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方辩友坚持人性本善,言下之意,也就是说这些律法、道德、寓言典故都是多此一举的?我不禁痛心问你一句:如果人性本善,要律法何用?要道德何用?要忠孝仁义的典故何用?”
黎俐有条不紊地说道。
苏轼闻言,怔了一怔。
对方找出了正方论据里的最大破绽——本能非恶,亦非善。
然而,他却丝毫不慌。
就如那次和乐琅对战的辩论赛彩排一样,苏轼感到熟悉又久违的刺激与兴奋。
人世间,知音难寻,但对手更难觅。
没有对手的比赛,胜之不武。
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虽败犹荣。
厮杀,即将开始。
“反方辩友辩解说,‘无节制地扩展本能和欲望,才是恶’、‘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对本能与欲望加以节制,否则的话,与畜生野兽无异’……我想问反方辩友:人能教给畜生习性,比如教会狗看门,教会教会马牛劳作,但人能教化畜生行善吗?
“我就问一句:反方辩友,若然人性是本恶的话,律法、道德、寓言典故何以能作用于人呢?”
轻而易举的一个反问,苏轼便将辩论重新拉回到人性的善恶之分:
“一个本恶的人,他又怎么会摒弃恶的价值?本恶的人,理应是喜欢作恶的吧,那么,他理应厌恶别人加在他身上的恶行。本恶的人,应当是心怀愉快地去行恶才对,让他最厌烦、最痛苦的,是别人的恶加在他身上才对,而你说的这些律法、道德、寓言典故,对本恶的人而言,不亚于‘恶’。
“对方辩友在错误矛盾的论据之下,说人性是本恶的,但人又会摒弃恶的价值。既然人性本恶,人就会欢欢喜喜地接受恶的价值。怎么可能安然接受教化呢?
“人可以被教化,人有善根,人有善端,这正是人的善良的本性呀!
“今日,我等在此处辩论,谈的不是输赢,是真理大道。若然人性本恶,我们定必无法彼此信任,你怀疑我,我猜忌你。如无善良的根本,我等如何在此处沟通呢?”
苏轼的对答,同样来得气定神闲。
与方才的掌声雷动不同,此际,大多的观众都略显迷惘。
二、三流的武者对战,十八般武艺尽出,拳脚功夫全用上,跟斗翻尽。
一拳一脚,清清楚楚,观众看得热闹,如何不尽兴?
但一流的高手与高手之间,讲究的是内力的深浅、真气的多寡,讲究的是招式的破解,讲究的是瞬息切中对手的命门。
没有热闹可看,只有内行看得了门道。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萧益秀抚掌大笑道。
叶明诚与葛敏才亦颔首点头,深感赞同。
……
“我说,我不反对。”
王安石重复说道。
乐琳坦白说:“我还以为先生会反对呢……”毕竟,在目前的计划里,利益更多地倾斜向高薪资的人。
“司马君实既然能赞同,我便亦没有非反对不可的理由。”
“是为了司马大人而妥协吗?”
“不,”王安石否认道:“是为了计划能顺利推行而……妥协。”
“妥协”二字,他说的犹豫而不情愿。
但沉吟了一会儿,又略有怅然地问道:“日后,倘若想要推行我的‘青苗法’,也定必会有许多需要妥协的情境吧?”
乐琳早料到他不曾放弃“青苗法”,她能理解一个固执的人对妥协的厌恶,于是安慰道:“妥协,是政治的艺术啊。”
“政治的……艺术?”
“嗯,我是这样认为的。”
王安石若有所思,片刻,他道:“虽然我不反对,但还有一个要求。”
……
第二百四十章 谋不可众()
白烟袅袅,如冲天一线。
彭澄伸手探向薰炉上方,任由时浓时淡的烟雾,缭绕着指掌。
“工部的预算,不能减。”
说着,他抽回手,往鼻前闻嗅,无患子与石菖蒲的气味隐约渗入鼻腔。
可惜,安定宁神的香料,亦无法让在场的人定下心神。
文彦博重重地哼了一声,他的五官都快要皱道一块儿去了:“兵部的预算不能减,工部的也不能减,我倒是有个妙极的想法——”他用力一拍脑门,佯装猛然惊觉的样子,讽刺道:“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削减官家的用度好了!”
此言一出,众人啼笑皆非。
刘沆劝他道:“既是商量讨论,定会有不同的想法与坚持,商议可折中之处才是正事,你含沙射影,暗里讽刺,于事情何益?”
姚宏逸连忙点头附和:“刘阁老所言有理。”
“嗬,姚怿工你还有脸说!”文彦博被刘沆教训得恼羞成怒,偏生是自己不在理,无力反驳,于是逮着哪个帮口的便寻他出气:“直接了当减兵部的预算不好么?你非要说什么牵连甚广,什么从长计议……好了,如今连工部的预算也减不得!”
彭澄一惊更甚,立马向姚宏逸问道:“怿工,他所言当真?你们原本是想削减兵部的预算?”
姚宏逸宽慰他:“伯湛莫要担忧,我已向诸位说明兵部开支用度的‘情况’,文大人与我说笑而已。”
“情况”二字,他落了重音。
彭澄颔首,对文彦博拱了拱手,道:“文大人既然知晓当中缘故,想必会理解的。”
文彦博蹙了蹙眉头,别过头去不看他。
彭澄又道:“说起来,此预算计划一事既然牵涉到工部,便无绕过工部尚书、擅自做主之理。”
姚宏逸问:“伯湛的意思是……?”
“劳烦怿工命人到殷府一趟,邀殷祺然前来,一同商议。”
殷祺然,是如今的工部尚书。
“还要邀人?”文彦博首先反对:“自古谋可寡而不可众,你一言我一语的,能成得了事?你们莫如把百官都请来好了!”
姚宏逸劝解说:“文大人稍安勿躁,集思广益并非坏事。”
文彦博懒懒扬手,撇了撇嘴角,不耐道:“邀他来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
“文大人不妨直言。”彭澄与殷祺然公务上的交集颇多,尚算相熟,他暗忖着若是不太过分的条件,自己大约能替殷祺然应下来。
“究竟要削减六部中哪个的预算?在殷祺然到来之前,我们要先定下来。”
“好!”
众人异口同声答应。
“刑部如何?”欧阳修提议。
刘沆轻轻点头。
文彦博更不会有异议。
彭澄略略沉吟,答道:“我赞成。”
众人望向姚宏逸,他想了想,也说:“我亦赞同。”
……
王安石的书房。
乐琳说了一大段话,喉咙不知不觉竟有些干了,她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茶,笑问道:“不知道我说的方法,是否解决了先生的忧虑?”
王安石猛一拍书案,惊喜道:“好办法,好办法!”
他轻抚手掌,想到司马光或许会出现的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喜上眉梢。但惊觉自己有这幸灾乐祸的想法之后,又暗自反省,强忍下笑意,说道:“倒是君实兄不一定会答应。”
“我的方法与答应他的条件并不违背。”
“如此甚好!”
……
延福宫后院的湖畔,有一座精致的木雕凉亭,四周围以薄纱。
微风拂动,映衬着亭外白茫茫的景致,如梦似幻。
亭内铺上柔软的绣榻。
连日阴冷的风雪天气过后,难得放晴。太后依着榻上的靠枕,静静望向亭外。
柴珏坐在茶几旁,同样是不言不语。
白芷念念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良久,太后察觉到他的罔若未闻。
“阿珏。”
没有反应。
“阿珏!”
太后提高了声音,柴珏蓦然回神。
“祖母……”
“白芷在问你的话呢。”
……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皆自私()
柴珏茫然地看向白芷。
白芷笑着重复道:“奴说,许久不曾看到安国侯了。”
“他呀……”提及好友,柴珏澄澈的浅色双眸里,有着藏不住的笑意:“我方才也是在想着他的事情。”
太后也好奇了,问道:“能令阿珏失神的,会是什么事情呢?”
“说来话长,事情还得从‘财务总结大会’说起。”
柴珏浅笑着,眼睫轻眨,语声柔柔。
“‘财务总结大会’?”
“嗯,就是昨日的事情……”
……
牡丹馆的庭院里,稀疏的花木,在日照下随风轻轻摇曳。
蓦地,一朵白梅随风而舞,翻飞飘转之际,掠过池子,落到地上。
讲台上,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决斗,在继续进行着。
“正方辩友说,人只要经过教化就能向善,然而,更多的人在做恶事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教,不需要学,自然而然就会去做,这难道不是本性使然吗?
“‘孔融让梨’的故事为何能传颂千古?四岁的小孩让他任意挑选梨子的话,他定必会选最大最好的的。自私自利,此乃人的天性,经过教化,才能说出‘小儿,法当取小者’这般的话。再往深一层说,孔融此举正正因为是非常之举,才得以流传。
“正是由于人性本恶,所以,教化才尤为重要,也正因为导人向善与人的天性相违背,教化才会任重而道远,才会有管仲‘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的感概。如果人性是本善的,又何须大费周章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倒是行恶之事从未有人公开倡导,偏偏总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黎俐说完,不眨一瞬地看着苏轼。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庭院里,在他的眉目轮廓上,镶了一层细细的金边。
幽深的黑眸里,除了玩味之外,也有着如苏轼那样的,如猛虎野兽看到猎物的兴奋。
苏轼嘴边笑意不减,反击道:“依你所言,那自古至今,人岂不是都要往恶的方向进展?但比之古时,比之茹毛饮血、析骸而爨的古人,我们的道德、品行、修为都要更好,人明显是往善的方向去进展的呀!那我便要问反方辩友一句:善端何来?”
黎俐从容以对:“善端正是从自私而来。”
“反方辩友,你这话岂不是自相矛盾,贻笑大方?”苏轼大笑道。
“不,”黎俐认真道:“倘若世间人人皆自私的话,那便是人人都无法自私了。”
……
青藤轩的书房。
厚实的木门被推开,杨兴旺垂首而入,脚步触地无声。他的手中捧着三d大层食盒的丰盛饭菜,热气氤氲。
五碟小点、六样小菜,主菜是清蒸河虾、鲜菇炸牛舌、芋丝肉沫,还有老爷最爱的山药炖鸡汤。
他有条不紊地将饭菜摆在偏厅的八仙桌上。
——“刑部的预算减不得!”
忽地,书房里头传来几近是低吼的声音。
杨兴旺的手抖了抖,一碟翡翠鸡丁差点洒落下来。
这把声音他认得,老爷去年寿宴的时候,曾到过姚府一次的工部殷尚书。
——“减不得,减不得!个个都减不得,来来来,咱现如今一块儿上文德殿去,减官家的预算好不?”
这是今日来拜访的文大人的声音。
……
第二百四十二章 神秘密谋()
“各地衙门文书收发、稽察罪犯,整修牢房、赃罚库,收放案内赃款、没收各物件……还有,官家着令的修订《大宋律》,这些哪样不要银钱?殷某不过就事论事,文大人稍安勿躁。”殷祺然看到文彦博动怒,好生劝道。
文彦博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那削吏部的咯?”
“万万不可!”此言一出,欧阳修、姚宏逸异口同声道。
欧阳修劝止说:“春闱在即,怎能在这个时节议论削减吏部开支?”
彭澄不语良久,此刻开口道:“怿工,礼部历年的开支是不是略多了些?”
一言惊醒梦中人,文彦博拍案道:“对!礼部开支确实太多,我大宋乃泱泱大国,万邦来朝、众夷归化是理所当然之事,藩属、外国之往来事何须朝廷耗财费心?”
殷祺然连忙附和:“文大人所言有理!赏赐给蛮夷的珍宝、藩属来使的接待,如此费用均可一一削减!”
彭澄重重颔首道:“什么倭国、交趾、琉球、蒲甘之流,畏惧我大宋国威,仰慕大宋文明,那些使节到汴京要么是来取经学习,要么是来找寻庇护……”他想了想,说道:“依我看,对这些撮尔小邦,不但要免掉赏赐与接待开支,还要酌情收取报酬才好!”语音铿锵,内心对小国的傲慢表露无遗。
“对!对!”
文彦博抚掌大赞。
殷祺然问道:“那么,我们把徐遐龄也请过来,一同商议?”
彭澄瞪了他一眼:“你发傻了不成?既是要削减礼部的预算,你把礼部尚书叫过来,还商议什么?”
“这……”
彭澄别过头去,看了姚宏逸一眼。姚宏逸心领神会,默言无声地望向在座官位最高的刘沆。
刘沆沉吟片刻,终于轻轻点头。
姚宏逸连忙对在偏厅布菜的杨兴旺吩咐道:“兴旺,你立马到白虎大街的汤府、还有城南的沭阳巷骆府一趟,就说我有万分紧急的事邀两位大人一聚。”
他说的两位大人,分别是当今刑部尚书汤一夔,和吏部尚书骆鼐。
杨兴旺刚摆好饭菜,点头应了下来,便麻利地退身而出。
出了青藤轩,经过花园的时候,恰好又“碰到”袁氏。
袁氏问道:“可是忙完了?”她还等着杨兴旺找人来装裱欧阳修的墨宝。
杨兴旺连连摇头:“老爷命小的到白虎大街汤府、还有城南沭阳巷骆府,邀请汤大人、骆大人前来。”
“白虎大街汤府……沭阳巷骆府?”袁氏沉思一下,皱眉问道:“老爷邀请的,可是刑部的汤尚书和吏部的骆尚书?”
“夫人好记性,正是两位尚书大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