳笑道:“你倒是说说能为我做什么?你会治病问诊,还是会煮粥做菜?”
“我……”
柴珏一怔。
他非但不会治病问诊、煮粥做菜。
甚至,连照顾人亦十分不擅长。
“我能舞剑给你看呀,”
柴珏突然心念一动,高兴道:“新学的太极两仪剑法,可精彩了,保证你不嫌闷。不够的话,再耍一段五行拳你瞧瞧!”
说着,忍不住以手代剑,摆弄了起来,一个侧身,竟碰到患处……
——“啊呀!”
疼得他歪眉咬齿。
乐琳无奈地摇了摇头:“免了免了。”
“我,我还可以教你温习功课。”
柴珏死心不息。
“不必,假若我生病的话,你最好便是留我一个人静静地大睡两三天,谁也请勿打扰,保证迅速痊愈。”
“不是的,”
柴珏笑得没心没肺,似在说着无关紧要的玩笑:“你就是那种心里巴不得有人作陪,却偏要嘴硬,说什么‘太麻烦、太打扰’来婉拒的人。”
“胡说八道,”乐琳被他说中心事,愣了愣,反驳道:“我才没有你幼稚。”
柴珏也不与她争辩:“好好好,是我幼稚,你若是嫌无聊的话,给我讲个故事可好?”
“唉——”
乐琳长叹一口气,道:“给你讲个小猴子的故事吧。”
“小猴子有什么好说的……”
“这可不是个一般的小猴子。”
“哦,如何不一般?”
“无法无天,离经叛道。”
“诶?怎么样离经叛道呢?”
“巧了,像你一样啊,大闹天宫。”
……
亥正三刻。
风雪已经停歇。
断断续续地,在浮云飘走之时,看得见月光。
玄武大街上空荡荡的。因为过年,商铺都关门了,看不见半个人影。
葛敏才悠悠地行走。
他心中虽然带着疑惑,却没有忧虑。
还吹起口哨来。
不知不觉,出了内城门,眼前是建在郊野的广备桥。
他停下脚步。
一边等,一边哼着《念奴娇》的调子。
一曲终了,还不见到那人。
葛敏才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
子时了。
不耐烦地,又哼起另一首词牌《菩萨蛮》。
那曲儿才哼得一半,他忽然瞧见桥的另一边有辆马车。
啊,原来是在那一端等的呀。
葛敏才“噔噔噔”地往马车的方向小跑。
却没跑得几丈远,蓦地停下脚步。
哼,明明是他约的我来,凭什么要我跑过去。
于是,他举高手,大喊道:“喂,喂!这里呀!”
那马车微微一动,帘子掀开,竟是姚宏逸。只见他急忙地朝葛敏才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放下帘子,与马夫吩咐了一句,马车随即匆匆往桥中央十来。
“故弄玄虚!”
葛敏才忍不住嘟囔道。
待马车停在他面前,他更是不耐烦地问道:“怿工兄,找小弟何事?”
姚宏逸在车里听得大急,掀起车门帘,一把扯了他上车。
葛敏才被这样一拉扯,几近是扑到在座位上。
他正了正身子,又抚直衣衫,调侃说:“姚怿工,你是打算密谋造反,还是谋朝篡位?鬼鬼祟祟的约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姚宏逸一把捂住了嘴。
“嘘!嘘嘘!”
姚宏逸“嘘”完他,静了好一会儿,才掀开窗帘一小角,瞪大眼睛地左右顾盼。
葛敏才看他这样神神秘秘的,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音:“哈,开个玩笑罢了,你我都不是那种有胆子的人,再说,两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文臣,能谋得了什么反?”
“这个玩笑开得太不合适了。”
“呵,”
葛敏才不以为意:“怕什么,皇城司的人也是人,大年初二的,谁耐烦来荒郊野岭盯你的哨哟。”
姚宏逸轻轻扶额——若非恩师吩咐,他真真不想碰这刺儿头一样的人。
“开门见山吧,”葛敏才与姚宏逸是同期的进士,算是略有几分交情,他也就老实不客气:“是什么事情,竟能劳动你堂堂户部尚书,来暗搓搓地约见我一个礼部侍郎?”
姚宏逸叹了口气,自怀里掏出一叠才装订好的书稿,递给他。
“你先读完再说吧。”
葛敏才就着车厢里不太亮的烛光,细细一看那封面。
“崇宁十八年……财务……预算计划?”
……
第二百七十六章 惶恐不安()
丑时。
夜空,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车厢内,葛敏才心怀忐忑地把书稿读完。忽地一阵冷风吹入,害他打了个哆嗦,连忙将貂裘裹紧。
书稿里的内容,他将信将疑,却也是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
一时间,狐疑更甚。
他半眯著眼睛,唯恐错过姚宏逸的每一个细致表情,问道:“你们既是要联手排挤礼部,何以要让我得知?”
姚宏逸笑而不答。
葛敏才又问:“既欲礼部得知,为何不直接告诉徐大人?”
姚宏逸依旧不答,眸色在昏暗烛火的映衬下,幽深得吓人。
葛敏才只好暗自思忖内里的玄机。
这个什么“财务预算计划”,涉及参政知事、除礼部以外的五部尚书,还有一个翰林学士和一个殿中侍御史……
偏生没有丞相。
他灵机一动,试探道:“是庞相公遣你来的?”
“是。”
姚宏逸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为什么?”
“和你猜测的一样,相公不喜欢有人越过他,来做这种事。”
“即便是对社稷百姓有益?”
“嗯,即便是对社稷百姓有益。”
葛敏才抚着下颚,神色如谜,沉吟许久,渐露出一抹邪诡的笑。
“为什么是我?”
姚宏逸咧嘴一笑,听他这么一问,就知其已心动。
“徐遐龄,太迂腐;叶明诚……既明且哲,太危险。”
“哈哈哈哈!”
葛敏才闻言大笑,抚掌道:“怿工兄目光如炬。”
“初五,见机行事。”
“且慢!”
“嗯?”
“礼部会怎样,我其实不太在意,但若然被人当作棋子来摆布,小弟万万不愿。”
言下之意,是问回报。
此节姚宏逸自早在算中,他轻抬眉毛,嘴角始终带着笑:“如果……做官家的棋子呢?”
“这话怎么说?”
“丞相不喜欢有人僭越,难道官家就喜欢?”
葛敏才一怔,不由自主的抖了抖手。
“这……”
“昭岚贤弟,待你回府后,好生考虑考虑吧。”
姚宏逸一把掀开门帘,将他往车外推。
又对车夫轻声唤道:“走吧!”
葛敏才尚在沉思考量,不为意地,差点跌倒。
回神一看,马车早已驶远。
除了“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空余一人的桥头,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
马车,不是驶往姚府。
鱼阜坡的茶馆前,履声橐橐自远而近。
庞籍循声望去,确认来人后,唤道:“怿工。”
“恩师。”
“事情办妥了?”
“是。”
“如此甚善,”庞籍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叹了口气,道:“走,进去喝杯茶吧。”
姚宏逸却是止步不动。
“怎么了?”
庞籍问。
“恩师,”
方才葛敏才的问题,问到姚宏逸的心坎了。深吸了口气,生平第一次,他对庞籍的做法提出质疑:“即便是对社稷百姓有益?”
“嗯?”
“即便是对社稷百姓有益,恩师,你也要插手搅和吗?”
庞籍定定看住他,半晌,失声道:“你觉得为师在‘插手搅和’?”
“如何不是?”
姚宏逸渐有些怨怼。
这份“财务预算计划”,是众人的作品,亦凝聚了他的心血呀!
庞籍轻轻摇头,无奈道:“若非你心存顾虑,将此事告知为师……你们,且等着被官家记恨吧!”
“弟子觉得,”姚宏逸一咬牙,将心里话尽说出口:“恩师对官家有偏见。”
“我对他有偏见?”
庞籍不怒反笑。
低笑声,震动了胸膛,直到笑声止息,他才指着姚宏逸,道:“是你对为师有了偏见!”
姚宏逸呼吸一停,注视着庞籍,没有移开目光。
良久,他道:“恩师,你便凭良心说一句,难道官家算不上明君吗?”
庞籍微微一僵。
算不上吗?
他认真地问自己。
抛开他们之间的恩怨,官家比先帝要好上太多了。
不论手段、眼界、谋略,都要好太多。最重要的,官家是个极其有耐心与毅力的人。
哪怕与太宗皇帝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是明君吗?
一双如墨深沉的眸子,不期然地出现在庞籍的脑海。
那个逆光的身影,那被鲜血怒溅的脸容。
太原府的某一个清晨里,那身素白的“竹叶织”。
那一篇篇他熟记于心的策论。
那一杯白露茶。
“是你没见过更好的罢了。”
庞籍蹙着眉头,苦笑道。
“弟子不认为官家比不上太宗。”
姚宏逸下意识地,便觉得庞籍指的是太宗。
“不,不是太宗皇帝……”庞籍频频摇头,感慨的叹了一口气:“更不是先帝。”
“……”
“‘财务预算计划’最终定会施行的,”庞籍不想与他解释,只保证道:“官家一定会让其实施,但若然你们不吃上一些苦头,他却又会记恨。”
“什么?”
姚宏逸窒了窒,全然不解。
“官家厌恶无法掌控的事情。”
“天下都是他的,便由他掌控一切又何妨?”
姚宏逸反问道。
听了这话,突然之间,庞籍心念一动。
对呀。
天下都是他的。
他是理应掌控一切的!
这刻,庞籍终于知道官家缺少的是什么了。
是自信。
掌握天下的自信。
那种“天下万物,皆朕所有”的自信。
他对身边事物控制的莫名执拗,反而更似是出自不安。
官家在不安什么?
庞籍被自己的念头慑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踹不上气来。
“恩师?”
姚宏逸唤他。
“你暂且先回府吧,为师保证,那计划一定会顺利施行的。”
庞籍脸色苍白,忧思深重地吩咐道。
……
大年初三。
卯时。
官家如常在文德殿,持卷细阅。
一切,与往日无异。
然而,在他的眼底,有失眠的印记。
许久不曾有过的失眠。
——“只是,父王不相信儿臣诚心悔过,大概是因为……即便克己自律如父王,发自内心也不认为这是快乐的。”
柴珏的这句话,似一个鬼魅,不断地,追逐他一直以来漂浮不定的心魂。
官家望着眼前的书。
这本更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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