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问题如同落入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人理睬,也没有人回答。
大家忙碌了一阵,玉雉宫被封了起来,独自关在宫门里的昭仪完颜纾每日的生活变得极其单调,靠听着外头的动静来打发日头初升到日头落下的漫长时光。外头做法事念经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梵音原本空灵,此刻却像催命的毒咒。完颜纾倚着门框坐着,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遥遥地似乎有谁过来,她也半天都没认出来,只等的人的影子挡住了她面前的光了,她才抬起头:“姐姐?”
完颜绰同情地看着妹妹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目光迟滞得现在才看见她。她隔着新钉的木栅栏,伸手摸了摸完颜纾的鬓角,叹息了一声才问:“受苦了吧?吃喝是不是也供应得不好?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来。”她把一个藤编的食盒推了进去。
完颜纾像见了鬼一样,猛地把食盒推开老远。
完颜绰耐心地劝她:“我这里的东西干净,不信,你拿银针试一试便知。阿鸿,你想想,现在谁要杀你,哪里用得到这么麻烦的法子?”
完颜纾抬起一双美丽的杏核眼,她原本眼神清澈,睫毛长得跟羽毛扇子似的,现在却因为眼白里丝丝的红血丝,而目光浑浊起来。她瞪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姐姐,我被关在这里好没道理。你想想,陛下在,我是受宠的昭仪,他还说了,等姐姐封文妃之后,我一生孩子,不论男女,也封我为妃,才显得公平。封号他都想好了,但一个‘淑’字,说,也就我配用;他若在,我生的孩子虽然当不上太子,可一个郡王总是跑不了的,就算是庶子吧,将来也有好大的封邑,可以让我享受一个母亲的福祉;可他若不在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后宫里,我又没有权,又没有人,前朝里,姓完颜的又不是非要帮我,太子也不是我生的,我也动摇不了……如果是我干的,我图什么?”
完颜绰好久好久才说话,带着她一贯的笑意:“妹妹,你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急躁了些。从小爹爹就这么说呢!”
完颜纾的表情有些狂躁起来,隔着栅栏去拉完颜绰的手,但完颜绰闪得快,她只拉到了一截袖子,亦死死拽住不放,口里道:“我这里的人,都是我一手挑选的,日常也从不亏负他们,他们也都算得上可靠吧。那么,谁要害我?谁又能害我?”
完颜绰目光丝毫未变,笑微微地看着妹妹,等她自己发现,等她自己说。完颜纾聪明一世,却在最得宠的当口栽了跟头,她瞪着眼睛,瞪得里头的红丝变得更加清晰分明,眸子中打着转儿的泪光,也使她的目光愈发浑浊。她终于闭上咄咄逼人的眼睛,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低声喃喃道:“报应!都是报应!”旋即又睁开眼睛,嘲讽地看着完颜绰:“姐姐,你又信不信因果?信不信报应?”
完颜绰笑意微微的表情略僵了僵,缓缓地摇摇头。
完颜纾看着她:“那么姐姐的后路是什么?大夏的嫔妃,无非是三条路:西苑寡居,陵园念经,随葬先帝。你呢?选哪条?”
哪条都不好过!完颜纾愈发觉得姐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咯咯”笑了起来:“姐姐,要是我们一起,只要肯慢慢等,等我生下孩子,等他长大,说不定……”
她话还没有说完,完颜绰低头微笑道:“我呢,八字儿还没一撇。皇太子——哦不,已经继位了,就差柴燎告天——说收继婚是国朝的旧俗,怕汉人笑话啥?人就这一辈子,最难求的,不过是个知己。”她转眸,撇过脸看着妹妹,含羞笑道:“妹妹向陛下告状,告得歪打正着,我还不知要不要谢媒呢!”
原来她都知道,原来这才是自己的报应!完颜纾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发冷,怔怔地听着完颜绰继续说着:“妹妹别怕,人就这一辈子,赌命呢,也算是对得起自己。喏,食盒里是你最爱吃的几味小菜和点心,我特地为你做的,尝尝口味好不好。要好呢,我下次来你再告诉我,我再给你做。咱们亲姐妹,若是这点互相的关爱都没有,也枉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聪明而无情,美艳而狠毒。完颜纾从来只觉得姐姐在先帝和皇后面前总是一脸畏畏缩缩的小媳妇样儿,今日才终于明白这样评价的由来。眼见她的手慢慢抽离,就要离开了,完颜纾涕泪纵横地死死拽住了那柔滑的白绸袖口:“姐姐!姐姐!阿娘说,我们姐妹自小最像,自小最亲。如今我赌输了,谁都不怪。只求姐姐念在我是个母亲的份儿上,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再死!”
完颜绰顿了顿步子,回望着完颜纾,目光却有些失焦。完颜纾跪在地上,惊惧地拉着姐姐的袖口,唯恐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姐姐!我若不在了,他和你的血缘最亲,他就是你的孩子啊!”
完颜绰终于目光着力地看着妹妹,低声道:“我尽力!”
她沿着宫中挂着无数蓝白幔子的御道,一步懒似一步地往自己所居的青鸾宫而去,眶子里不时觉得热滚滚的,心里却冷冰冰的,她不得不时不时抬起头,把那些*辣的液体灌回到眼眶里去。到了青鸾宫,门上亦是这样冰白色的一片肃穆,她看着宫门口跪着遥祭的宫女和宦官,凄凄唤了声“先帝!”才让珠泪滚滚而下。
悲戚的先帝妃子被抹着眼泪的宫女扶掖着、劝解着,步伐凌乱地到了后头寝宫,然后才重新变作日常气定神闲的模样。寝宫窗下的条案上,摆着一幅画,墨绿的叶片中,盛放着一朵朵粉紫色柔嫩的花,喇叭形低垂的花簇,含羞似的带着一滴滴露水。画作勾线流畅,渲染细致,栩栩如生。完颜绰指了指左上的一片:“今日就这里吧。细致些,不用急。”
有一辈子呢,可以慢慢来。她想着。
阿菩仔细看了看画儿,取来一个布包,里头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几十根银针。她点起烛火,裹着手慢慢炙烤着这些银针,针头渐渐发红变亮,璀璨夺目。
阿菩随口问:“这花真是好看。叫什么名字?”
完颜绰抚了抚粉嫩的花朵,说:“曼陀罗,它叫曼陀罗。它娇嫩好看,也垂着头不张扬。不过,懂医药的人就知道,这花儿里,能提炼出麻醉人的剧毒,误食的人会在昏睡中做无穷的美梦,仿佛到了书中所说的极乐世界一般,然后就——”她顿了顿,勾起一边唇角,笑得诡异。
第6章 喋血()
老皇帝萧延祀故去,上京的契丹贵族们蠢蠢欲动了一阵,很快发现皇太后完颜珮手段老辣,而新皇帝萧邑澄跟着父亲马上征战,也不算文弱,两人合力,很快摆平朝局,压制皇帝暴卒的流言,萧邑澄顺顺当当地登上了皇位,而由太后辅政。
大夏太后的辅政,连那遮蔽的帘子都不用,太后大大方方地坐在皇帝身边,攥着儿子的手,对下头一干大臣说道:“先帝崩殂,我心里难过得很,只是皇儿还小,不能不咬着牙陪他把大夏的国事处置好。先帝与南边晋国交好,我也是赞成的,不过晋国的汉人奸猾,也不能尽信他们去岁说好进贡三十万匹绢,他们得知先帝驾崩了,就开始推三阻四,不肯履约,我寻思着,怎么也得好好揍他一揍,叫他把绢吐出来才是!”
说到要打仗,自然分成了两派,有言辞激烈,称要报复的,也有期期艾艾,觉得不宜用兵的;有有礼有节,好言劝说的,也有不以为意,言语傲慢的。太后完颜珮凤目一扫下头朝臣,笑道:“不急,慢慢议就是。”
新皇帝萧邑澄不大理解,退朝之后,陪着母亲在后苑绕弯儿,悄声问:“阿娘是真的要打仗?南边现在实力也颇不弱,又是春日吃饱了的时候,我们打过去,不占便宜啊!”
完颜珮微微地笑着,拂过御园的春柳,又看了看含苞的杏花,赞了一回春光,才扭头看着儿子说:“外头的仗不急,急的是家里头的仗!不过,家里头打仗给人笑话,只能以打外头仗的名义来打。今日朝堂上,谁和咱娘儿俩不对付,谁大约怀着异心,谁想踩我们头上,谁话不中听却是忠心……你可看出来了?”
萧邑澄恍然大悟:“原来阿娘是试探他们?!”
太后完颜珮伸手扯下一条柔柳,把上面嫩绿色的新叶和鹅黄色的初花全数摘了下来,丢了一地,笑道:“嗯,你把觉得讨厌的、该死的人,都写下来,阿娘帮你收拾他们!”
萧邑澄不知如何作答,犹豫了片刻,他的母亲已经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得像冬天的冰凌子:“你是听不懂,还是不愿做?我为你不被废黜,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把自己作践成了寡妇。要是你还不知恩,我也白养活你了!”说罢挑了挑眉,顿了片刻又道:“你弟弟海西王就藩已久,我甚是想念他。你发旨叫他回上京瞧瞧我吧。”
萧邑澄如雷轰顶似的,说话间已经是汗出如浆,背上的春衫都湿透了。太后回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他是个听话孩子,叫来,就一定肯来的。”
“是……”萧邑澄嚅嗫着,紧上几步追上母亲的步伐,陪着看御园里的迎春、连翘、早桃,好容易看见母亲颊边的肌肉放松了,露出了舒展的表情,才陪着笑低声说:“阿娘深谋远虑,给儿子的教诲自来就没有错过。儿子想,太子妃去得早,良娣又是小官家的女儿,上不得台面。皇后么,还是选舅家的女孩子合适。若说个性和顺,又聪明识时务的,也不必重新去找……”
完颜太后“噗嗤”一笑,回头点了点儿子的额角:“你就是想要阿雁!”她侧着头想了想才说:“按我们契丹的风俗,收继婚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到底是先帝的人,上来就册皇后,怕有人说闲话。”
皇帝笑道:“怕他说怎地?阿娘难道没法子收拾他们?”
完颜太后愈发开心,笑道:“是不怕。”她似是想了想,才说:“那不能急。”
她能首肯,萧邑澄已经笑逐颜开,点头如鸡啄米似的:“儿子能等,儿子能等!本来父皇国孝未过,也要二十七月后再册封皇后妃嫔,这么长的日子,慢慢等也不急!”
他说不急,而猴急之相溢于言表,换得了皇太后一声冷笑:“不是等国孝,是等我察看她,也察看你!至于什么二十七月守孝这种事,汉人们搞得花样极多,我们契丹人,何必跟着学这些幺蛾子?我是契丹的女儿,是仙人乘白马青牛相会的后代。就算在这上京,我的心也永远是草原上头女子的心!”
萧邑澄登时不敢说话了,唯唯诺诺地只敢点头称是。
却说青鸾宫里,完颜绰依然是一身服孝的素衣,百无聊赖的时候,刺绣、画画、写字、读书都可以打发时间,低头久了,也闷得难受,恰好阿菩进来笑道:“主子,今儿宫里大宴,太后特别说,请主子一道去。”
她是先帝的嫔御,因着先帝过世突然,还没有得到“文妃”的封号就寡了,这会儿去赴宴,也不知道算是什么身份。但完颜绰思忖了片刻,便大大方方笑道:“好,赴宴不宜服素,里头白裳,外面深青色袍子,备上吧。”
晚宴设在皇后的玉华宫里,里外只用一道屏障隔开,外头是朝臣,里头是朝臣们的家眷。完颜绰从后头门进到玉华宫,觉得两旁摆的插屏较以往多,而且都换做不透光的雕漆屏,红黑相间,甚是庄重。她步伐迟滞了片刻,但想着“既来之,则安之”,若有劫难,本也逃不过,倒也就平静下来,上前笑吟吟给太后问了安,四下一顾,笑道:“玉华宫好是好,毕竟和陛下的宣德殿分前后阴阳,地方狭窄了些。倒是东侧的紫宸宫,又大,又尊,离宣德殿和前朝又近,还适宜些呢。”
太后笑了笑,亲昵地点了点完颜绰:“先帝尸骨未寒,我一时还舍不得。不过,紫宸宫地方宽敞,皇帝若肯孝敬……”目光瞥瞥了外头。
完颜绰这个马屁拍得到位:皇后的宫殿,无论是宽敞度,还是地位,都远不及太后的宫殿。更重要的是,紫宸宫的位置独立,和前头北院、南院的中枢之地离得近,太后若想避开皇帝单独发号施令更加方便。因此太后对完颜绰这个侄女越发和颜悦色。
酒过三巡,玉华宫里外一片热闹,少顷烤羊肉呈递上来,浑豉、葱白、荜茇的香味散发开来。太后完颜珮端起酒盏,漫步到了外头,隔着屏风,能听见她雍容的声音响起来:“今日原是先帝终七之日,这一个多月来,我茶不思饭不想,念着先帝的种种好处,夜不能寐,寐不安寝。各位都是先帝笃信的臣子,想来也与我一样的。”
她的尾音笃定中带着些哭腔,大约捧着酒杯还在抹泪。外头的大臣们,多半是掌权的契丹皇室和贵族,见太后一个孤孀妇这副模样,少不得真情假意地都要哭泣两声,念两声“先帝去得早,臣悲痛欲绝”之类的套话。
完颜珮大约捧起了酒杯,只听得下头也是一片觥筹之声,俄而,她的声音响起:“各位,为先帝再干一杯酒吧!”
“滋溜”有声,仿佛还有人在啜泣抽咽。
太后又提了提声音:“我看诸位臣工,与先帝感情实在深厚。先帝即将下葬,按我们契丹的风俗,心爱之物都要随葬。各位既然不舍得先帝,就到地下去陪伴先帝吧。”
金属的酒盏“哐啷”一声砸在地上,完颜绰心肝儿一颤,旋即看见那一面面朱红与亮黑相间的雕漆插屏挨次被推倒在地,插屏后原来布满了手持刀剑的侍卫,杀气腾腾地把锋刃指向大殿里外所有的人。
后殿的大臣家眷,有尖叫出声的,也有捂着嘴冷汗直冒的,更有两个话都说不出来,“咕咚”就躺倒了。而前头只闻动静,怕是更加剑拔弩张。偶有两个结结巴巴在问:“太后……这……这是何意?”然后听见完颜珮慢悠悠的声音:“咦,各位求仁得仁,到地下伺候太宗皇帝,不好么?”
“噗嗤”“噗嗤”两声,大约是刀刃割断了喉咙,随后听见鲜血喷溅,听见沉重的尸身蓦然倒地,听见其他人牙齿格击的动静。
少顷,太后完颜珮用手绢擦着嘴角的残酒,重新回到了后殿,身后跟着的皇帝萧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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