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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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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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深深皱眉,干燥的、带劣质烟味的唇紧紧抿起,内心各□□绪交织,眼眶酸得发胀。

    手指将烟头碾灭,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口,临上车,他却忽然转过身,朝里大声喊道:“我走了!你们一路保重,改日再见!”

    车子启动,清蕙拔腿追出去,然她气喘吁吁到门口,那辆军绿色吉普已经飞驰至道路尽头,拐个弯立刻不见踪影,只剩了恣扬尘土和道旁翩跹的落叶。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别离则愁绪更浓。

    宗瑛又在公馆陪清蕙和孩子们住了一晚,盛家人要离开上海的这天,她早早就被清蕙吵醒了。

    清蕙辗转反侧一夜,天没亮便起来清点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携带太多家当,必须有取舍,可东西扔在这里,说不定将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最后连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满两只大箱,外加一只手提小箱子。

    家里的佣人们大多发了工钱遣散了,只有姚叔留在公馆看门。

    临行前,姚叔掬泪替他们叫车,搬运行李,最后将他们送出门,说道:“三少爷打电话来,说已在码头等着了。”

    一行人各自登车,关上车门,汽车发动,缓缓驶离静安寺路上的盛家公馆。

    清蕙拨开帘子隔着玻璃朝后看,只见姚叔老泪纵横地关上铁门,最后落上了锁。

    车内的孩子们虽不知前路意味着什么,但马上要离开他们熟悉的城市,对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盖。

    阿莱紧张地抱着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们挨在一块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书,二姐的孩子阿晖则始终攥着他爸爸的衣服不吭声——意识到是自己“想吃蛋糕”这句话令妈妈再也回不来,他害怕极了,好像担心再开口,会把爸爸也弄丢了。

    到码头,宗瑛终于见到盛清让。

    她问他昨晚睡在哪里,他答:“在公寓。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你睡得怎么样?”

    宗瑛说:“我很好。”

    要紧事在前,两个人之间也只够说这一两句问候。

    已过午时,秋日当空。

    因船票稀缺,码头上十分嘈乱,军队控制着码头,警察开枪维持秩序,但在天天听枪炮声的战时,如此震慑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时间,又是一阵人潮挤拥。

    清蕙和孩子们排在队伍后面,她抱着阿九,宗瑛替她提着藤条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紧了,看好孩子,马上要登船了。”

    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个方向走,离船越来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要离开了。

    她学校在这里,同学在这里,朋友在这里,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这里,她只认识上海。

    从她出生起,一切记忆都只有上海作为布景。

    歌里唱“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比苏州更在天堂上”,可现在上海,再不是天堂。

    她转身看向宗瑛,眸光里尽是依依不舍,对宗瑛,更是对上海。

    阿九在她怀里安静地睡,阿莱紧紧跟在她身侧,临上船了,宗瑛将藤条箱递给她。

    她慨然开口道:“宗小姐,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上海。但我现在,真的要走了。”

    语声里有无奈,也有深深的留恋。

    宗瑛不知要怎样安慰她,清蕙却已经侧头叮嘱身旁的孩子:“阿莱,票拿出来,记得跟紧我。”

    她说完便转过身检票登船,最后转头踮脚看一眼宗瑛,隔着七八个人头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觉有人从她身边挤过去,人群的力量将她不断往前推,但她与这艘即将起航的船无关,也与这个时代无关,她只能逆着人群往回走。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干燥温暖,紧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压在她指关节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让带着宗瑛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远离了码头人群,转过身极目远眺,能看见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际线也尽收眼底。

    此时盛清让突然想起中学国文课本里的一首诗,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诗里写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乱离时代,各奔东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径静安路上的盛公馆,也只剩紧闭的两扇铁门,和院子里高过围墙的几株法国梧桐——阔叶几乎落尽,尖利枝桠戳着一只红彤彤的落日。

    两人回到699公寓时已是傍晚,服务处静悄悄地燃着一支蜡烛,意味着又断电了。

    到楼上,发现煤气也不能用,金属龙头里更是拧不出一滴水。

    在这种战争局势下,公共服务设施系统崩溃,城市公寓的劣处便体现出来。

    借着天边仅存的一丝黯光,宗瑛翻遍橱柜,只寻到一瓶红酒和两盒罐头。

    她犹豫片刻,拿了红酒和罐头走到阳台,将它们搁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开瓶器,盛清让却递了过来。

    他同时递来的还有蜡烛与火柴。

    宗瑛打开火柴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彻底覆下,“嗤啦”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凑过去点亮烛芯,火苗在夜色中静静烧着,偶有微风,它便晃动。

    与此同时,盛清让打开了酒瓶,倒了半杯酒给她。

    两张藤椅并排挨着,可俯瞰半个上海,停电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里的喧嚷与拥挤、枪声与哭嚎,反而似梦。

    宗瑛仰头饮一口酒,沉默半晌说:“我妈妈的案子,还有723隧道案,或许已经有结果了。”

    盛清让道:“我前日碰到薛小姐,她同我提过这件事,也问了你的情况,我已如实同她讲了;昨晚还有一位律师找过你,他打到我的手机上,问遗嘱相关的事情,我请他再联系你。”

    宗瑛远离那个时代数日,今晚终于要回去迎接一切是是非非。

    她将杯中余酒饮尽,楼下传来打锣声,望下去却是黑沉沉一片,看不见半个人影。

    “会停电断水很长时间吗?”她忽然问。

    “以前没有过,这次不清楚。”盛清让说,“不过若明早八点前仍是这样,我也没机会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水电了。”

    “你的意思是——”

    “昨天收到紧急通知,明早八点,我要离开上海去办一些事。”

    宗瑛一怔,看向盛清让:“去多久?”

    盛清让回道:“可能十来天,也可能更久。”他语气里充满不确定,仿佛是去赴一段险途,最后顿了顿看向宗瑛道:“我们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也许等你手术结束,我就回来了。”

    他讲话时,宗瑛一直看着他。

    借着烛光仔细看,才发现他发间多出来的数根白发。

    宗瑛忽觉一阵心酸,避开视线,放下空酒杯,手探进口袋摸出一只烟盒。

    她决心抽完这盒就不再抽烟,现在皱巴巴的皱巴巴的蓝色烟盒里,只剩了一支烟。

    和之前通体漆黑的black devil(黑魔鬼)不同的是,这支烟几乎全白,只在蓝色分割线以上印了和平鸽。

    宗瑛挨近蜡烛,借着跃动的火苗,点燃了这最后一支烟。

    烟丝迅速地在空气里燃烧,烟草味里夹杂着梅子和奶油的味道,她低头摊开那只空烟盒,盒子正面同样印着和平鸽,它嘴里衔着三叶橄榄枝,左右侧分别印着两个单词。

    她情不自禁读了右侧单词——“peace。”(和平)

    盛清让则顺着她读出了左侧单词——“infinity。”(无限)

    远处的苏州河响起炮声,起风了。

    夜里秋风煞人,无情撩灭桌上白烛,黑暗中只剩烟丝明灭,到最后,连烟也燃尽了。

    “peace”; “infinity”

    这两个单词多好啊。

    若没有这一场战争,何至于令整座城市都担惊忍怕,何至于令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又何至于令一个而立青年、在短短数月内白了头发?

    夜色中面目难辨,气息却好认。

    两人不约而同侧过头,彼此呼吸近在咫尺,唇瓣蜻蜓点水般相触,他下意识要避,宗瑛带着烟草味的手指却探过去,轻轻揽了他侧脸。

    夜风撩起的头发拂到对方脸上,宗瑛轻启唇瓣,将混着酒香的梅味和奶油味,一并分享给他。

    一个将回现代面对真相和手术,一个将赴未知险途不知何日是归期,露天阳台里的两个人,在1937年10月6日的夜色里——

    继续了曾经错过的那个吻。

59。699号公寓(1)() 
    黑暗中睫毛颤动,唇齿相依的亲密,却不太关乎情/欲。

    宗瑛头一次发觉盛清让的脸这么烫,她睁开眼,手指仍搭在他下颌,唇往后稍退了半寸。

    额头相抵,鼻息交融,片刻之后,盛清让带伤的手搭上她侧脸,缓慢慎重地继续、并加深了这个吻。

    安静亲吻之外,是紧绷的身体,是加速的心率,是摸索着紧握在一起的手。

    直到楼下某位太太厉声训斥:“小赤佬!脑子坏掉啦!哪个叫你把火柴盒丢池子里的?我蜡烛都点不起来了!快叫你爸爸到叶先生那边借盒火柴!”这气氛才倏地被打破,亲吻中止,重回人间。

    空气里酒香若隐若现,瘪的peace烟盒仍躺在酒杯旁边,一片黑黢黢中,谁也看不清对方面部神色的变化。

    宗瑛松开手,若无其事地摸到酒瓶,将1盎司的小甜酒杯倒满,浅饮了一口,冰冷液体顺食道入胃,予人片刻镇定。

    夜风愈大,盛清让起身折回屋内,摸黑从沙发上取了条毯子,径直走向阳台,准确地将毯子披上宗瑛的肩,随即重新在旁边藤椅坐下,微哑着声同她说:“少喝一些。”

    宗瑛总共不过喝了几口,但听他劝说,果真放下玻璃酒杯,展开毛毯,抓住一角递过去。

    盛清让这次破天荒地未推辞,于是顺理成章分享了同一条毛毯。

    缺少照明的夜晚,人如困兽,哪里也不方便去,坐着看夜景,视野一片黑寂,城市也如困兽。

    距回到那个亮堂年代还有近4个小时,总要聊些什么。

    过了半晌,宗瑛问他:“你初到我所在的那个年代时,有没有什么特别感慨的瞬间?”

    盛清让想了片刻,反问道:“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借的那本字典?”

    宗瑛想起他留在玄关柜里的那本簿册,上面第一条记录着:“取用书柜中《新华字典》一部,当日已归还。”

    她遂答:“新华字典。”

    “1998年修订本,出版社是商务印书馆。”他不急不忙说着,看向远方:“它还活着。”

    内迁名单上的商务印书馆,历经战火毁损,几度搬迁,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他在她公寓中,看到字典上这几个熟悉字眼时,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时代延续感,更是一种不灭的希望。

    宗瑛说:“不只是商务印书馆,还有很多东西活了下来。”

    战争尽管漫长残酷,但终归无法摧毁所有信念与努力。

    楼下突然响起小囡“有电啦!”的欢呼声,随即视野里一盏盏灯在黑幕前亮起,星星点点,多少为这沉寂可怖的夜晚添了光亮。

    盛清让起身去开灯,宗瑛收拾了桌子。

    紧接着两人将桌椅搬回屋内,锁上了通向外阳台的门——

    公寓的主人即将远行,这里可能很久无人至,不知哪天会有风雨降临,因此必须锁紧门窗。

    盛清让简单收拾了行李,在客厅黯光里坐着,最后环视整间公寓,生出莫名的别离情绪。

    他数年前回国,搬出来独居,这间公寓中大小家具陈设全由他一人添置,久居于此,偶尔也会有住到天荒地老的错觉,好像这间公寓会永远保持这个模样。

    然实际上,这间公寓却在几十年后,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亲自添置的这些家具陈设不知所踪,替而代之的是其他住客的物品,关于他的一切痕迹几乎都被抹除,只留下一盏廊灯灯罩。

    这几十年间会发生什么?

    他自己会在何时、因为何种理由离开这间公寓?

    盛清让侧头看向矮几上立着的座钟。

    座钟滴答滴答地响,廊灯昏昏照亮前路。

    宗瑛垂首看一眼手表,距晚十点越来越近,她征询他的意见:“把灯关掉吧,免得浪费。”

    盛清让点点头。

    宗瑛走向玄关,关掉了那盏廊灯。

    室内重回黑暗,门窗闭锁,空气仿佛也停止了流动。

    盛清让起身,提起藤条箱子和公文包走向宗瑛,腾出一只手,握起她的手,两人一起等待敲钟声的响起。

    “铛”声过后,宗瑛伸手摸到熟悉的廊灯开关,“啪嗒”一声响,头顶光源倾覆而下。

    现代灯光稳定明亮,盛清让抬头又垂眸,对上宗瑛视线,听她问:“你是打算歇一晚明天回去再出发,还是今晚赶夜路?”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宗瑛低头看一眼他随身带的行李箱,便猜到他是决定赶夜路,遂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她松开手,侧身从玄关柜里翻出一串钥匙,推开门往外走,一回头却见盛清让仍站在那里。

    他同她说:“太晚了,你需要休息,不必送我的。”

    宗瑛看着他的脸,半晌回道:“比起睡觉,我更想送你一程。”

    这话中暗藏了对分别的不舍,与其独自失眠,倒不如一起待到天明。

    盛清让闻言握紧箱子提手,走出了门。

    进电梯,看楼层数一格一格地下降,至一楼,宗瑛快步走出电梯,出门取车。

    她将车开到公寓楼门口,盛清让就站在那里等她。

    她探出头,指指车后座:“放后面。”盛清让默契地拉开后车门,将手提箱放进去,关上车门,又绕到前面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

    两人都坐进车里,宗瑛才问他:“第一程要去那里?”

    他答:“先到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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