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的人呢?”
“八宝茶楼每日都座无虚席,坐着的那些人是在等位置的。”
刘沆有些许不屑。
纵使再美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也是十分不智。
许金水不知道主人的想法,讨好问道:“老爷,要不要我去帮您排个队?”
“不必了,去云来阁吧。”
……
或许是被八宝茶楼抢去了不少客流,今日的云来阁有点儿冷清。
刘沆倒是觉得欢喜,往日他就嫌这里吵闹了些。
“和往常一样。”
吩咐完许金水,他便独自喝着茶沉思。
这几日朝堂中的事,让他颇为心烦。
一个月前,不知何故,有一支数百人的西夏军,在宋交界的边境会州偷袭驻守的宋军,未果。
其后,西夏国君李元昊派大使,以及珠宝十数箱,前来赔罪,解释说偷袭的是叛将拓跋绍辉,与李元昊无关。
官家本想息事宁人。
但朝中一班旧臣却纷纷上书,说要趁机出兵,好歹收复一些失地。
那边厢,户部说国库尚虚,需以社稷为先。
兵部反驳,近年无天灾人祸,国泰民丰,本应盈余甚多,是否有人贪墨?
一时间,兵部、户部、礼部还有直史馆势成水火,连翰林院也来凑热闹。
刘沆本想附和官家的,毕竟战事劳民伤财。
庞丞相却极力主战,自己又不想与他正面交锋,这几天在朝堂上,只好一直沉默不言。
最让他不解的,是平日仗义执言的文彦博,对此事竟也不发一声。
——“……惜历朝历代的先贤烈士,保家卫国,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忽而,不远处有个说书人在大声读着什么。
“阿水,他说的是什么书?”
许金水瞧了瞧那边,回道:“老爷,他说的不是书,是小刊。”
“小刊?”
“这是京城里最近流行的物什。每旬一刊,如今已经是第二刊了。”
刘沆十分好奇:“哦?写的是什么?“
许德水笑道:“什么都有,有论语、有故事,有新闻,还送了一本育才学馆的学刊,刚刚说书人读的是社评。”
“社评?”
“评论天下事,老身之前看到的时候,还想说老爷或许会喜欢。”
正说着,又听得那说书人越说越激动:
——“然西夏所在之地,本是大宋故土,被那贼子李元昊强抢了去。如今国富民丰,那贼子竟敢又派人来偷袭!诸位,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旁边的听众纷纷道:“好!”
却听得有个打扮光鲜的中年人大声道:“先生,可否读一读‘树人先生’的栏目?”
说书人翻了翻小刊,回道:“‘树人先生’这一刊没有评《论语》,但在‘家国天下事’那里有文章,要读吗?”
中年人道:“也好,‘树人先生’立意新奇,听听也是好的。”
刘沆正要细听,许金水从小厮那里接过两本小刊,交给他。
“老爷,这便是《汴京小刊》。”
他翻开细看,只见刚刚那说书人读的,是第二刊里一个叫“汴河愚公”的文章。
“汴河愚公”主张出兵,陈列了数条原因。
此人文笔犀利,语气也是十分强硬,让他不禁想起文彦博。
若是介绍他和“汴河愚公”认识,必定投契得很。
正要往下翻,忽听得旁边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怎么了?”刘沆问道。
许金水却恍若未闻。
“阿水!”
“啊,”许德水回过头,道:“老爷见谅,刚刚那说书人说的那句话,老身一时感触了。”
“他说的什么?”
“他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第二十二章 难为主编()
“他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刘沆一怔,问道:“他读的是什么栏目?”
忽又听得刚刚那中年人对说书人道:“先生,老夫给你五文钱,你再读一次‘树人先生’的这篇,可好?”
说书人自然是忙不迭答应。
刘沆也懒得翻书,便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听。
——“近日,友人问余曰:‘君主战也?主和也?’
“余答曰:‘主和也。’
“友人甚怒:‘汝,懦夫耳,亦卖国贼耳!’
“余答友人言:‘君主战,乃真卖国也。爱国,又岂是匹夫之勇?爱国当有智,有决心和恒心,尽己所能,做好本职。若各人恪守本分,忠于职守,又何惧西夏、契丹乎?’
‘友人不服,余又劝言:今天下三分,若宋、西夏开战,谁人得利?辽得渔翁之利!只怕战事一起,契丹乘虚而入,其时只得缅怀家国,恨难捐。君一片拳拳爱国心,终成误国也。赠君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
刘沆闻言,也拍手称快!
又赶忙走前与那说书人道:“这‘树人先生’究竟是何人?快快带本座去见他!”
说书人笑道:“这是笔名,我也不知他是何方神圣。阁下若想和他交流,可修信编辑部转交。”
又翻到小刊的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投稿或与各位作者联系,请将书信交往:朱雀大街育才学馆侧,《汴京小刊》编辑部收。
“投稿?”刘沆倒是被这两个字吸引。
“阁下若对哪个栏目有心得,不妨一试。这一刊,那抚锦斋的蔡秀才便投中了,有五十文钱的稿酬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刘沆听罢,急匆匆地往外走。
“老爷,珍宝鸭还没上啊。”
“不吃了,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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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天晴。
忌出行。
宜纳彩,宜作灶。
《汴京小刊》编辑部的会议室内,柴珏等得颇有些不耐烦。
巳时一刻,乐琳姗姗来迟。
柴珏道:“足足一刻钟。”
乐琳歉意说:“难得的休沐日,不用到官学去,何其乐也,一个不留神便起迟了。三殿下见谅。”
柴珏不由得莞尔一笑——终于遇着一个比他还要讨厌官学的人了。
乐琳环顾四周,偌大的会议室,只得他们二人,便问:“其他人呢?”
柴珏道:“邵忠、虞茂才去跑新闻了。”
因暂时未招聘到合适的人选,柴珏的侍卫邵忠、虞茂才便先顶替了记者的岗位。
乐琳又问:“文大人呢?”
文彦博是小刊的副主编。
柴珏头也不回,道:“少保今日要上朝。”
乐琳道:“只剩我们二人,不如择日待人齐了再开会?”
说罢,便准备回府睡觉。
“且慢!”
柴珏从书柜里捧着足足一尺高的稿件,对她说:“你不帮忙审稿?”
上次审稿的惨痛体验,历历在目,乐琳打了个寒颤,哈哈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柴主编,有劳了。”
趁着柴珏不为意,她一个箭步往门口冲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柴珏一个跟斗,凌空一跃,越过书案,反手扣住乐琳的肩膀,冷然道:“审稿。”
柴珏脸色铁青,简洁的两个字,把乐琳给唬住了,只得笑道:“不过是审稿罢了,来,咱俩一块儿上,一个时辰摆平它!”
柴珏叹气,道:“这主编之职,待你找到适合的人选,本殿便马上辞了。”
“你舍得?”
说真的,其实柴珏心中是不舍得的。
主编之职虽则辛苦,不过,从这纷纷而来的稿件中,他足不出户便可见尽汴京百态,可比呆在宫中有趣多了。
但不想看到乐琳得意的样子,他还是推了推乐琳,佯怒道:“当初你说的,这主编之位可比指点江山,我才上的当。”
“难道不是?”
“嗬!”柴珏撇了撇嘴道:“天知道那些人都吃了什么虎心豹子胆,文笔狗屁不通、错字百出的都敢来投稿!”
“子非鱼也,”乐琳忍不住开他的玩笑:“你怎知道你父皇批改奏折的时候,不也是这般心情?”
“哈,也是有道理,”柴珏被“他”逗乐了,接口道:“难怪他总是不快乐。”
……
二人看了好几十份稿子,却发现……
“这当中,严格来说,有不少的并不是投稿。”
乐琳皱眉道。
柴珏赞同,扬了扬手中的一份稿件,道:“正是,你看这份。”
只见上面开篇便写道:“余甚是赞同‘城北智叟’所言,国家之兴亡,实乃……”
后面洋洋洒洒数百字,都是关于作者对‘城北智叟’所言的感悟。
乐琳好奇道:“这‘城北智叟’是何许人?我刚刚也看到好几份稿子是赞成他所言的。”
柴珏瞪了乐琳一眼,反问:“难道上两刊你都还未读?这‘城北智叟’从第三刊开始投稿的,主攻‘家国天下事’。”
乐琳不好意思地道:“我想到,有你和文大人审阅,断断是不会出差池的,故而这两刊我都没有细看。”
柴珏板着脸,道:“你最近一下课便走了,都去忙活些甚么?”
“我……”
我这几天都在找一对凤凰白玉佩。
话到了嘴边,乐琳忽又想到,倘若柴珏问下去,自己又该怎么解释?
只得胡谄道:“我姊姊身体不适,我留在府中陪她解闷。”
“你有姊姊?”
“嗯,和我是孪生的,模样很像。”
柴珏盯着乐琳,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出来,一个和“乐琅”很像的女子,该是怎么样的呢?
乐琳道:“言归正传,这‘城北智叟’如何有许多读者来信?”
柴珏答曰:“他文笔大气磅礴,时常旁征博引,观点一针见血,自然吸引读者。”
抿了口茶,又补充道:“说来有趣,他好似一心和文少保作对似的,总与他唱反调。”
乐琳听来,也十分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
柴珏摇头,道:“来投稿的人姓许,看样子,不似这般有学识的,恐怕只是‘城北智叟’的仆役。”
“看来,笔名的方式大家也是挺接受的。”
说罢,乐琳又翻了翻剩余的稿件,总结道:“其实,这当中不少是读者自己对某篇文章的看法,实在不足以刊登到小刊里。”
柴珏道:“他们每刊都这样寄,就算不刊登,审阅也是费神。”
这个问题,乐琳也苦恼得很。
来回踱步,想了又想。
终于,叹气道:“我有一个方法,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
第二十三章 留言板()
早已过了中秋,雨仍下个不停。
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一场秋雨,一场冷。
刚从大庆殿出来之时,刘沆感受到一股明显的凉意。
搓了搓手,轻呵了一口气,竟有淡淡的气雾。
走到宣德门,许德水赶忙迎了上来,殷勤问:“老爷,是否先回府添衣,然后再去?”
刘沆上了马车,正要回答,身旁传来同僚的声音。
——“宽夫,请留步。”
宽夫是文彦博的字,唤住他的是礼部侍郎叶明诚。
叶明诚道:“青龙大街新开一家菜馆,有道烤鱼脍美味非凡,今个天凉了,正好去尝一尝,我作东,走。”
他与文彦博是同期的进士,一向交好,平日常常相约一起喝酒吟诗。
可惜,文彦博却道:“良哲,今日我府中有要事,改日再聚,见谅!”
说罢,拱了拱手,满脸歉意。
文彦博是殿中侍御史,掌纠弹百官朝会失仪事。往日,他总咬住中书、门下省不放。不知为何,这个月来,文彦博仿似转了性子一般,上朝之时几乎可用沉默寡言来形容。
刘沆觉得此事有异,便多留意了他几分。只见他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奔驰而去,刘沆也想起自己的“要事”,忙嘱咐许德水道:“朱雀大街,快!”
马车疾驰而过,刘沆忽闻得旁边有马车并排而过的声音,抬起帘子细看,不曾想,旁边那马车里的人也抬起了帘子,一时间,打了个照脸,竟是文彦博。
“宽夫?”刘沆好奇问道:“贵府不是在城西么?怎的往这个方向?”
文彦博被他这般一问,窒了一下,支吾道:“下官忽而想起,家母说过想吃八宝茶楼的烧卖。”
刘沆自是不信的,碍于情面,还是道:“宽夫孝心可嘉。”
眼见八宝茶楼就到了,文彦博着下人停车,拱手告辞。
他轻吁了口气,心里暗忖,怎的在这里也能遇着这老冤家?
想到等下的编辑会议,心情才渐渐转好。
在《汴京小刊》写专栏的这个半月,是文彦博在京城这十几年来最快乐的时光。
说起来,他的仕途也算顺遂。只是,总感到缺了少些什么。
朝堂之上,就数他和礼部的葛敏才最耿直执言了,但是,他所奏之言,官家真有放在心上吗?文武百官呢?多少人说他不识抬举,不通时务。中书、门下省的阁老们更是视他如眼中钉。
为官二十多载,心灰意冷的日子,比志得意满的时日要多得多。
却是那一天,在八宝茶楼里,听得说书人在读《汴京小刊》。
读到他的《浅议常平仓、广惠仓》,当中批评朝廷的常平仓”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的呆板做法,建议灵活地将常平仓、广惠仓的储粮折算为本钱,以低利率贷给农民、工匠,以缓和民间借贷盘剥的现象。
顿时,满堂轰然,一片叫好之声。
有一老者更是拍桌道:“‘汴河愚公’急民所急,想民所想,当于朝堂为官,可惜,可惜!”
旁边众人也附和说:“老伯所言甚是!如今当官的都是什么狗屁,做官就应该像‘汴河愚公’这般,心系百姓!“
文彦博闻言,心中一股暖流迸发。在朝堂上所受的委屈与曲解,此时都烟消云散了。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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