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读得津津有味,越往后读,越是啧啧称奇。
那边厢,司马光盯着“乐琅”,将王安石的问题重复道:“烦请安国侯解释,何以同样是已经在今年招聘过,八宝茶楼、八宝快餐却在明年还有招聘的预算?”
乐琳长长呼了一口气,看向坐在离主席位置最远的史昌。
“史掌柜,”她道:“请你告诉司马大人,八宝茶楼和八宝餐厅的盈利状况。”
……
第二百二十一章 员工宿舍()
若是在平日,面对当朝的刘沆、文彦博、司马光这几位朝廷命官,史昌定会诚惶诚恐,心中自觉低人一等。
然而,今日看过“崇宁十七年度财务状况总结”后,他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
“回各位大人的话,八宝茶楼今年的营业收入是五千二百三十五贯,八宝快餐则是两千二百一十三贯。除去店面整修、伙计薪水和食材购买等支出,盈利分别是二千三百五十贯和一千八百三十贯。”
史昌态度谦和,不疾不徐,但语气中有按捺不住的骄傲自豪。
乐琳又问道:“在报告中的五家机构里,它们的盈利排名分别是多少?”
“分别是第一和第二。”
说完,史昌还要对着司马光咧嘴一笑。
呵,官老爷们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但论及做生意、作买卖,该是他们这些掌柜更懂行一些。
司马光眼瞳一缩,隐隐不悦。碍于身份,却也不想与史昌区区一个白丁去计较。
偏生乐琳此时故意问他:“司马大人,敢问《汴京小刊》的盈余是多少?”
司马光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自然不肯回答。
气氛沉默得尴尬。
王安石暗暗叹了口气,答道:“并无盈余。”
“以目前的人工支出,尚且没有盈余,”乐琳顺着话头,望向司马光问道:“若是再继续增加人手,亏损岂不是更多?”
“这一笔账暂且不论,”司马光不依不饶:“那明年的‘盈利预算’呢?”
他翻开“崇宁十八年度计划预算”的其中两页。
“既然八宝茶楼、八宝快餐本年度盈余甚丰,何以在明年的计划里头,它们的‘盈利预算’竟比本年度还少,只有一千五百贯和九百贯。然而,在亏损且无新员工加入的前提下,《汴京小刊》明年的‘盈利预算’却达一千贯之多?”
司马光振振有词,语中有毫无隐瞒的责备。
——“‘盈利预算’?”
刘沆好奇地开口询问:“是什么新玩意儿?”
王安石正好坐在他旁边,细细为他解释道:“是财务报告里的一项,凭借对目前收入、支出、盈利等事项的分析,制定出对于未来的计划。”
刘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王安石微微一笑,双眸晶亮:“此次会议‘预算’的重点,是议定来年的盈利目标。迟些日子,还将从长计议钱银款项如何获得、配置和使用。”
他对“预算”这个想法很是赞赏——《礼记·中庸》有云:“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该是要有个明晰的展望,事情才有前景可言。
刘沆也略略颔首,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往“乐琅”那边看去。
“司马大人,”
面对司马光的质问,乐琳神态不改,从容说道:“关于这一点,在‘固定资产投资预算’里有明确的表述——明年,八宝茶楼和八宝快餐都要兴建为伙计而设的宿舍。今年的盈利所得,差不多都要投入开张青龙大街那边的新分店,故而需要动用到明年的预计收入,以支付宿舍的兴建……拉上补下,明年八宝茶楼和快餐的预计盈利稍低,也是能够理解的。”
“说到兴建宿舍一事,本官倒是要好好问一问安国侯!”
司马光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他的愤然不平:“连八宝快餐的伙计都能分得宿舍,怎的咱们这些编辑、记者们却没有?”
乐琳被他问得一窒。
不止她,连王安石也错愕地看着司马光。
一直默然不语的柴珏,也轻轻皱眉,不解地望向司马光。
“那是因为你们都已经有房子住了呀……”乐琳答他道:“且不论你们几位大人在京城早有田宅仆役,所有的记者也是京城人士,甚至是之前住在城郊的王先生,也用编辑的薪水在城南购置了宅子。”
她顿了顿,义正辞严道:“但是八宝茶楼和八宝快餐的伙计呢,他们大多是住在城郊,又或是在京城寄人篱下……然汴京的宅子动辄便要数十贯甚至上百贯钱,他们纵使不吃不喝做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负担得起。”
闻言,王安石、史昌连连点头。
乐琳再劝道:“晚辈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我的伙计勉强可以安居乐业而已。况且,又没有动用到诸位编辑的分红,司马大人何必计较……”
“本官介怀的岂是区区几间宿舍?”
司马光猛的打断“他”,肃然道:“我介怀的是‘公平’二字!”
王安石忍不住问道:“大家都有容身之处,如何不公平呢?”
“如果大家都有容身之处就叫‘公平’的话,那不如把汴京的宅子都集中到一起,平均分给所有人,这样岂不是最最‘公平’了?!”
想也不想地,厉声反驳回去之后,司马光才发觉问话的人是王安石,顿感意外不已。
他定定地看着对方,吸了口气,终于,还是道:“介甫,只有结果公平,并不能算是公平啊!”
单凭这么一句,聪明如王安石,已经察觉到二人在思想上的分歧。
角落里头,檀香快要烧尽。
缕缕白烟从精致的陶薰炉中飘出。
有时如飘带状、有时如丝缕状……
烟雾笼罩着二人,如雾如纱。
王安石眸光渐闇,语气凝重问道:“依你所言,怎样才算是公平?”
“要盖宿舍的话,那便不论八宝茶楼、编辑部抑或是育才小馆的人都有份……不,还要加上一条,宿舍的大小,要按照薪资的高低比例来分配——薪资越高,宿舍理应越大、越宽敞!”
王安石表情微微僵硬,心头一热,捏紧拳头,蹙眉质问道:“依你的做法,长久下去,贫者与富者的差距岂非是愈来愈大!
“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君实兄既至达境,好应当思虑兼济天下,何故反而独富自身、有己无人?此君子所不齿也!”
司马光毫无畏惧地迎接王安石质疑的目光,心里涌现强烈的惋惜。
在编辑部相处共事的这段时日,他愈发敬佩王安石的才华、敬重其人品。
他万分愿意与王安石交心。
可是,就在此刻,司马光发现二人之间横着一道鸿沟。
志同,道不合。
这是天下间最让人惋惜的事情了。
“兼济天下,也要有适当的方法。”
斟酌了好一会儿,司马光才把话说出口。
在话语落音的那瞬间,他立即又后悔了。
这将会是一场没有胜负的辩论。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将自己的观点道出。
君子和而不同,是他对王安石的信任与尊重。
……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凛然大义()
“八宝茶楼伙计在做的事情,你只管到朱雀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试问哪个不能做,哪个不会做?但是,我司马光与你王安石在做的事情,在汴京城里头,甚至在整个大宋里,能做得到的不会多于十人!苏轼、陈慥、盛雨晖他们在做的事情,在大宋里能代替的也不会超出百人!”
司马光牢牢盯住王安石,眸光锐利,凛然说道:“倘若我们分得的宿舍与茶楼伙计一般大小,甚至是他们有宿舍而我们没有,你叫全天下的读书人如何看待?你教他们会有多么心寒!”
王安石毫不回避司马光的瞪视,双眼连眨也没眨,厉声质问道:“你的薪资是他们的数十倍,那么你宿舍的大小是不是也要是他们的数十倍?”
此际,他已经看得清明透彻。
上次在牡丹馆前,他眼见司马光为了让学子们能免费听讲座,与“乐琅”据理力争,还误以为彼此志向相同,定能同舟共济。
万未料到,在司马光的心里,百姓与读书人原是泾渭分明至此。
“司马大人既是以读书人自居,何以读书人悲天悯人的情怀,竟是连一丝一毫都没有!”
王安石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而感慨地说道:“你我能生于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习得孔孟之道,此乃何其侥幸之事?若是天下人都能拥有这种‘侥幸’,这难道不是我们读书人最梦寐以求的事情?
“然而,茶楼的伙计们光是为了谋生,便已耗尽所有精力了!倘若我们能稍稍减轻他们的负担,他们或许可以有精力去学文识字,这难道不好?退一步说,即便他们力有不逮,他们的儿子、孙子辈能够不为三餐、居所而劳碌,能够有余力去学习,在那些伙计的后辈当中,你怎知道就不会再出一个司马光或者王安石?”
……
陶薰炉中飘出白烟,依旧笼罩着二人。
隔着淡淡的烟雾,面对王安石字字铿锵的厉声质问,司马光神色黯淡,嘴角微微抽动。
“侥幸?”
半晌,他才大声道:“王安石,你自己也是读书人,你难道就不知道,培育一个读书人必须耗费多少的心血?!
“纵然是生于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我亦是自蒙学以来,便日力不足,继之以夜地苦学……废寝忘食、圆木警枕,无时无刻不敢松懈,才有如今的学识与成就!
“我相信,介甫你亦是如我这般,焚膏继晷、朝乾夕惕,方能学富五车、博闻多识!
“而这一切,你竟敢用‘侥幸’二字来形容?
“王安石,你懂不懂文字,懂不懂用词!”
不甘、愤怒的情绪汹涌袭来,司马光忍不住猛然站了起来,一手撑在长桌上,俯身前倾,另一手直直指着王安石,几近是低吼地说道:“我们得到的这一切——高薪厚禄也好、广屋华宅也罢,就算真的是天赐,也应是用‘天道酬勤’四字来说!”
众人被他眼神里的怒火慑住,一时间莫有敢言。
“他们那些人……”
司马光把手指移开,指向窗外茶楼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自太祖朝至今,足足三、四代人,四海升平一百余年,既无天灾,亦无战乱,那些伙计几代人连一个读书人都出不了,这是为什么?”
未待王安石开口,他又自答道:“要么是因为他们愚昧、鲁钝;要么,便是因为懒惰、短视、无知,胸无大志!
“勤奋聪慧的人得到更多,愚昧懒散的人得到更少,这才是公平!
“我们的薪资是他们的数十倍之多,我们分的宿舍是他们的数十倍大小,就是为了让他们当中极少数不愚昧、不懒散的人知晓,必须竭尽全力到我们这般的程度,才有可能得到我们得到的这些,这当中,并无一丝一毫的侥幸可言!”
……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大计划()
微风,轻抚窗棂前的纱帘。
室内的炉火渐渐地快要熄灭。
凉薄的空气,让王安石骤然感觉到冷寂不已。
相比司马光的愤怒、激动,他的反应淡然从容得诡异。
反而更让人担忧了。
王安石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司马光看。
眸中,是清明。
亦有一抹隐隐的、深沉的痛。
许久。
许久许久。
“你说我不懂文字、不懂用词……”
王安石也站了起来,与司马光对峙而立:“那么你呢?孔子的‘仁’;孟子的‘义’,墨家的‘兼爱’……这些,君实你又还记得多少?”
他顿了顿,环视了众人一圈,拱手肃然道:“求学问、做学问之过程是如何艰苦,其中的辛酸,王某岂会不明白?却正因为是太明白,才不欲别个在求学之时,亦承受同样的艰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难道不正是孔夫子对天下学子的教诲?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难道不是读书人该有的慈悲?”
司马光脸上微微一僵。
转瞬,反而在嘴角扬起云淡风轻的笑。
“道不同矣,多说无益。再辩论下去,也不过是各说各话罢了。”
分歧的根源太深,各自的观点太过顽固。
横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小溪小河,你往前一步,抑或我踏前几寸就能跨越。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海洋。
即便驾着巨大的帆船,也到不了彼岸。
王安石沉重点头。
这是二人今日唯一能达成的共识。
菡萏馆里,再次回归沉默。
刘沆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所有所思。
柴珏则是怔怔地望住司马光,片刻,又转头看向王安石。
怎样才算是公平?
第一次,他如此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
究竟,是大家都有屋子住就叫作公平?
抑或,聪明勤奋的人住更大的宅子,懒惰愚昧的人住很小的屋子,甚至没地方住,这般才叫公平?
思绪像插上了无形的翅膀,一发不可收拾。
他忍不住想到另一个更深入的问题。
人,是不是生来就有这样的差别?
聪明、睿智、勤奋耐劳、目光长远……又或者愚昧、鲁钝、懒惰、短视、胸无大志。
这些都是天生的吗?
……
柴珏蹙着眉头,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
他越想,就越糊涂。
如同往常,他看向旁边的“乐琅”,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些启发。
却看到乐琳望着案上的茶杯,略略恍神。
大概,“他”也是在迷茫这个问题?
柴珏猜想到。
瓷壶中,茶色渐浓,杯中的茶叶漂浮、沉没。
乐琳伸手托着腮,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史昌以为东家在厌烦会议冗长的沉默,便张口问道:“诸位,这‘员工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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