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抬手擦擦她鼻尖的汗珠,亲亲她的脸颊算是安慰,但是并没有多余的怜惜,而是一鼓作气,把她带上了云端。
他们并头仰躺在矮榻上,上头锁子锦的条褥已经揉得腌菜似的,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两个人胸口起伏,粗重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躺了好一会儿,恢复过来的完颜绰先调皮起来,起身拨弄王药,挑衅道:“你不是能嘛,这会儿再来欺负我啊!”
王药探手到她裙下,轻轻掐一把弹滑的嫩肉:“刚刚谁跟我求饶来着?果然是假的。”
他的小狐狸“咯咯”地笑了一会儿,眉宇间的愁色已经不见了。她翻身过来抱住王药,王药也侧过身抱她,她心里安全的感觉前所未有,凑在王药的怀里听他“咚咚”的心跳。
“咚咚”声里突然夹杂了几声“瞿瞿”声。完颜绰“咦”了一声,侧耳再听,好一会儿听见真的是王药的衣襟里发出来的!
王药也听见了,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条缝瞄了瞄,道:“啊呀,刚刚都忘记了,幸好没压到。”
“是什么呀?”
王药笑道:“北边少见的草虫,不过我们临安非常常见,叫金蛉子,本来是中秋前后鸣叫的,但温暖的地方,也有些能活到冬天。这只金蛉子尤其坚韧,上京这么冷了,它还能鸣叫。我刚刚在宣德殿后面的院子里听着声儿寻了半天,可算得到了。”
完颜绰嗤之以鼻:“这么只虫子,亏你还有耐心!”
王药小心翼翼把盒子盖好,又放回怀里,笑道:“一草一虫也是性命。”他头发披着,五官俊美,又带着纯然的笑容,完颜绰支起身子为他找落下的发簪,瞧见一支眼熟的,举起来看了看那圆头素金的簪子,笑道:“你还留着?”
王药不动声色拿过去:“我穷,买不起新的。”把头发挽起来。
完颜绰笑道:“禁军统领,薪俸是一百二十缗。”
王药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本能地峻拒:“记室而统领,算是超擢,落人眼底,太不好看。”
完颜绰伸手捏捏他的耳垂,也没有坚持,点头说:“不急,丧仪办完慢慢说。”
王药任她捏弄着,好一会儿说:“今日其实不该这样。”他顿了一会儿,内心又觉得不悔,只好接着说:“不过,明日该做的文章还是要做足的。”
“我懂。”完颜绰肃然地点了点头。
她的明天,或许还要大杀四方。不过有这样一个可以留恋的黄昏,完颜绰又陡然觉得有了精神劲儿。
第二日,王药随南院班列为薨逝的皇帝萧邑澄哭灵祭奠。皇后着素服在轻纱笼罩的箦床之后,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哭声哀哀。七轮法事做过,所有人都累得快趴下了。皇后也终于开口说话,嗓音微带嘶哑,但说得特别清晰:“先帝年轻有为,却被禽兽一样的弟弟弑杀,我恨不得跟了先帝而去……”哭了一小会儿,在大臣们的劝解下又说:“如今国家大计,比我个人的哀伤重要。为今之计,先定皇储,再安国事,与叛臣相关的事务,日后再慢慢处置。”
不少人噤若寒蝉。这位皇后看着和善,却不是善茬儿——上回在宣德殿上一金瓜敲碎反对者的脑袋,就够狠了。今日又放话说什么“叛臣相关事务”,岂不是在警告众人:谁敢不听话,就可以当叛臣同党处置?
于是,完颜绰以太后的身份下旨,令南院文臣为皇帝拟庙号谥号,又以皇帝弟弟中出身最高贵的十四皇子为皇储,皇储年幼,自然玉玺与虎符都在太后手里掌握着。太后完颜绰擦着眼泪说:“孩子小,不能不由我多操心着。也不能不借各位大人的力量,来护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可惜没有自己的孩子,后宫里出自高门贵姓的孩子也只有他了。”
如今京里的军队,基本都掌握在皇后的手里,太后又莫名其妙死在了路上,虽然明知道太宗尚有近十个庶子在世,这位刚死的皇帝也有两个遗腹子,但是此刻朝里的人谁敢对抗?唯有唯唯诺诺而已。
第50章 丧仪()
丧仪头一日,要把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包括衣物、器具、战马、鹰犬等一并送上路,方法就是放把火烧掉,在契丹传说里,这些被烧掉的东西都会变成“神犬”,一条又一条神犬保护着死者的灵魂奔向遥远的归属之地——契丹赤山,向山神和祖先报告,然后,遗体才可以入土为安,死者的灵魂才能够再次轮回。
巨大的火堆燃烧起来,傩师和萨满遍身挂着铃铛,开始绕着火堆高歌起舞。皇帝的东西,分外庞杂,衣物等等就烧了好几个时辰;接下来是饰品珠宝:黄金翠玉的蹀躞带、玛瑙琉璃的食具、金丝编织的冠戴、珍珠宝石镶嵌的刀剑弓矢……在火堆里燃起异样的彩焰;又有战马、鹰犬等,都是先割喉放血,鲜血加上蒸酒,泼洒祭天之后,再把这些动物的尸体推入火堆中一并焚化。
既信奉佛教,同时又尊崇传统巫傩的契丹丧仪,一边是钟鼓念经声,一边是响铃唱词声,热闹得有趣,熊熊的火光一直烧到半夜时分,大家哀哀地哭,从起先尚有三分真心,哭到最后就只剩了哼哼唧唧和干嚎。
完颜绰的妹妹,身份上倒算是萧邑澄的庶母,纵使没有眼泪,也早就哭不动了,欠伸了一下说:“服侍文宗皇帝的人殉,好像还没有呢?”
完颜绰心里冷笑:妹妹你这就坐不住了?
她不回应,而是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又看了看自己父亲的位置,突然嚎啕道:“先帝!你何苦留我一个人独活?!我跟了你去了吧!”起身就往火堆里扑。
她自然是做戏,身边布置好的侍女和宦官纷纷拉住了她。完颜绰向火堆伸出手,一副迫切的模样,已然燎焦了袖口,手指上烫出两个燎泡。她的父亲完颜速拦阻过来,跪在女儿面前磕头哀哭道:“皇后节哀!大行皇帝心里,岂不是盼望着皇后能为他保重身体?何况新皇年幼,圣母皇太后又从未经手过政事,除却母后皇太后,谁能辅政摄政?”他眼风一扫,既是说给众人听的,也是说给那个不知言语轻重的女儿听的。
完颜纾一脸震惊,抱紧了自己的孩子,等大家把完颜绰扶回来,唱傩的声音越发高起来时,才垂头低声说:“姐姐误会我了……”
完颜绰闭着眼睛,假装悲哀之至没有听见。完颜纾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阿爷阿娘都叫我听你的话,才保得住孩子……我的意思,文宗皇帝的遗腹子,总是祸患。”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完颜绰这才恹恹地睁开眼:“虽然国朝有人殉的习俗。但那两个不过是乐户女子,侥幸怀娠了的,我何苦做这个恶人?”
完颜纾大概特别担心自己儿子的地位不稳,低声道:“只要姐姐首肯,恶人可以由我来做。”
完颜绰横了她一眼,一声不吭算是默认。而后伸手向着已经睡着的小皇帝:“皇帝让我抱抱。”
完颜纾犹豫了片刻,慢慢把怀里的儿子递了过去。交换间总有些不稳当,堪堪儿睡熟的小孩子被折腾醒了,外头声音又格外吵闹,里头的小皇帝也闭着眼睛放声哭起来,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到处乱舞,保母宫女忙不迭地来伺候,又是送水,又是拿点心,忙成一团。
完颜纾看着姐姐皱紧的眉头,陪笑道:“他有时候闹觉……”伸手想把孩子抱过来哄。完颜绰却紧了紧手,没让妹妹碰:“以后可是皇帝了,这样子任性怎么行?”她看了看这个一岁半的小孩子,正是将懂不懂的年纪,此刻已经哭得清醒了,睁着两只圆溜溜葡萄似的大眼睛,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完颜绰厉声道:“哭什么?!”
小人儿吓了一跳,抽噎了几声,竟然真的止住了哭。他真是个小小人精儿,瞥眼看看自己的母亲,小嘴一扁,但又回头瞟完颜绰,连放声哭都不敢了,委委屈屈在那儿低声啜泣。
完颜绰这才回转了些颜色,从一边的保母手里接过一盏石蜜水,小口地喂给他喝,轻轻地和他讲着:“皇帝从今以后是一国之中最尊贵的人了,可不能这么不讲道理!长大了若还是不听话,咱们两个当娘的可要罚你跪在太庙前头思过呢……”
这敲山震虎,果然惊得完颜纾咬着嘴唇,搓着衣襟,满心的心疼不敢表现出来,耳朵里听着姐姐说:“小陛下,你可要记得,从今以后,你有两位母亲,两位太后,若有偏颇失礼,天下人都只说你不孝……”
完颜纾终于忍不住说:“姐姐,他自然也是你的孩子,你提携,你辅佐,你教养……只是求你对他好些。”
完颜绰挑眉不语,好半天说:“我与皇帝也要培养培养感情,反正横竖有保母宫女伺候,就要皇帝睡在宣德殿皇帝正寝——我的寝宫旁边吧,我睡眠沉实,晚上不怕孩子吵。”
完颜纾万般不舍,但临了一句反对都没有,她点点头说:“他晚上睡觉不吵。只是有时撒了尿自己不知道,还须保母灵醒些,及时洗换,免得着凉。”
说自己睡眠沉实,其实完颜绰一直睡得不好。晚上守灵不轮到她,她检视了各处的禁军,眼皮子累得打架,但是躺到床上,总觉得一天的钟鼓喧嚣还在耳朵里绕,脑仁子一阵一阵“当当当”发紧。好容易眯着了,小皇帝的哭声又响起来——不知是不习惯,还是尿床了,保母宫女们乱糟糟地哄着,完颜绰醒得透透的,烦躁得睡不着了。
隔着帐子,她问外头值夜的宫女:“晚上是谁在守灵?”
那宫女答道:“皇族里,是在上京留守的长岭王和镇海王;大臣里,是南院的枢密使和几个辖下参军、记室。”
完颜绰漫漠地“嗯”了一声,透过帐子,远远的殿外的烛光透过暗黄的光晕,她的身体和心被他打开了,此刻都无比想念他,想得心烦气躁,可惜那扇宫门牢牢地关着。
天明时,睡眠不足的完颜绰闭目养神,任凭身后的宫女为她挽髻梳妆,口里吩咐道:“一会儿唱过经,磕过头,把南北两院的要事折子做成略节送过来我瞧。如今外头愈发不能起乱。”
正说着,外头匆匆奔过一个小宦官,在门外屈膝跪倒:“启禀太后,后苑十名大行皇帝的嫔妃自缢殉先帝了。”
“太后”的称呼,完颜绰还没有习惯,但后半句话让她的眼睛蓦然睁开:“自缢?自愿的?”
那小宦官道:“自愿的。连同有孕的两个,一起殉节了。大家都说太后昨日蹈火殉节,是贞烈的极好榜样,所以今日,后宫女子纷纷效仿。”
完颜绰好笑般的“呵呵”了一阵:
她贞烈?那真没有人不算贞烈了!果然话都在人口里,想怎么翻腾就怎么翻腾!
再说那些殉葬的嫔妃,要知蝼蚁尚且偷生!好好的女郎家,哪有真心不想活了的?大约是知道活下去会艰难,甚至会贻害父母家人,无奈之下只能含着眼泪自尽了事。更可惜的是有遗腹子的那两个,不知妹妹用了什么样的威逼利诱手段,让快要做母亲的人也肯在这样巨大的希望之下产生绝望的情绪,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同赴了黄泉?
她又闭上了眼睛,点点头说:“确实忠贞节烈!她们不光要封赠为妃,而且要陪着先帝厚葬,她们的家人,也要厚赏!”
然而,有孕的嫔妃自尽殉葬,在朝中还是引发轩然大波,完颜绰叫来后宫的内侍,当着众臣的面质问道:“别说没有人下旨说要嫔妃人殉,就算有这样的旨意,难道有孕的,你们不该规劝着?今天你们给我好好说道说道,一群大活人,在后头怎么办的差?怎么服侍主子的?!”
内侍总管慌忙跪下来:“想是弄错了。又或是没有拦得住……”
“这事儿怎么能弄错?!你们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拦不住?!”太后完颜绰大怒,手用力拍着扶手,“她们肚子里是先帝的亲孩子!”
负责的内侍脸色煞白,急忙低头认罪,完颜绰看了父亲一眼,继续怒冲冲说:“渎职重罪,岂能不问!送到宫中内侍省处置!”
哈,再重罪也不过“渎职”,为完颜绰背黑锅,不至于倒大霉。大家吃了定心丸似的,磕着响头,假哭着被拖下去惩处了。
朝中默然,完颜绰瞟了瞟在自己身边、御座之上躺着的小皇帝,正是睡得酣熟,口角流涎的模样,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鬓发:“陛下年纪小,操心的事情多,众臣工少不得辛苦些。丧仪结束后,陛下自然要封赏各位,到时候柴燎祭天,便一同庆祝才是了。”她转向在京的两王:“长岭王和镇海王都是大行皇帝的叔父,郡王衔也未免太不般配了!”
她急着施恩,是因为心底发虚。王药在南院的班列里,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揉了揉打熬了一夜的黑眼圈。
晚上奠酒之后,完颜绰疲惫地回到宣德殿自己的寝宫,耳畔是小皇帝闹觉的哭声,她哀叹一声:“孩子真是个麻烦事!原以为皇帝累了,今天一定睡得好,谁知道越累、越困,就越闹。我也快给折腾死了!”
阿菩劝道:“主子实在嫌吵,就送到其他殿里,但是,无论怎么都最好别再交到玉雉宫那位太后手里去。”
“我知道。”完颜绰说,“不防着她怎么行!”又说:“把今天重要的折子送过来我瞧。”
阿菩知道,完颜绰再累,政务上也不敢松懈半分,既是她一直以来做事的细致严谨,也是她心里的不安全感,必须得用掌权来排解。
好在朝中内外,暂时一片安定,太后完颜珮的“自尽”,尸体也不需麻烦,直接送到先帝的皇陵安葬,连法事都是凑着萧邑澄的法事一起做的,也算省了一道事。完颜绰隐隐感觉不安,但也不愿再多想了。
突然,她从一叠南院的奏折中抖出一张小条子,上头铁画银钩,字脊挺直,眼熟得很,写了一句小诗:“从此无心爱良夜”。她陡然来了精神,“噗嗤”一笑,对阿菩悄悄说:“去外头禁卫的值庐里看看,他在不在?”
他是谁,完颜绰心知肚明,阿菩也心知肚明,也是抿嘴儿一笑,点了点头,步伐轻捷地去了。
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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