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你能够保全她们,还是要保全。”
这算是交换的价码?
完颜绰笑笑说:“阿父,我又何尝不疼爱妹妹,姑母忌惮陛下喜欢我,也忌惮妹妹不听话,怀了孩子。姑侄之间,只怕没有姐妹之间的亲爱,阿爷若真的疼爱女儿们,只怕也非得做出壮士断腕的选择了。”
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下腹和肠胃仿佛都纠结在了一起,一阵阵抽搐,额角微微出汗。完颜速抚了抚她的鬓角,惊觉女儿的汗水冰冷湿腻,煞白一张脸也倍显凄凉,心里兀自绞痛起来。他长叹一声,端来案几上的石蜜水,喂女儿一口口喝了。然后压低声音说:“你确保陛下能够不变心?我又该做什么?”
完颜绰缓了一会儿,说:“陛下被分掉多半的权柄,又有个虎视眈眈的弟弟盯着,对我变不变心都不打紧,他是一定要为自保而动手的了。我派了个说客到海西王府,说动海西王动用禁军。阿爷只消趁此之际打打边鼓,助陛下收回禁军兵权,朝中对阿父素来认同,声势造出来,将海西王褫夺皇太弟,送回封地,也就行了。”
父亲皱着眉,好半日才说:“阿雉怎么办?”
阿雉大名完颜缃,是海西王妃。完颜绰知道父亲怀疑她会赶尽杀绝,所以有此一问。父亲看着她长大,她“狠毒无情”的评语,只怕他心里也有数。完颜绰心伤了片刻,旋即笑道:“阿爷不过是做个选择,不是大女儿,就是二女儿,总有一个能当皇后的。”
完颜速突然拔高了声音,盯着完颜绰的眼睛说:“这我不论,你答应我,我若为你扫除异己,你就要放过你的妹妹们!否则,便是自绝于父母!”
老好人突然发威,完颜绰竟有不敢逼视之感,不情不愿说:“我怎么会害妹妹们?我答应父亲便是。”
第16章 赐死()
午后日光正好,太后完颜珮在宫女的服侍下换药,她不错目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新长出来的肉芽已经覆盖了截面,粉红的一团断骨,时不时会觉得发痒,可不凝视它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的手仍然在,只是有点疼,但并没有消失过。
她瞥向一旁的完颜绰,前几日没来伺候,说是月事时的腹痛又发作了。吃了避孕的寒药,有此一病是好事。完颜珮招招手说:“阿雁,身子好些没?脸色怎么还有些发白?”
她装得一派慈爱,完颜绰自然也是孝顺媳妇的模样,上前利落地收拾掉换下来的药品、裹伤的丝帛,微微笑着说:“没事,只是卧床这两天,没能伺候姑母,心里很是担忧。”
完颜珮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身边的老宫女使个眼色,又转头对完颜珮说:“殉葬先帝的名册,我已经叫她们准备好了,可惜的是摘开了你,就摘不开阿鸿。她的那个孩子还太小,以后就由你抚育着吧,长大了封王采邑,一如陛下的其他兄弟。到底是先帝的遗腹子,你要好好照顾,别给别人留下虐待先帝遗孤的话柄。”
这个早产的小婴儿,身子骨特别孱弱,一个月里有半个月不是发烧,就是痰喘,鬼门关里拉回来几回——太后果然但凡能恶心人一下,也是不肯放松的。
这还没完,太后转眼又说:“对了,赐死的诏令,也叫阿雁去宣布吧。”她带着满满的恶意瞧着完颜绰:“阿雁,若是阿澄要封你为后,这也是皇后分内的事儿呢。”
完颜绰领着太后的懿旨,走在上京宫后苑的甬道间。先帝的嫔妃不算很多,不过各有宫室,她面无表情进门宣旨,听着被赐死的人或惶恐、或惊惧、或愤怒的谩骂诅咒,都只能无奈地一撇嘴,柔柔地叫声姐姐妹妹,然后说:“太后的懿旨,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推卸责任的说辞通常会换来“走狗”一词。听得多了,完颜绰也麻木了。开始,她还好奇地看着:太后宫里孔武有力的宦官,挟持着被赐死而尚在挣扎的嫔妃登上小凳,脖子套进白绫圈里,然后把凳子一踢,人瞬间往下一落,颈椎骨发出清晰的“喀嚓”一声,然后眼珠慢慢地凸出来,舌头慢慢地吐出来,脸色也紫了。再金尊玉贵的人儿,身上也会弥散出屎尿失禁的臭味。宦官和宫女们按照契丹的风俗,开始歌舞酹酒,一座宫室顿时乐声震天,热闹非凡起来。
死了七八个人后,完颜绰也觉得看腻味了,她宣完旨,便抱着胸站到外头,里头的啜泣或怒骂一声声很清晰,她却能隔绝着这些噪音,仰头看着外头的日光,只等里头出来回报“好了”,才抬手道:“让里头更衣祭奠吧。我们去下一处。”
眼见着玉雉宫就在前头,完颜绰却指向另一条甬道:“去那里。”
大家心知肚明,也作壁上观——太后旨意下了,就是拖延,能拖多久?
天黑透的时候,只剩了玉雉宫一处。完颜绰也没有刻意放慢脚步,只是又看了看天空的星斗,才说:“去吧。迟早都要去的。”
完颜纾算是“有罪嫔妃”,因而宫殿的门上用粗铁链子栓了一把大锁,费了好大劲才打开,宫室里面一股霉味,唯剩的两个侍女呆在通风好些的外间,一脸麻木。而内室传来悠扬的吟唱,是一个母亲在哄着自己的孩子。
完颜绰的脸上突然间流露出一丝茫然,脚步滞了滞,手也扶住了积灰的墙壁。
太后那里的宦官和宫女打着灯盏,昏昧的浊黄色光晕,照出无数乱晃着的人影,在墙壁上形成无数个深灰浅灰、重重叠叠的乱象。完颜绰小心翼翼踩着木头铺设的地板,几个月时光,失修的宫殿已经显现出颓废,越过脏兮兮的帐幔,她的眼神晃了晃,仿佛影影绰绰看见的是小时候自己的母亲在照顾小妹妹时的情景。
家境优渥,也不一定意味着爱的充足,她是长女,总须表现出乖顺懂事的模样,看着母亲对她不满,酿得她每次都会对照顾孩子的这一幕产生异常的感受。
完颜绰亲自揭开帷幔,这次能够清楚地看见,俯卧在床榻上、孩子身边的,正是自己的妹妹完颜纾。几个月的折磨,她已经脱胎换骨一般,衣着简单而举止平静,凝望着孩子的时候,满脸都是令人羡慕的母性的光辉,口里哼唱的音乐,也温柔美好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落泪。
那个瘦小的早产儿,完颜绰也是第一次看见,他闭着眼睛,趴在半旧的绿绫被子上睡得酣实,肚子上系着簇簇新的鲜红的肚兜儿,虽然小得乳猫儿似的,但显得又白又嫩,让人心疼的一团,可爱得要命。
完颜绰心头升腾起的妒忌简直要把自己湮没——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如此难以自控。她稳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心里的澎湃着的难受。
完颜纾抬头看了看她和带着的一拨人,伸手指“嘘”了一下,示意不要吵醒刚刚睡着的孩子,然后才蹑手蹑脚地下榻,到完颜绰身边问道:“这是终于轮到我了?”不等回答,自顾自说道:“不杀我,总归手痒。不过孩子总是无辜的,不拘谁养着,生恩不如养恩重。”
完颜绰身后的宦官已经捧出了白绫,四下望了望说:“奴先到西侧殿伺候着。”
完颜纾神色凝重,睫毛在乱晃的灯火中忽扇着影子,回头望了望床榻上酣睡的孩子的身影,低声对完颜绰说:“姐姐,你实心带大他,我在地下不求轮回,求你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完颜绰“呵呵”一笑,轻声说:“妹妹,你不是一直心比天高,怎么竟为一个孺子折了脾气?”
完颜纾冷笑道:“姐姐想看我服软,我已经服了。姐姐想我求你,我也求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明白,自己的命不好,自己也认了。大家都道我们仨姐妹从小要好,我们自己都知道是假的。所以,姐姐愿意不愿意,也随便吧。”抚了衣裳,昂然地往西侧殿而去。
完颜绰看左右无人,低声道:“想不到你竟是这么看我!那估计今日我的良苦用心,也是好心要被当做驴肝肺了。”
完颜纾只觉得她猫哭耗子——假慈悲,提脚跨过门槛儿,正好看见房梁上挂着的那个白惨惨的绫子圈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可死亡真的要来了,她还是打了个寒噤,退了半步。眼见几个虎视眈眈的宦官一步步逼了过来,完颜纾觉得身后谁扶了自己一把。也恰在此时,东边前朝的地方,隐隐听到些动静,橙色的火光从外面勾勒着宫墙的轮廓。
完颜绰叫道:“等一等!外头是怎么了?快去看一看!”
不等人去看,甬道里一片混乱的宫女宦官已经跑得穿梭似的,口里喊着:“不好了!海西王造反了!”
完颜绰的凤目眯成了狭长的一道,嘴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旋即回头呵斥还呆立在西侧殿的宦官们:“还不快去保护太后?!还傻站着做什么?分不分得清主次?”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乱糟糟地也顾不得白绫、板凳和又逢变故的完颜纾。胡乱把门一锁,护着完颜绰向东边的紫宸殿而去。
契丹人以东为最尊,所以紫宸殿在整座上京宫的最东边,火光映得宫墙都变作暗沉沉的赤色,宛如泼上了陈年残血,但紫宸殿角楼最高处站着的那个人,虽只随便挽着头发,披着厚斗篷,站得却笔直,丝毫看不出前一刻她或许还缠绵病榻,被断手的伤痛折磨得夜不能寐,仍能感觉到她铁青的表情下不可逾越的霸气。
完颜绰一面厌恶害怕这位姑母太后,一面又不得不说实在敬佩得紧。她紧步上了角楼,匆匆屈膝问安,急急道:“姑母!您身子骨千万小心才是!”
太后把那条断臂藏在斗篷里,另一手中捏着黄铜铸的虎符,她凌厉的目光横了完颜绰一眼,连叫她起身都顾不上,问道:“头上裹着红绸的,就是海西王的人?”
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她冷笑道:“这糊涂种子,莫非他以为得了我的虎符,京里的禁军就忘了自己的主子?”
身旁的人小心翼翼答道:“可是……可是海西王说,禁军的主子原该是先帝,可是先帝却被人……”
“自然是先帝——”太后说了一半,脸上嘲讽的笑容突然褪光了,那双斜飞的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立了起来。宫墙外、宫墙内的火光,把哪儿哪儿都映得赤红燥热,唯有她那张脸,寒入骨髓,显现出诡异的青白之色,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她终于“咯咯”冷笑起来,瞪圆的眼睛又恢复成原先尾梢上翘的丹凤眼。“这孩子,真是不省心!”她笑着,“我还不是为了他?结果呢,倒打我一耙!”
完颜绰先也以为她骂的是海西王,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第17章 平叛()
外头的叛军已经开始攻打上京宫的东角门,宫里的禁军和内侍匆忙间应对,显得很是不堪。
太后完颜珮在高处把一切一览无余,那扇朱漆铜钉角门,里头插着铜门闩,却被外头椎车的撞木撞得“嘭嘭”响,门闩弯曲,两边的铜铸门键更是吃不住劲儿,上头的钉子一点点翘起来,眼看就要门户大开。
完颜珮却是不慌不忙,沉着地吩咐着宫内的禁军备好滚水沸油,角楼上张弓搭箭,布置好了,右手牢牢握着虎符,气定神闲地落座,看戏似的看角门突然被轰开,冲进来一股人流,旋即被滚水沸油泼得满头满脸,打着滚嚎啕起来。
后面的队伍顿了片刻,又往里冲进来,角楼的箭像暴雨一样落下来,宫城的这个角门,顿时堆积了无数尸首,新鲜的血腥味弥漫着,令人作呕。
太后斜着眼睛看了看身边远远站着的完颜绰,挥了挥手里的虎符:“阿雁,西边角门还是我们的人,你从西门出去,送这块虎符给去南苑行猎的皇帝,叫他赶紧调集上京其他营的禁军过来平叛。”
完颜绰跪下,伸手想接虎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犹犹豫豫起来。突然,眼前一道黑影,然后额角被什么钝器狠狠地砸中了,一时也不觉得疼,只是脑子里嗡嗡地乱响,眼前金花乱溅,接着感觉从额角蜿蜒下一道粘稠的液体,蠕虫似的一点点爬下去。
晕头转向中,完颜绰听见太后变了调的怒声:“我就知道,你和那囚攮的小畜生做了一路。不错,禁军是先帝一手带出来的,现在是打着剿灭我的旗号来的么?剿灭了我,那死鬼就瞑目了么?”
完颜绰在昏昏欲睡的倦意中努力睁着眼睛,先还柔柔弱弱地喊了两声“姑母”,擦了一把额角,随即,她看见自己的手掌心里都是淋漓的鲜血,顿时精神一震,又见完颜珮手里那黄铜的虎符上也沾着红痕,颤颤地被举着,大约唯恐打下来力道不足,干脆用力砸了过来。完颜绰情急之下猛一偏头,虎符的一角越过她的耳畔,砸在她的胳膊上,又弹出去,重重地撞到地面,沉闷的巨响湮没在外头的喊杀声和刀剑声里了。
胳膊上的剧痛让完颜绰瞬间苏醒了,连着额头上一跳一跳的痛楚,无比清晰地提醒她,这里犯了一个错误:当年自己勾搭太子萧邑澄被先帝发现,而太后为了保护儿子,鸩杀丈夫的事,只有完颜绰自己和萧邑澄本人知道。海西王打着这条旗号反抗母亲和哥哥,说不是她完颜绰透露的信息,太后都不会信!
千虑一失,已经来不及补救,此刻和太后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
完颜绰顿时清朗无比地大声说:“太后信任我,我定不辜负太后!”俯身拣起地上掉落的虎符,大声对四周的人说:“太后临危授命我,大家也看见了。今日海西王叛乱,他早已无君无父,这里抵挡不住,只怕刀剑无眼,所有人都活不成!为今之计,只有寄望于陛下——”她咬牙瞥瞥姑母:“陛下孝顺,定不与母亲为难的。”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太后听,也是说给太后身边的人听的。海西王萧邑清已经变成了叛贼,总不能靠着他。人心向背,一瞬间就定论了。连着太后完颜珮都只能咬着牙,左右看了半天,发现那些宫人宦官,竟无一能够托付重任,再不情愿,也只能哼了一声,好一会儿说道:“黄门总管带五六个人,陪着淑仪去吧。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这一拨去了,完颜珮咬着牙吩咐身边还剩的人:“跟过去,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