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远远犯不上,放心吧。”
瞧见乐琳愁容未解,他笑意不减,柔声宽慰道:“不过是家宴而已。”
“嗯……”
乐琳不自禁缓了表情。
可抬眼间,无意中又接触到柴珏如水温柔的目光,她的脸庞,不知什么缘故,陌生的灼热感汹涌袭来。
莫名的烫热。
就连内心,也隐隐抖颤着。
这种礼貌的、贴心周到的考虑,乐琳并非没有对别人说过。
这种虚伪的推辞与让步。
……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不想懂事()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呢?
乐琳忍不住在脑海中搜索了好一会儿,然后,想起了年幼时的那个夏天。
……
蝉,在窗外的树上不断鸣叫,兴许是唱着人类听不懂的曲儿吧。
在蝉鸣的伴奏下,她一勺一勺地挖着眼前的香蕉船,大口大口吃着冰淇淋。
隔了两个多月的重逢,她有太多话想要对生母说。
——生父的忽略与疏离,继母的伪善,还有那个继母带过来的“拖油瓶”,那个整天粘着自己的“妹妹”……
但是,抬头之际,她看到母亲愣愣地盯着腕表看。
时不时地,习惯性望向餐厅的门外。
乐琳想要说的话,一下子都塞在喉咙里。
吐不出,也咽不下。
如果,非要说父母离异的经历,给她的人生带来了什么益处的话,学懂察言观色,大概就是最宝贵的财富了。
母亲的动作这么明显,她若还看不出当中的着急与不耐烦,那真的太不识趣。
“妈妈,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忙?”
母亲霎时如释重负,几近不着痕迹地呼了口气,却被乐琳看在了眼里。
“妈妈今天……其实,其实与廖叔叔有约……”
“是那位梳中分发型的廖叔叔吗?”
乐琳顺着母亲的话头问道。
“嗯嗯,就是他,阿琳还记得呀……”母亲迟疑片刻,捏了捏乐琳的脸蛋儿,佯笑道:“可是,这又怎么及得上与自己的亲女儿约会重要呢?”
乐琳心里泛过一阵厌恶。
何必假惺惺?
你真心觉得与自己女儿的约会比较重要的话,又怎会不住地看手表,不住地往门外看?
可是,她除了暗自腹诽,还能如何?
当面拆穿她?
换来的,不过是相互撕破脸皮。等待她的,是母亲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以及,责怪她生父如何如何不负责任。
幸运的话,还会有余兴节目——母亲歇斯底里地咒骂自己,骂自己是个叛徒,吃里扒外、忘恩负义。
何必呢?
大家好聚好散,这样最好不过。
你对我假惺惺,我也便对你假惺惺。
互不拖欠。
“其实,我今天也是要去补习英语的。”
乐琳低下头,不想露出破绽。
“真的吗?”
母亲忍不住露出笑意,马上又发现自己雀跃得太明显,连忙僵住表情,假意夸赞道:“真勤奋呢。”
“虽然我想和妈妈谈心想很久了,但是,下星期有场英语测验……”
稚拙的表演着为难,无法掩饰眼神里强烈的期盼。
她却丝毫不怕露出破绽。
至今,乐琳都还记得,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话的。
她希望母亲留下来。
她希望母亲即便有苦衷,即便多么不情愿,也能为她留下。
即便她这样婉拒。
“当然是学习比较重要呀,妈妈什么时候都可以和你再约的呢。”
母亲的视若无睹,是扎在乐琳心间的第一根刺。
“嗯,其实我也比较想去补习班。”
她倔强地笑着回答的这句话,是扎入自己心间的第二根刺。
母亲笑得十分温柔,如春日的风:“阿琳比以前懂事了呢。”
“是吗?”
“是呀,懂事的孩子最惹人爱了。”
这句话,是第三根。
是扎得最深的一根刺。
在后来不断与失望妥协的过程中,刺,不断增加。
——“你张阿姨说想到国外度假。”
父亲的话只说一半,她已经明白了到潜台词。
稚幼的异父异母妹妹张妍并不懂,开心地拍手叫唤道:“耶!去旅行!去玩玩!”
“可是,我还要上学啊。”
乐琳佯装为难地说道。
她有留意到,说完这话的时候,继母的神色里闪现过一丝放松。
拖家带口,带着两个小鬼一同出发,又怎及得上二人世界惬意?
“全家人一起去才好玩呀,不能请假吗?就一个星期而已。”
偏偏,继母还要假装惋惜地问道。
“一星期的话,都漏了整整一个单元,会拉下很多功课的……要不,爸爸和张阿姨你们两个去?我和张妍到爷爷奶奶那里住一个星期便好了。”
谅解、歉意,恰到好处的表情。
“不要紧吗?”父亲假意追问。
乐琳愣了愣,差点就说出了心里话。
但父亲无意掩饰的左右为难,尽收到她的眼底。
第四根刺。
“不要紧的,爷爷奶奶离张妍的学校更近,我正好方便接送她。”
第五根刺。
“阿琳最懂事了。”
父亲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夸赞道。
“嗯。”
“懂事的孩子最可爱。”
第六根。
“懂事”二字,自那时起,仿佛一句咒语。
是唐僧的紧箍咒,使神通广大如孙悟空都无法越雷池半步。
温柔地婉拒别人不情愿的邀请。
善解人意地说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不用他人左右为难。
——“我刚好有点看不清楚,老师,换我坐第二排吧。”
这是高中的时候,全班都不愿与第二排的一个小混混同桌,班主任为难地看向她的时候,她说的话。她是班长,反正什么难题到最后都会摊派给她的,还不如顺势给班主任一个面子。
——“实在太可惜了,这个周末我有事情要忙,社团旅行就不用算上我的了。”
这是大学参加的社团组织旅行时的,她说的话。二十五人座的小巴,碰巧有二十六个人要出发。与其有可能被人挑选劝走,还不如自己先开口拒绝了,还能博得个“善解人意”的好名声。
——“工作要紧,你还是先去把事情忙完吧,电影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的呀。”
这是和男朋友约会,对方不停接到工作的电话时,她说的话。这样心不在焉、索然无味的约会,倒不如自己先替他解围。
……
刺,越扎越多。
心,早已扎成了一个刺球。
也不错啊,又变回了原来的形状呢。
当失落变成一种习惯,反而让人更坚强了。
她必须“懂事”。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
是她的保护色。
“懂事”地先拒绝了别人,就可以不被对方的拒绝刺伤。
可是。
然而……
她不想“懂事”。
从来没有人看出,其实每一次的婉拒背后,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不。
兴许大家都看出来了。
只不过,她的“欲迎还拒”,必须只有在乎自己的人,才会在意吧?
……
这一刻,乐琳暗暗轻抚胸口,镇定心绪。她垂下眼睫,故意不去看柴珏。
却又禁不住反复猜想:他,是看出自己的心事了么?
……
第二百五十五章 烟火璀璨()
鱼阜坡的院子外。
夕阳西下。
钟鼓声迟迟。
庞籍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的面色,一刹时地变了灰暗。
冷风,如刀似剑,切过背脊。
时间之轮仿佛停止运转。
姚宏逸不解地看了看他,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不远处的一桌茶几和两张竹椅。
“恩师……?”
庞籍被他轻声的问候唤回了神智,却是发了疯一般往前冲去。
——“店家!店家!”
他一边狂奔,一边喊叫。
跑到院落尽头,是一处门户紧闭的小木屋。
——“嘭!嘭嘭嘭嘭!”
奋力拍门的手,满是摺皱,指甲微黄,青筋尽显,和木屋的门板一样沧桑。
——“开门!店家,你快开门哪!”
追随而至的姚宏逸,看到庞籍如痴若狂地嘶吼,也不禁失了神。
“恩师,”他轻轻从后面拍了拍庞籍的肩膀,劝到:“算了吧……”
庞籍的手顿时止住,悬在半空。
“罢了,”
传入姚宏逸耳中的,是长长的一声叹息:“罢了,罢了。”
无尽的寂寥之感。
正待二人都准备打道回府之际——
“来了,来啦!官人稍等……”
店家淳厚苍老的声线,从室内传来。
——“吱——呀——”
木门应声而开。
照脸的瞬间,店家与庞籍不约而同怔了怔。
“庞大人!”
店家认得庞籍。
庞籍几乎认不出店家了。
上一次相见,店家还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如今,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眼角和嘴角皆留有深深的几道坑纹。
店家笑得亲切,但已没了当年的神采,如同一个干枯发霉的皱皮橘子。
庞籍没心思寒暄叙旧,径直指向庭院那唯一的一台桌椅,颤颤问道:“还营业的么?”
“不,不营业。”店家摇头且摆手,答道:“早没在营业了。”
“那台桌椅是……?”
“崇宁十年的时候,安国侯买下了这茶馆,吩咐只留那第三棵树下的一桌,却又不让营业。”
“安国侯?”
“就是先前常和大人您一同饮茶谈天的那位安国侯。”
“崇宁十年?”
“是的,崇宁十年。”
庞籍直瞪瞪地看着店家的脸,莫名疑惑。
崇宁十年……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国侯还和你说了什么?”
他轻轻吸了口气,带着不忍细思的期许问道。
……
“乐琅!”
文彦博不耐烦的叫唤声,让乐琳稍稍清醒。
身旁,柴珏温柔的眼神,让她脸庞依旧发烫。于是,她捂了下脸颊,欲盖弥彰地说道:“炉火好像烤得有些热呢。”
司马光就站在窗台边,顺手把窗户推开,佯笑问道:“如今不热了吧?”
“唔……不热,不热了。”
乐琳反而又茫然起来,这般贴心的司马光,少见呀。
“那么,你饿了吗?”
文彦博眯起眼睛,笑着问“他”。
“啊?”乐琳更觉讶然,怎的连文彦博也这样周到?明儿的太阳要从西面升起来了么?
“要不要先喝口茶,吃个包,歇一歇啊?”文彦博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问。
“啊?啊?”
乐琳更加弄不清楚状况,连忙摆手道:“不,我不饿,还不饿。”
文彦博卷起手中的札记,轻轻往“他”头上一拍,毫不客气地责怪道:“那你还不快些儿讲课?”
“啊?”
“你还啊啊个没完的呀?”司马光挽起衣袖,不悦道:“我们几个连年夜饭都不吃,等着你教‘折线图’的用法,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啊——”乐琳恍然:“是是是,晚辈马上讲,马上教!”
她赶忙转身,往墙壁的宣纸简单地画了一个折线图,正准备讲解……
——“嘭嘭!”
——“啪!”
接连的两声巨响,从窗外传来。
“什,什么声音?”
乐琳停下笔,只觉得这响声好熟悉……
文彦博撇了撇嘴,皱眉道:“烟火而已。”
“啊!是烟火!”
乐琳一听,登时心花怒放,扔下笔,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际,一溜小跑,往到门外的庭院奔去,喜欢得什么似的。
——“嘭嘭嘭!”
紧接着,又是连续几声巨响。
一团彩色的光芒快速上升着,留下一线灰色的烟雾。
——“啪!“
一朵“花儿”在空中盛开,绽放……
瞬间,分裂成无数细小的光点,燃亮了傍晚的暗灰色天空。
是烟火!
——“嘭嘭嘭!——啪!”
这一次,是五颜六色的大球重叠在一起,
斑斓,耀目。
闪闪发光。
夜幕,顿时成了光的海洋。
只不过一会儿,又变成颗颗宝石镶嵌在天幕中。
最后,渐渐幻化作一道星光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
是烟火……
乐琳如同雷轰电掣一般,站在牡丹馆外的庭院里,一动不动,定定地欣赏着烟火,出了神。
这是来自未来世界的牵绊呀。
是她许久不曾看到过的烟火。
“烟火而已,稀罕个什么劲儿?”随后来到庭院的文彦博,十分不屑地说道。
他又向身旁的柴珏征求同感:“三殿下你说是吧?”
柴珏莞尔一笑,目光却是紧随着乐琳,移不开眼。
流光溢彩。
如华灯闪烁。
不是烟火。
是“他”墨眸反射的光影。
他能明白“他”因何而着迷。
熠熠莹亮,璀璨夺目,如何能不着迷?
文彦博却是不解,上前用力一拍“乐琅”的肩膀:“好了,回去授课吧,你也老大不小的,还沉迷这个,不过是哄小孩子的玩意罢了……”
“不止是哄小孩子的玩意。”
乐琳并没回头,继续专注地看向漫天的花火。
“什么?”
这次,轮到文彦博不解了。
“如果可以加以改良的话,烟火兴许能变成武器的呀。”
文彦博对烟火的轻蔑,让乐琳想到了鲁迅先生的一段话。
——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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