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再问他:“乐琅答的什么?”
“‘羔裘逍遥厚又重,不如一起织毛衣,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织毛衣。羔裘翱翔难打理,不如一起织毛衣,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织毛衣。羔裘如膏味道臭,不如一起织毛衣,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怪当时织毛衣。’”
文彦博一顿一拍地读完这么一大段,忽又觉得十分有趣:“你别说,还蛮顺口的呢。”
刘沆问:“什么是‘织毛衣’?”
文彦博答:“不知道。”
司马光不屑地插话问:“如此不知所谓的答卷,还能有‘丁’级?文大人,你是不是徇私了?”
“打住,打住!”文彦博连连摆手:“近来我不是忙得很么?那些个答卷我批改好之后就交回到官学里去,也不知道还能评的‘癸’级,我还道‘丁’已经是最末的了。”
说着,他捶了捶胸口,怨叹了一声:“早知道我也将它改了去!”
这次,没有人再愿意为“乐琅”出言维护了。
天际露出蛋白色。
光线微微投入室内。
刘沆忍不住推开窗户看,一层浅灰色的雾,覆盖着庭院,片刻,渐渐化成了一片薄纱,微风像一只神奇的手,轻轻地拨开面纱,让早霞羞红了脸。
“差不多到辰时了。”
他说。
文彦博带上书案上的预算计划稿件,朗声道:“好,出发!”
欧阳修临到门槛,又转头对王安石与司马光道:“你们忙活了一整宿,今日的辩论赛就不必出席了,回府歇息罢。”
司马光想了想,点头称是。
王安石却道:“晚生不大放心,我去看看,倘若无事便再回府。”
欧阳修略有深意地看了看他,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
清晨,整个尘世间都是清清亮亮的。
阳光透过淡淡的清新的雾气,温柔地喷洒在尘世万物上。
霞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华,在汴河面上摇荡。
司马光回到府前,不过辰时二刻。
他虽然身体十分疲倦,但心情却是甚好。
大宋的第一份预算计划,不,应说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份预算计划,是经由自己的双手诞生,只要稍稍一想到,他的嘴边便会不由自主地泛起笑意。
满怀愉悦地下了马车,一抬头,竟是看到“乐琅”候在他家的门前。
司马光意料不及,愣了愣神。
“乐琅”看到他来了,朗声打招呼道:“司马大人,早安!”
“你在等我?”
“嗯。”
司马光方才听了这许多“乐琅”的荒唐事迹,此刻心中十万分地不待见他,于是冷冷问道:“什么事?”
“乐琅”似乎已经习惯他的冷待,也不恼,依旧笑容可掬:“关于员工宿舍的事情,我有个折中的构想。”
“哼。”
司马光不屑,他不认为在自己与王安石的观点之间,有能折中的地方。
“乐琅”双手递上一份札记:“这是我的初步构想——‘住房累积金’计划。”
……
第二百三十三章 现场广告()
辰时二刻。
天空是一条大鱼,身上有一列列白云做的鳞,间以蓝的底色。
东方偏南,朝阳淡淡地映红了遮盖它的云。
朱雀大街路旁的桦树一早都褪尽了叶子,散发出树木特有的清新气息,有种田野的味道。
钱雪蓬才一进到牡丹馆的辩论赛会场,便听得有人在叫唤他。
——“浩初兄!”
是黎俐。
钱雪蓬应了一声,会场上早已座无虚席,四处挤满了人,他只得顺着声音走到会场的最后面。在所有座位的背后,摆放了一排矮小竹凳子,那是“站位”,每位票价三贯。
“都说定了让我替你出门票的,好好的首席你不坐,偏生要瞒着我买这‘站票’。”钱雪蓬不无抱怨地说道。
黎俐清秀的容颜上,始终带着一抹笑,黑眸内敛且温和。
他道:“你上次已经替我付过了。”
“不算不算,”钱雪蓬摆手道:“上次辩论赛没有办成,编辑部把钱都退回了。”
“托浩初兄的福,上次有幸坐在第一排听讲座,子默万分感激。”
“说起来,那个讲座有趣吗?”钱雪蓬好奇问道,他上次因府中有事情要忙,错过了。
黎俐颔首回答:“获益良多!”
“哎呀,实在是可惜错过了。”
“这次的辩论赛浩初兄莫要再错过,赶快到首席去吧,将要开始了。”
钱雪蓬点头,却走了没几步,又打了个转头,回到黎俐的身旁,问:“我与你换一张票可好?”
黎俐不解:“为何呢?”
钱雪蓬往首排中间一指:“你看到那个人没有?”
“有什么不妥?”
“那是我姑父。”
黎俐的角度只看得到那人的背影:“他怎么了?”
钱雪蓬皱着眉头,表情相当反感:“他在礼部任职,是个不小的官……平日里,最爱在晚辈面前端着个读书人的架子,动不动就要考我的功课。”
那人的旁边空了个位置,想必就是钱雪蓬买的座位。
黎俐被他为难的模样逗笑,摇头道:“我虽然想到首席去观看,但亦不情愿这般占你的便宜……”
“罢了,”钱雪蓬不恼:“你不换也无妨,总不信用我首席的票换不来一张站票?”
他问旁边的一个书生:“我用首席的票换你站票可好?”
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
钱雪蓬站到黎俐旁边的竹凳子上,得意一笑。
“做了亏本买卖还笑得出来,我颇有些为钱府的生意担忧。”黎俐打趣他。
“不亏,不亏。”钱雪蓬气定神闲:“能与黎子默一同观赛,才是值回票价。”
……
那边厢,讲台上的虞茂才猛敲了三下锣,寓意辩论赛开始。
“各位观众,欢迎光临第一届《汴京小刊》辩论赛。这个辩论赛是由翰墨斋、缬绣坊,以及尚诚行共同赞助的!”
话刚落音,在场的观众学子们便纷纷议论起来。
“不是说《汴京小刊》举办的辩论赛吗?能有翰墨斋、缬绣坊什么事情?”
“翰墨斋卖的是文房四宝,倒也说得过去,缬绣坊和尚诚行扯进来算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是‘赞助’?”
“好像就是给钱的意思吧?”
……
虞茂才看到众人讨论得热烈,便又敲了一声锣。
大家顿时静了下来,望向讲台。
却看到邵忠从另一侧台阶上到讲台上来,在怀里掏出一卷横幅,慢慢地卷了开来,展示给众人看,上面写着“回味世间点滴,书写大气人生”,他一边大声地、抑扬顿挫地说道:“你的文采,你的文章,全靠你的文具。翰墨斋,汴京老字号,汴京学子的首选!”
在场的人都是《汴京小刊》的读者,自然晓得那是广告词。
有人觉得新奇有趣,亦有人不喜他们将广告做到辩论赛这里来。
议论之际,虞茂才再敲一声锣。
待众人都回神到讲台上,邵忠将横幅交予下人挂到会场中央,又大声问虞茂才:“这位公子,你猜猜我是什么人?”
众人被他这问题弄得云里雾里的,莫名其妙得很。
只听得虞茂才大声答道:“我猜,你必定是一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读书人。”
邵忠佯装惊讶:“咦!你如何得知?”
“我还知道,你是个高情远致,超凡脱俗的读书人。”
“啊,请告诉我,你到底是怎样看出来的呢?”
“非常简单,”虞茂才伸手比了比邵忠的一身衣衫:“你身穿的,乃是缬绣坊最新出品——桂兰织绸缎。”
众人立马看向邵忠,一身月白色窄袍,腰间缚一根群青色的腰带。他本就长得高大俊朗,此刻细细收拾着装之后,更显得气质温文,真像虞茂才说的那么回事。
虞茂才转身向观众,笑容可掬:“桂兰织,选取江南最上等的蚕丝,用缬绣坊独门的方法织造而成,是格调高雅的学子的选择。”
“桂兰织绸缎,织造有桂花纹路与兰花纹路,寓意非凡。”邵忠补充道。
这次,轮到虞茂才反问:“是什么寓意呢?”
邵忠对着观众回答:“人雅如兰,攀蟾折桂。”
“会选择桂兰织的学子,皆是格调高雅的学子!”
台下的观众哪里看到过这样“现场直播”的“广告”,都看得呆呆的。
忽而,虞茂才再敲了一声锣。
几个八宝茶楼伙计装扮的人走了上台。
其中一个高瘦的汉子插着腰,大声对另一个矮胖的汉子道:“喂,张三!你欠我的三十贯钱什么时候还我?”
那被唤作“张三”的矮胖汉子撇了撇嘴,不屑道:“李四!我什么时候欠你三十贯钱了?你莫要胡乱冤枉了我!”
“李四”怒气冲冲地吼道:“五日前,就在此处,你问我借了三十贯钱,天地良心,那可是我的血汗钱哪!是我老娘等着救命的钱啊!”
“张三”翻了个白眼,又挖了挖耳朵,一副无赖的样子:“哼,口说无凭,你可有借据?若无借据,小心我告你毁谤我声誉!”
就在众人为“李四”抱不平之际,虞茂才又敲一声锣。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这一句话落音,众人纷纷拍手,偏生他又接口道:“可是口说无凭,还需立字为据!尚诚行,‘汴京第一牙’,信心的保证!”
说罢,再敲锣。
方才的“张三”、“李四”早已落场。一名白发的老翁上到讲台,摊卧在地上,身上披了白布。
旁边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伏在老翁的身上,哭喊着道:“爹啊,你怎么就抛下儿子了呢!”
忽然,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也走到台上,嚣张地呼喊道:“喂喂,你快给我滚出去!”
年轻人转头一看,怒道:“大哥?你怎的还有脸回来?爹爹卧病在床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你管我哪里去,总之,现在这老鬼死了,这祖宅田地都归我了,你给我滚出去!”
中年人一边挖鼻孔,一边粗声粗气说道。
“爹爹卧病五年来,你从未照顾过他一朝一夕,你怎还有面目来抢占田宅?”
“哼,我是长子,田宅自然是归我的。”
“爹爹说过,谁照顾他终老,这田宅便是归谁的。”
“可有凭据?”
“没……没有……”
演到此处,虞茂才及时地一声锣响。
“祖宅田地,福荫孝顺子孙,天经地义!”
顿了顿,他依旧再来一个转折:“可是口说无凭,还需立字为据!尚诚行,‘汴京第一牙’,可靠的保证!”
……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人性善恶()
不同于后世的广告泛滥,这种现场情景式的“广告”,在大宋可是头一遭见到的,观众们非但不厌恶,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有趣,有趣!”黎俐赞叹说:“如此展示的方式,简单直白,更是让人印象深刻,妙,真妙!”
“一百五十贯。”钱雪蓬冷不丁地回道。
“嗯?”
“这两幕‘现场广告’合计一百五十贯钱的‘广告费’。”钱雪蓬的父亲是刑部律例馆主事,与做担保中介生意的尚诚行时常有公事往来,故而能得知这些内幕。
黎俐不禁咋舌:“一百五十贯钱……就演这么两幕?”
“呵,你还别嫌贵,尚诚行好歹还演了这么两出,人家翰墨斋单单挂个横幅在会场中央,就要二百六十贯了。”
“二百……六十贯?”黎俐听得都呆掉了:“《汴京小刊》办辩论赛岂不是一本万利?”
钱雪蓬点头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安国侯舞文弄墨不在行,做买卖倒是一等一的好。”
就在他们私语之际,虞茂才猛地又敲了三下锣。
邵忠朗声道:“今日,我们编辑部有幸请来礼部侍郎葛敏才大人担任评判。葛大人向来仗义执言,去年参表奏疏二百一十六份,获官家御笔亲题‘葛二百’牌匾相赠。由葛大人来担任评判,更加彰显本次辩论赛的公正!”
言毕,众人拍手鼓掌,葛敏才站了起来,转身朝观众拱了拱手。
黎俐问钱雪蓬道:“他就是你的姑父?”
“嗯。”
“官家御笔亲题的牌匾,真是无上的荣耀呢。”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钱雪蓬不以为然:“一年奏表二百多份,官家也烦了他吧?”
“你对他颇有些微词呢。”
“他不是一般的难缠。”
……
讲台上,八位辩手徐徐入席,坐到两侧。
“此刻,我为大家介绍参加本次辩论赛的正反双方。”邵忠往右边比了比,说道:“在我右手边的,是正方代表,第一位是苏轼,第二位是陈慥,第三位是田肇海。”再往左边也比了一下,道:“在我左手边的,是反方代表:第一位是盛雨晖,第二位是古伟晔,第三位是姜昌。
“本次的辩题是‘人性本善’,反方的立场是‘人性本恶’。第一届《汴京小刊》辩论赛正式开始!”
虞茂才适时地再敲响了锣。
邵忠继续道:“首先,由正方一辩苏轼表明立场和发言,时间为四分一柱香。”
苏轼今日穿了一身鸭卵青的织金锦直裰,腰间绑的是虎纹玉带,从容不迫,嘴角微弯,淡淡的笑容,如同三月的春光,让人觉得舒适惬意。
他道:“孟子有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又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佛家亦说:‘一心迷是真身,一心觉则是佛。’因为人性本善,故而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方主张人性本善,乃是主张人生而是善的,有善端才会有善行。无可否认,人世间确实存有恶行,但是,我方认为,恶行的产生并非先天而成,乃是后天所致,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便是此理。恶是结果而非原因。若然硬要说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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