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他博览群书,也想不出一个贴切的词句来形容。
“太难以言喻了。”
片刻,姚宏逸回道。
“唔……”
庞籍不置可否。
又问:“怿工,你读到何处了?”
“第三章。”
“有何困惑之处?”
姚宏逸紧皱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认真问道:“书中对于君王与朝廷的释义,恩师赞同吗?”
“哦?”
“‘君主之权,自古谓曰授之于天,是为天命所归。然,自商汤灭夏至今,朝代更迭多矣,既是天命,何故反复?’”
姚宏逸翻到前面的一页,念读道。
庞籍挑眉:“有何不妥?”
“这……”
“怿工觉得大逆不道?”
“嗯。”姚宏逸轻轻点了点头。
“呵,”庞籍讪笑了一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史记》你亦是熟读的,为师不认为你会是如此迂腐之人。”
顿了一下,他一语说破姚宏逸的心事:“你真正不赞同的,是书中‘君主之权授自盟约’,以及‘君主之权源自武力’的说法;你真正不赞同的,是书中对于六种不同政体的结论与构想。”
“恩师洞若观火。”
姚宏逸不掩饰自己的否定。
远处烟火的声音渐渐变小。
风声愈发变得大了。
夜愈深,风声愈强,呼啸著刮过光秃秃的玉兰树。
许久,庞籍才问道:“你认为此二种构想,比之‘君权授之于天’,如何?”
姚宏逸频频摇头,感慨的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确实更合情理一些。”
“唔。”庞籍嘴角微扬,似是讥讽,又似是释然,反正不是疑惑:“那你何以不赞同?”
“太冷漠,”姚宏逸早料到他会明知故问,朗然坦白道:“这本书,笔锋太冷,太过超然度外,弟子不喜欢。”
“哼!”
庞籍嗤然,冷哼了一声,伸过手去,夺回姚宏逸手中的书,道:“怿工既是不喜,无谓再读。”
姚宏逸顿时醒觉自己方才的话语太随性,闪避过庞籍的目光,默然不语。
却不到片刻,他又忍不住问:“恩师,难不成……您认为书中所言的构想,真的有可取之处?”
“有何不妥?”
庞籍不以为然。
“一山尚不能藏二虎,国岂能有二君?况且是书里说的什么‘贵族共治’?”
姚宏逸说着,心头猛地一跳,惶恐道:“恩师,这是谋反呀!”
他一下站了起来,走上庞籍跟前,想要夺回那书:“此书不能留!”
庞籍虽老,竟也眼明手快,连忙将书收入怀中,也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怿工,”他肃然问道:“你是为了什么而入仕?”
“为天下黎民,为百姓福祉,为匡扶社稷。”姚宏逸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庞籍皱了皱眼角,深深注视着姚宏逸,一字一顿地说道:“既是为天下苍生,若有更好的法子,何以固步自封?”
姚宏逸心下一凛,静静立着不动。
他无法反驳。
他是不愿反驳。
内心深处,有丝丝的、轻不可闻的碎裂声音。
他知道,那是一直以来,自己默默恪守的君臣之道,正在无声无息地碎裂。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她的探问()
“咔擦”。
是什么声音?
烟火的映照之下,树影稀疏。
姚宏逸听到崩裂的声音,不断地、逐渐地蔓延。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阿逸,来,跟爹爹读。”
——“报君黄金……黄金……”
——“‘黄金台’,‘报君黄金台上意’……”
冷风呼啸中,他莫名地回忆起孩童时候的一幕。
那是他学的第一首诗。
别家的孩童,蒙学之时,学的第一首都是“床前明月光”,抑或“锄禾日当午”,但父亲偏偏教他李贺的《雁门太守行》。
——“爹爹,什么是黄金台?有很多黄金的吗?”
——“黄金台啊……”
记忆中,父亲轻抚着他的头,耐心解释道:“战国,燕昭王曾筑台置千金于其上,以延揽人才,古人又说过:‘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故而有志之士一心能手持宝剑,为报君王赏识之恩而战。”
“啊……是这样。”
“阿逸用功读书,日后也要提携着宝剑为官家而战,可好?”父亲谆谆善诱。
姚宏逸还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回答的:“宝剑……那该是要习武才对,爹爹为何要孩儿用功读书?”
“文人以笔为剑,亦能安天下。”
稚幼的他似懂非懂。
却是懵懂之间,忠君报国的种子悄然播下。
……
思绪忽而变得凌乱,姚宏逸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沙哑干渴。
他哑着嗓音道:“官家……是明君。君王赏识之恩,重如山,深似海,为臣者岂能以怨怼相报?”
庞籍笑得诡异,虽是意料之中,亦松了口气。
他知道,姚宏逸已经动摇了。
“怿工……你试猜猜,上册在谁人手中?”冷不丁地,庞籍问道这么一句。
姚宏逸一时接不上话来。
他怎么会晓得上册在谁人手中?
“其实,也不难猜。”庞籍自问自答。
“嗯?”
“要探寻上册的下落,只要知道上册所写的内容便可。”
姚宏逸更觉得庞籍在逗弄他:“恩师说笑了,下册既是下落不明,如何得知其中内容?”
庞籍嘴角含着浅笑,神态从容:“此书名曰《衡术》,“衡”者,“制衡”也。”
“制衡……”
“下册所写的,是制衡君王权力之术。”
姚宏逸心中一个激灵,喃喃道:“那么,上册……”
“上册所写的,自然是君王制衡群臣的法子。”
庞籍笃定地说道。
姚宏逸讶异得眼睛圆睁,脸色乍变,脱口高呼道:“上册是在官家那儿!”
不是问句,是肯定的句子。
难怪……
难怪!
回想起官家自登基以来的一系列举措,他从被外戚、文臣掣肘的孤家寡人,到如今……
——“这些年,我依旧无一刻不提醒自己,那位的劝酒,我是不能拒绝的。”
那日在牡丹馆前,庞籍是这样说的。
连历经三朝的丞相、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都不得不顾忌至此。
……
“上册是成书那一年送出的……”
姚宏逸猛地想起方才店家说的话,不禁问道:“恩师,此书著于何年?”
庞籍将书从怀中掏出,翻至最后一页。
最左下之处,赫然写有“大宋淳昭二十年春”几字。
淳昭二十年?
姚宏逸仔细回忆、寻思,皱眉道:“官家亲征的河间府大捷,是淳昭二是二年……”
“嗯。”
“这并非确凿证据。”
庞籍的双眼,连眨也没眨:“倘若是别个得了此书的上册,断断轮不到他当的这官家。”
姚宏逸厚服下的内衫,被冷汗湿得凉透。
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诛九族都是轻判的。
但最确凿的证据,庞籍说不出口。
淳昭二十一年,他模仿了关怡兴的笔迹写信,栽桩嫁祸。那个时候,柴楠就已经暗中布局。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掌控了皇城司。
若他是淳昭二十年得到《衡术》的上册……
时间正好对应得上。
这正正能解释,何以平平无奇的越王,竟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不是他看走眼。
……
夜幕沉沉。
渐渐地,雪花飘落。
有一瓣落到庞籍的额角上,蓦然的凉意,让他回过神来。
“店家,店家!”
他大声唤道。
店家大约是有在等候着,闻声匆匆而至。
“庞大人,有何吩咐?”
庞籍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过给店家:“明日,你去寻两个壮汉来,替老夫将此树给砍了。”
他伸手指向身旁的玉兰树。
正是他往日与乐松在其下乘凉谈天的那株。
姚宏逸难以置信:“砍了?”
“嗯,砍了。”
“为何?”
“走吧。”
庞籍没有答他,只悠悠地往门外马车的方向走去。
……
“是连皮炖?”
八宝茶楼的灶房里,柴珏不敢置信地问道。
乐琳正在麻利地制作佐料,忙中抽空往柴珏那边看去。只见他手握菜刀,迟迟不敢下手。
“是啊,连皮炖。”
“你确定不用去皮?”
柴珏反复确认地问。
乐琳叹了口气,走到砧板前,一把夺过菜刀:“还是我来吧。”
手起刀落,带皮的五花肉被切成十数件相等的长方块。
“当真连皮吃?”
乐琳不答他,只是浅笑着,眼睫轻眨,唤道:“诶,柴珏啊。”
“嗯?”
“你要不要尝试换个发型?”
柴珏一时捉不到要领:“为何呢?”他摸了摸头上的发髻,狐疑道:“玉簪不好么?”
“不好。”
“戴儒巾会比较俊逸?”他真的以为“他”说的是发饰。
乐琳一边将五花肉放入砂锅,一边侧首打量着他,笑道:“我觉得呢……”
“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你梳个堕马髻或者飞天髻就最适合了。”
“啊,你!”柴珏这才醒悟“他”在调侃自己婆婆妈妈。
乐琳看着他不服又想不到反驳的神色,朗声大笑了起来。
“你还笑!”
柴珏恼羞成怒。
“好啦,不笑你了。”乐琳将切好的五花肉冷水下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停下动作,良久,抑或片刻,她故作轻松道:“诶,问你一个问题。”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柴珏笑道。
“如果我……”乐琳暗自捏了捏手心,一口气问道:“如果方才我央你不要回宫,留下来陪我们看烟火,你会答应吗?”
……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他的回答()
“会。”
柴珏答得不假思索。
“真的吗?”
“当然,我本来就打算留下来的。”
“啊,是吗?”
乐琳别过头去,不看他,语气依旧轻松。
佯装轻松。
“嗯。”
柴珏接过她手中的砂锅,放到灶台上,蹲下身子看火。他眼波柔柔地盯着灶火,唇上笑意更深。
默然半晌,他又道:“倘若我本来打算回宫,但你央我留下来的话……”
乐琳闻言,忍不住看向他。
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目光定然是带了期许的。
但她无法抑制。
所以,她连忙又转过头去。
“你会留下来吗?”
是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才不至于语声颤抖。
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何,贪婪如一头心魔,期待着莫名的答案。
“不会。”
柴珏答得斩钉截铁。
“啊,这样呀。”
乐琳垂下眼,不自禁缓了表情。
幸好,她并没有赌上全部的期待。
灶炉里的火无故地黯淡,柴珏用力吹了几下透火的竹管。这是他从“乐琅”那里学来的技巧。
果然,火光瞬息明亮旺盛起来。
满意地看着炉火,他继续道——
“我要走的话,是不会因为谁的挽留而止步。”
“嗯。”
乐琳用菜刀拍打这花椒,无意识地应答。
“若是我要留下的话,亦不会因任何人的阻挠而作罢。”
“哦。”
“所以……”
“嗯?”
柴珏抬头,望向乐琳。
乐琳将拍好的花椒放入砂锅中,不经意低头,恰好与蹲在灶炉边上的柴珏目光相接。
“所以,你究竟想央我留也好,劝我走也罢,直说便可。”
“什……什么?”
乐琳眉头轻蹙,深幽的黑眸里,闪过一丝错愕。
柴珏定定望住她,目光,温柔得几乎要满溢。
“我作下的决定,断不会因任何人的一言半语而更改,”他一字一顿说道:“所以,你无需顾忌,心中有何想法,直说便可。”
乐琳感到腮边有凉凉的湿意。
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她连忙伸手擦拭。
——“啊呀!”
指尖沾有花椒的细末,此刻都渗进眼眶里去了。
“痛……痛痛痛痛!”
柴珏也猛地站起来,关切道:“怎么了?”
“花椒,花椒的碎末!进眼里去了!好痛!”
乐琳喊叫得几声,眼泪更是倾泻而出。
柴珏细细一看,果真,眼圈儿都红了。
“水,那边,那边有水!”
他一把扯过乐琳,引她走到水缸旁边。
乐琳猛地将头浸入水缸中。
刺痛感顿时得到缓解。
可是泪水依旧不断地涌出。
幸而,泪水与缸水都是透明的,分不清楚。
冬日的水虽不至结冰,却也是甚寒。
她留恋这种渗人的冰冷触感。
心脏疯狂地快速跳动。
似要跃出胸膛一样。
真好……
真好!
乐琳心想。
她庆幸他明白自己的想法。
不,不好!
一点儿都不好!
她忽而生出被看透的恐惧。
人生的头一遭,她有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绪。
……
——“喂!”
柴珏轻轻推了推她。
“你究竟要泡到什么时候?”
——“唰!”
乐琳一下子从水里透过气来,甩出的水珠溅了柴珏一身。
她长长呼了口气。
“不痛了,眼睛终于不痛了。”
柴珏装作若无其事,问她:“你那什么‘红烧肉’,还要烧多久?”
“起码一个时辰。”
“哦?”柴珏叹气,挑眉问道:“我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