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此理。恶是结果而非原因。若然硬要说恶是因不是果,硬要说人性是本恶的,那么,人世间则根本不会有真正的道德。”
说到此处,计时的香柱已经差不多到达四分之一的地方,苏轼结语道:“人世间虽有行恶之人,但为善不为人知的生徒小民更是比比皆是。佛教中所说‘众生永远不得渡,则已终身不作佛’的慈悲宏愿,正是人性本善的最佳引证!”
此番开篇,引用了儒家与佛家的经典,说得在情在理,加之苏轼风度翩翩,抑扬顿挫,学子们纷纷鼓掌。
邵忠又道:“感谢苏轼的精彩发言,接下来,请反方一辩盛雨晖表明立场和发言,时间同样是四分之一柱香。”
似乎是要与苏轼分庭抗礼,盛雨晖穿了一身黛蓝的深色衣衫,同样也是神采奕奕。
“我方的立场是:人性本恶。孟子虽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但此话后半句却是‘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正方以此为据,岂非太儿戏?相较之下,我方认为荀子的‘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更符合人性之本质。正方一辩以一句‘为善不为人知的生徒小民更是比比皆是’,便忽略人间的恶行,难道不会太过盲目?倘若人性本善的话,这些恶行从何而来?正方一辩在陈辞当中,为何自始至终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呢?”
盛雨晖话刚落音,香柱便去到了四分之一处。
时间刚刚好。
他几乎是逐条地反驳,丝毫不留情面,让辩论渐渐有了火药味。
观众也是看得紧张了起来,忍不住私下议论。
邵忠对陈慥道:“感谢反方一辩盛雨晖的发言,以下,让我们听听正方二辩陈慥的发言。时间三分之一柱香。”
正方队伍似乎清一色的都穿了浅色衣服,陈慥穿的是水绿色的锦缎窄袍。
“诸位,刚才盛雨晖逐条反驳了我方的观点,但是要讨论人性本善抑或人性本恶,我们须要先厘清一个问题:到底善是本,还是恶是本?到底善是表象,还是恶是表象?
“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世间有诸多的善行,是因为在人的本性中就有着善的种子。那么,人世中为何也有恶的表象呢?我想请问诸位,我们种瓜种豆,是不是只要丢下种子就好了?”
众人自然是纷纷摇头。
陈慥点头笑道:“对嘛,除了播种,还要施肥,还要浇水啊,万一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又或者接连十几天的大旱,那么瓜、豆不仅长不好,而且还会烂掉、干掉。同样而言,有些人虽有善根,却长不出善果,那是因为生长得不好,而并不是说此人心中没有善的种子呀!同样,有许多十恶不赦的人,到最后都会良心发现,悔不当初,我们会说他是良心未泯,若然人的良心自始就不存在于人的本性中,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解释人有后悔的行为呢?”
对面的盛雨晖脸色一黯,他未曾料到正方会以这个角度来辩驳,略略有些失神。
而观众席上的众人则是掌声雷动,更有人大声叫好。
钱雪蓬看得兴起,不由得问黎俐:“这般说来,反方应该没有办法反驳了吧?”
黎俐想了想,沉吟片刻,噙着淡淡的笑意,说道:“未必。”
“哦?”
“不过,还要看反方敢不敢说。”
……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效率公平()
司马府的老仆李七端着一盘子的茶点,经过长廊,到了书房。
门未敞开,先闻茶香。
煎茶的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方叫做恰到好处。
水发出如鱼吐珠的声响。
炭火微熏。
司马光紧皱的眉头,因缥缈扩散的茶香而略舒。他顺手接过一杯乐琳泡好的茶,不假思索呷一口。
茶香袭人,鲜醇甘美。
“安国侯对煎茶之道,颇有研究呢。”
乐琳看着自己杯中漂浮舒展的翠叶,问道:“司马大人是应允此计划了?”
司马光停下反复翻阅计划书的手,略略迟疑。
扣留一成半的薪资,东家再补贴一成半的费用,在员工需要购置田宅的时候取出。自愿参与,不强制。
他所要求的“公平”,很好地体现在这个“住房累积金”计划里。
再拒绝,自己便是得理不饶人,未免太过刻薄了些。
却始终心有不甘。
乐琳看穿他的心思:“司马大人耿耿于怀‘公平’与否,王先生也是口口声声倡议‘公平’……”她托腮望向窗外,调侃道:“你们二位真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呢。”
司马光的眼神顿时变得得森冷,一股难以压制的不快,无端地涌现心间。他情愿“乐琅”说自己是自私、独善,甚至贪得无厌都好,也不愿他将自己的想法与王安石的主张相提并论。
“我还以为安国侯只对经义不熟,不曾想,竟是连成语也学得一塌糊涂。”
他扯了扯嘴角,讽刺说道。
乐琳挑眉望向他,笑问:“晚辈说错了?”
司马光不语。即便意见相左,他亦不愿在人后非议王安石。非君子所为。
乐琳径自说道:“大人你要求的,是‘机会公平’;王先生倡议的,是‘结果公平’。”
司马光眼中闪过一闪而逝的赞赏。
能够看出这两种主张之间的差别,此人有其聪敏之处。
“晚辈认为,这两种想法不分轩轾,都是极好的。”
“安国侯和稀泥的功夫也是极好。”
司马光冷冷地回道。方才他对“乐琅”的赏识,霎时间消失无踪——“乐琅”要是真有慧根的话,必定能想通,自己的主张与王安石的主张根本是互不相容的。人与人的差别,可至云泥,机会平等的话,结果就永远不可能平等;要保证结果平等,必然会妨碍机会的公平。
便是王安石此刻在这里,想必也定会狠狠将“他”痛骂一番。
“他”说两者都是极好的,那即是说两者都不好。
果不其然,乐琳再道:“转念一想,晚辈又觉得你们的想法都是错的,机会公平与结果公平,实际上都是不公平的。”
“哼!”
司马光冷哼了一声:“安国侯倒是说说,依你看来,如何才是‘公平’呢?”
他这样问,但心里压根儿不指望“乐琅”能答出有建树的东西。
“最合适的想法,应该是以机会公平为主,向结果公平倾斜。”
“嗯?”
司马光愣了愣。
这话,如同一缕明媚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他因竭力苦思而黯淡的脑海。
乐琳说:“一味追求机会均等,会导致处于劣势的群体更加劣化,长期下来与优势群体相比差距越来越大。严重到某种程度,便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唔……”
纵使坚持主张机会公平,但司马光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完全采取结果公平,也是不可行的,会减弱个人奋斗的动力,更有甚者,劣势群体有可能因为强制的结果均等,而有恃无恐地懒惰。”
司马光重重地点头。
“从这个意义上说,平等与效率之间,存在着一种互相交替的关系。”
“效率?”
乐琳解释:“劳动的产出与投入之比。同等投入下,产出越大,效率越高。”
司马光举一反三:“同样的事情,交予聪明人去做,比交予蠢人去做,效率更高?”
“正是。你们二位的想法,更像是两种不同的选择:要么以效率为代价,换取较大程度的平等;要么以平等为代价,换取较高的效率。”
“你赞同前者还是后者?”
“效率优先,兼顾公平。”
窗外,眩亮的太阳光线,透进书房之中。
乐琳的右边的侧脸被映照得发亮。
司马光诧异地看着“他”。
良久,才答应道:“我不反对此计划。”
“多谢司马大人成全。”
“且慢,”司马光摆手,说:“我虽则不反对,但王介甫未见得会赞同。”
乐琳微微点头,又狡黠笑道:“既然司马大人不反对,也未见得王先生会不赞同。”
……
牡丹馆。
被梅树围绕的会场,辩论还在继续。
“人性是由天性和习性所组成的,‘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此乃人的天性,是与生俱来的;而习性则是通过后来的人情教化所获得的,是后天而成。人性本恶,当然指的是人性本来的、先天的就是恶的。恶,指的就是对欲望的无节制地扩张,而善则是对本能的节制。三国的曹操曾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难道不是人性本恶?前些日子汴京发生的那桩命案,谋财害命的凶手难道不是人性本恶?这世间诸多的恶行,诸多丧尽天良的惨事,难道不是人性本恶而致?
“虽然人性本恶,然而人间并未因人欲横流而变成修罗场般的地狱,这是正正因为人性可以通过后天教化加以改造,因为圣人们倡导扬善避恶,所以人性才能向善的方向改进,这就是圣人所说的‘修齐、治平、内圣、外王’呀!对方辩友,若然人性是本善的话,孔夫子又何必还诲人不倦呢?我等固然希望人性是善的,但是,一切事实都告知我们,人性是恶的!我们只有正视这个事实,才有可能扬善避恶,而不是以理想混淆现实!”
反方的三辩手姜昌说得慷慨激昂。
这是自由辩论的时间。
观众被他义正辞严的一番话打动了,掌声如雷。
然而,站在最后一排的黎俐却连连摇头。
钱雪蓬问他:“他的发言有什么问题?”
“大有问题。他说了如此多,但正方只要反驳说‘善也是一种本性的欲望’,那此番言论便不成立,况且,他说得这样慷慨,反而更显得滑稽了。”
果然,正方的一辩苏轼立马站了起来,大声道:“对方辩友说,人的恶是因为人有欲望,说这是人性,那我就十分不解了,为什么人的欲望一定是恶的呢?
“我喜欢诗词歌赋,我爱读李太白、杜工部的诗,我喜欢屈原的辞赋,这是恶吗?再说了,人有本能,人肚子饿了想吃饭,我爱吃八宝茶楼的叉烧包,这能算是恶吗?我劳作累了,想要休息,这算是恶吗?
“对方辩友还说,人的本性可以后天教化,所以恶的本性可以教育成善的,那为何人的本性可以被教育成善呢?鸟会飞,它只要学了飞就可以飞,何须人去教?我等生而为人,即便天上的大鹏来教化我们,我们也是飞不起来的,因为我们没有飞的本性呀!那么,人为何可以被教成行善呢?就是因为我们相信人的本性中有善性嘛。”
相比起姜昌发言时候的振奋昂扬,苏轼语气从容、轻松,而且一直脸带微笑,反而更让人信服。
反方的三人一时间,被反驳得无计可施。
钱雪蓬叹道:“看来,胜负已定了。”
黎俐却说:“未必。”
……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打擂台()
“反方辩友若然没有要说的,那我方便发表总结了。”
苏轼笑靥更深,悠悠问道。
距离自由辩论结束,还有半柱香的时间。然而,反方三人面面相觑,安静得像是全被割了舌头。
“好!“
首席一人带头叫好:“精彩,真精彩!”
坐在他身旁的葛敏才侧首而视,目光恰好与其相对。
“萧大人喜欢便好。”
葛敏才恭敬说道。
萧益秀朝他点了点头,细长的瑞凤眼潋滟着淡漠冷清。
坐在另一旁的叶明诚朝葛敏才拱手,诚恳说道:“辩论赛的首席座位一票难求,真要多谢昭岚你割爱。”
“客气,客气!”葛敏才向他摆了摆手。
听得是葛敏才出让的门票,萧益秀神色中方现出些许暖意。
“宋国有如此新奇的比赛,实在有趣!”他转头看向讲台,夸赞道。又说:“可惜,正方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不够过瘾……如无意外,该是正方大胜吧?”
言语之际,讲台上的苏轼看到反方无人应答,于是朗声道:“反方辩友既无异议,那么,我方开始总结。”
……
后排的钱雪蓬问黎俐:“你有办法驳倒正方?”
“并无把握完全驳倒,”黎俐笑咪咪的说:“但是,我找到正方观点的破绽,再辩一局不难。”
“好!”
钱雪蓬兴奋地暗道了一声好。
黎俐问他:“纵然找到破绽又如何?我们不过是观众,又不是……”
他想说“又不是辩手”,但话才说了一半,钱雪蓬忽而一下子跳了起来,高举着手,大声喊道:
——“且慢!”
众人循声望向他。
“浩初!”黎俐一脸惊愕,小声呼叫他的名字。
钱雪蓬全无怯懦,透过层层的人群,镇定从容望向讲台:“有异议!我们有异议!”
……
葛敏才看清插话的人是钱雪蓬,错愕地瞪大眼睛,露出讶异的神情,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浩初……?”
叶明诚好奇问:“昭岚你认识此人?”
“他是我的妻侄。”葛敏才尴尬地承认。
“后生可畏呀。”叶明诚客气道。
另一边厢,讲台上的陈慥大声对钱雪蓬道:“即便阁下有异议,但你并非辩手,依照比赛的规矩,不能替代反方辩论。”
“若果我们顶替反方辩手发言呢?”钱雪蓬问。
“赛规并无说到可以中途换辩手。”
意料之外,这次否决的竟是反方一辩盛雨晖。但这也是情理之中——输给准备充足、能言善辩的正方辩手,尚算虽败犹荣。输给毫无准备的一名观众?那才是掉尽面子。
钱雪蓬毫不退让:“但赛规里也没有说不能中途换人,”他向葛敏才拱手道:“还请裁判定夺。”
“赛规虽然没有说可以换人,也没有说不能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