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看着她的眼睛,很恳切地说:“我一直是诚心的。那天在应州的城头,我非和李维励要求:要是夏国不退兵,他要假戏真做砍掉我的头颅,一定要让脑袋落在城下。”他顿了顿,平常随意地说他掉脑袋的事,仿佛在说夏天切西瓜一样:“这样,我至少有一部分能离你近一点。”
完颜绰几乎要颤抖起来,实在听不下去,狠狠伸出手指在他胳膊内侧的嫩肉上掐了一把,低喝道:“胡说八道!”
王药给她掐得抽了一口凉气,但很快微笑着说:“你当我这话是骗你?”
他越是这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反而越是坦诚:“阿雁,我要是不用这个法子驰救应州,应州军民,很难生还不说,攻城之难,你这里的死伤又会有多少,你应当也懂的。虽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是,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难道没有民怨和兵怨?将来的地方民变迭起、兵变迭起,你守不守得住?穷兵黩武的帝王不少,纵然是扩大了版图,却是以人命换来的,后世又有几个人说他们好?”
完颜绰想要反驳他,这次却发现真的反驳不出,她只是任性地又伸手掐他,眼泪含在眼眶里仗着他看不见:“所以你就应该背叛我?逃离我?还说得振振有词?!”
王药看着她眼眶里莹亮的反光,阵阵心酸浪潮一样涌上来:“阿雁,我的心没有背叛你。我当时就想着,用自己的头颅来向你赎罪。若是真的有灵魂,我也愿意孤身飘荡在夏国,永世不入轮回。”
他自嘲着说:“这话听着好假是么?可是李维励的刀斧手真的把刀悬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也害怕极了,浑身都在抖,也有些后悔,但是又来不及了。我当时想,如果可以再选一次……”
“你……会选怎么做?”完颜绰小心问。
王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给你念《望海潮》。”他伸手摸她的脸颊:“小母狼,你的野心太大了!”手顺势一点点滑到她的胸口。
她的心脏“咚咚”地敲击着,他的手心里能够感受得一清二楚。她的泪水落在他脸上,凉凉的一点,又一点,可她也是死不认错的犟驴脾气,伸手又去掐他:“别顾左右而言他!我有没有野心,你做好你的枢臣就行了,不愿意做就留在我的身边也行,为什么要走?你说,你后悔不后悔你离开?要是可以再选一次,你想不想回到你走之前,让自己留下来?”
王药没有说话,等她再任性地掐过来的时候,讨饶道:“太后,罪臣身上也就这两块好皮肉了,您给我留着吧。”
完颜绰在这样气哼哼的时候,被他的话逗得破涕,板脸又板不住。又心疼他这一阵身上伤就没断过,也没能好好养过;又不肯轻易认栽,或是流露出太多同情之色,只能把手也一路往下挪,打算掐他腿上没受伤的地方,边气呼呼道:“少给我油嘴滑舌的。要教训你,法子多得是!”
她的手蓦然停住了,她望望他,他也望望她,斗室里,霎时间只闻两个人清晰的呼吸声。好一会儿,王药屏息般克制地警告说:“阿雁,你可别惹火……”
完颜绰已经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既然找到他的弱点,怎能不利用得当?她重新侧躺在他身边,灵巧的手指一点点挑逗着,时轻时重,时有时无,听着他不停地咽着口水,终于咽得口干舌燥,闭着的眼睛睁开来,满是压抑不住的渴求:“阿雁……”
完颜绰蜻蜓点水了两下,侧头说:“求我!”
他满眼雾气,唇焦舌敝,喉结上下滑动着,想过来抓她,手一动,链子一阵响,别扭得一点都不灵活。完颜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却又探手圈画抚弄了两下,凑过去不依不饶地说:“说,求我。”
蓬勃的**不能忍,只有认栽。王药低声道:“求你了!”
完颜绰点点头:“好得很。求而不得,欲壑难平。我是野心有些大,你呢?”
凑过去在他耳垂舐了两下,又吹了口气,她起身悠悠然说道:“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可不能留话柄在这儿。你多歇息,平平心境,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难以满足的时候。想明白了,今日就好好养伤,别出来伺候我了。”慢悠悠揭起帐门走了出去,任凭那个人低低的哀鸣响起在耳边。
虽然也只睡了几个时辰,但完颜绰这日特觉神清气爽,处置事务时面上都带着一点遏不住的笑意,被当做朝堂的大帷帐里,气氛也较平时愉快和谐。完颜绰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把一应情况都处置好,最后说:“南边应州等等新的地方,张贴安民告示,城防全部换成我们自己的人,投降的晋国将士一律拆散,编入其他投下军城、投下军州去。如果有谁有消息报告,已经证实是实话,要加以重赏。好容易得来的好地方,别给胡糟蹋掉了。”
“那……这次打仗后士兵的抚恤和功赏?”
以往都是到掠夺到手的城池里大肆劫掠,谁抢到就是谁的,大家打仗打得才有劲儿,但是,也势必使一座城池经历一场大战之后再经历一场大劫,往往是三五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完颜绰沉吟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脑海中都是王药的影子,还有他在黑头里对自己谆谆的说的那些话。她脱口道:“残民以逞,岂是长久之计?这次晋国赔了那么多钱粮和布帛,宫中都不要,尽数发给攻城的将官和士兵,作为奖赏和抚恤——不,当官的少给钱,另外加以爵位和投下军州,只要肯出力,我就没有不肯给赏的!”
她舒了一口气,看着下头陪着她出生入死打仗的将官和朝臣,先是惊愕,接着又个个高兴起来:晋国的赔偿丰厚,分到手里也不少;当官的能有投下军州,也成了一地的主人,自然将来源源不断都是收益;爵位和封赏,还是呱呱叫的面子,走到哪儿,脸上都能放光。
散朝后,她觉得浑身还有劲儿没有用完,四下瞥瞥,果然王药听她的旨意没有露面,心里略有些失落,但见新封的镇南神威将军耶律延休还伺候在帐外,不由上前笑道:“延休,我无聊,你陪我去射柳?”
耶律延休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来:“臣遵旨。”
射柳是夏国特有的风俗,虽然自唐时传续下来,但他们特为重视,每年祈雨、端午,必有此项,射得好的汉子,还会得到帝王的奖励,是相当风光的事。平日里练习,自然也是不辍的。完颜绰骑上自己的黑骏马,跑到沙柳林里,用特制的横簇箭,对准一株最高大的沙柳上最高的一条枝,抬抬下巴对耶律延休说:“就那两根。你射下来,我给你赏一套新的明光铠。我射下来……”
她一时顿住,她几近是一国之主,她还要什么?
却听耶律延休笑道:“那臣送太后一件礼物。”
完颜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小伙子之前和她在一起,显得颇为羞涩木讷,今日却神采飞扬,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对她闪着光芒。
耶律延休见她盯着自己瞧,那么大个人了,倒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出来,转身张弓搭箭,把那把硬弓拉得满满的,“嗖”的一声,那根最高的枝条顿时断成了两截,飘飘地落下来。
耶律延休志满踌躇地回头,完颜绰只能对他笑一笑,自己也拉开弓,对准旁边另一根柳条。她的箭法一直算是好的,但今日手法飘忽,只见那羽箭像喝醉了酒似的,既无力,又飘飘摇摇,斜斜地射到一边,还力道不足,连一边的嫩枝都没有能射断。
耶律延休怕她懊恼,忙说:“太后这几日太累了!臣去猎几只山鸡,滑做山鸡片热锅,肉和汤都是滋补的,您好好补一补。”
完颜绰已经无心射猎,但耶律延休是新近提拔的干将,年轻有为又忠心耿耿,她总要多示恩宠,笼络一批肯为她干事的人——不能像王药似的时不时还怀点二心。完颜绰笑道:“是呢,今天不知怎么的,不太有力气,还是你懂得体谅。哎!”她望向他问道:“你今年好像是二十一?这个年岁,应该娶亲了吧?”
第89章 11。11()
“对,臣是二十一了。”耶律延休点点头又摇摇头,“十六岁上父母也给说了妻子,还没有过门,后来我入伍从军,一步步升迁得极快,也没有抽出空来回去娶亲。没成想十九岁上,那小娘子过世了,我还没见上一面过。后来也就耽搁下来——反正,好男儿何患无妻嘛!”
完颜绰点点头说:“还有这样的故事,听着唏嘘呢!”她一抬手,突然指着前面丛林里:“延休!雉鸡!”
耶律延休二话不说,拎着马过去,雉鸡惊起扑腾翅膀,他反应极快,就用铲形的横簇箭,一下射中了雉鸡的脖子,那雉鸡软软地瘫下来。耶律延休策马过去,俯身从地上捞起那只雉鸡,兴奋地叫道:“好肥呢!味道一定不错!”
完颜绰含着笑等他过来,瞥了一眼雉鸡,然后说:“延休,你那么会疼人,谁嫁给你,将来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呢!”在他面露笑容的时候,又似若无意地笑道:“你要有看上的,告诉我,我给你指婚;要是没有,我多为你留意着那家的姑娘合适。”
耶律延休的脸色顿时变化了,又圆又大的眼睛瞠然看着完颜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睑垂了下去,脸色也没有刚刚的那样踌躇满志,好一会儿嚅嗫着说:“没有瞧上别人……而且,现在也不想这个……”
完颜绰何等之人,太明白他的想法,这样的若即若离,对男人而言,最具杀伤力——只是或许将来也会伤人,但顾不得了。她莞尔一笑:“也是,先立业,再成家。女人家谁喜欢没出息的男人呢?”凤目瞟一瞟他,便看出他挺着胸脯,几乎要勃发出一句句宣扬效忠的誓言来了。
打猎打了半晌,完颜绰有些兴意阑珊,回到宿营的毡包里休息,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昨晚缺漏了一件要事,急忙对忽络离道:“去,把王药叫我这里来。”
一见王药慢吞吞进来,她就嗔怪道:“你这个骗子,绕了半天把我绕到坑里,却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王药眨巴眼睛问:“答应过你什么?让着你?好好和你亲一亲?”
完颜绰瞪着眼睛,拎着鞭子作势要打,但没下得了狠手,只把鞭杆在他身上不轻不重敲了敲:“别装傻!你劝赵王放弃应州,然后给他出了什么鬼主意?他现在这么安分,赔了那么大笔的银钱也不想还击?”
两国边境,一直冲突不断,因为没有足以让人生畏的分界岭,来去都太容易,所以夏国一直想取黄河北岸的土地,而晋国又想收复大同一带的地域。完颜绰牢牢地盯着王药,冷冷笑道:“其他也就罢了,这是我国存续,或许也是我存亡的大事,你要是瞒我,可就是真对不起我。”
她放出一本正经的神态,王药也不再和她插科打诨、正色道:“你虑得不错。欲念本就不是你一人所有。边境冲突,民怨迭起,晋国国君和赵王都想名垂青史,但也都不想遗臭万年。我给赵王出的主意,听说他做得不错。”见完颜绰的眼睛眯起来,王药微微笑笑:“我没有伺机窥探你的军情——前几日你和南院三部讨论一些户部奏折时,让我在一旁伺候茶水的。”
完颜绰记得那次,王药那天的神情略有些闪烁,但过后事务多,就忘了拷问,今日既然自己说出来了,自然要问明白:“晋国大修易河水利,是你的主意?”
“对。”王药点点头,“黄河之北,有洛水、汾水和滹沱,到大同府是桑干,和临安比起来,水系不多,变道却很常见,若能利用其陂泽,筑堤贮水,可以屯田,多栽榆柳,种植稻谷,必开水田,必修沟垄,日后大熟,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完颜绰皱眉听着,不做评论。
王药继续指点江山:“屯田边缘是军州,守城军士自可耕种,不劳发兵增加戎卒,没有平民,边境自然不敢随意劫掠,可以防止小战;沟垄纵横,河道相连,树林密布,契丹或蒙古的骑兵淌水不便,穿林不便,可以阻遏马匹奔驰,敌情至,边将已经做好战备,坐拥军资,可以备大战。'1'”
完颜绰听得心底发凉,好一会儿才“呵呵”冷笑:“到底是你的故国,算计得好周密!”
王药并不示弱地微笑着与她对视:“太后容禀,之于大夏,也不是坏事。”
“好处何来?”
“中京和南京,毗邻晋国,黄河北流之水,常常引发水患,所以太后一直为大夏的稼穑社稷犯愁,如今上游有人把水疏浚了,下游岂不是大树底下乘凉?无论是军屯也好,还是让汉人耕种,满仓的首先是国库,百姓能吃饱,军队不缺粮,国富民强指日可待——你要那么多硬骨头的地方做什么呢?”他满眼闪着光,“阿雁,你要做中兴的女主,陛下要做强国的君王,我愿意做你的武侯——诸葛亮和王猛都得此谥。”
完颜绰愣怔半日不得言语。她野心勃勃,他何尝不是?只是相较而言,她从后宫一路打拼至今,能立足于眼前十年就已不错,而他纵横捭阖,胸怀古今天下,那蓬蓬勃勃的一颗心,简直要把功业立到千秋赞叹,万世彪炳。她心里的火苗也给他点燃了,正想说什么,突然门外一阵响动。
忽络离陪着笑的声音响起来:“耶律将军,您给太后送东西呐?”
耶律延休在外头说:“今日陪太后打猎,猎到一只好肥嫩的雉鸡!特特叫太后的御厨房整治了,清炖的口蘑鸡汤。太后这些日子脸色不大好,得须补一补身子。”
完颜绰瞥见王药面色沉了下来,心情不由大好,朗声对外头还在想方设法劝阻的忽络离道:“耶律将军一片心意,我甚是感激。快请他进来吧。”
她又低声对王药道:“没恢复你身份呢,别把自己当枢密使了。跪一边伺候汤水去。”还不忘警告一声:“今日可是滚烫的汤,你再恶作剧,闹出事来,我可真要再赏你鞭子的!”
王药表情悻悻,刚刚的满面红光霎时消退了多半。
而耶律延休兴冲冲踏进太后的帐帷,见到完颜绰正坐在案几前,王药跪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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