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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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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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瑛看他快步走向浴室,重回餐桌捡起那本在读的旧书,又往后翻了两页,却怎么也没心思读下去了。

    她走进盛清让卧室,拉开斗柜,从老位置找出自己的那套衣服。

    刚刚换好,洗漱完毕的盛清让就迎面走进来,她拿着换下的病服避到一边,不待他开口,便替他带上门,站到外面去等。

    夕阳入室,一派静谧。

    如果不必出门,也无外事扰,这个公寓倒真是风平浪静,令人心安。

    盛清让还会在这里住多久?住到租约到期,还是住到打算离开上海的那一天?

    他会和盛家人一起离开上海吗?

    宗瑛想着想着,就听到卧室房门开的声音。她转过身,只见他头发梳理妥当,衣衫整洁,手提公文包,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果然,他讲:“现在我需要去一趟公馆。”

    宗瑛颔首,回道:“一起。”

    盛清让刚才见她换了衣服,便猜到她打算跟着出门。

    也好,留她独自在这里,他也放心不下。

    宗瑛见他没反对,端起餐桌上的茶杯走过去递给他,叮嘱“喝点水”,随即又返身进厨房,从橱柜里找出一盒饼干。

    她拿了饼干走去玄关换鞋,盛清让伸手取下架子上的风衣。

    她打开门,只觉身后披上来一件外套,走出门转身,也只见盛清让低头锁门,并没有同她讲什么多余的话。

    他锁好门,单手提包,另一手象征性地轻揽了下她后背:“走这边。”

    从服务处取出自行车,在叶先生的探询目光关注下,两人出了门。

    白天热气将尽,风已经转凉。

    天际云霞铺叠,一片金光。

    宗瑛穿好风衣,卷起略长的袖子,坐上自行车后座。

    晚风拂面过,她拆开饼干盒问盛清让:“饿不饿?我带了一盒饼干。”

    骑着车的盛清让腾出左手,伸向后方,从她手里接过一块饼干,巧克力夹心,甜腻腻的。

    饥肠辘辘的胃腹有了一点食物的填补,终得片刻慰藉,将暮前路似乎也没那么晦暗了。

    赶在公共租界入口关闭前回到盛公馆,这时大嫂也刚刚回来。

    大门敞着,姚叔正在停车,看到他们两个,熄火下车问:“三少爷怎么来了?”

    盛清让回:“我与大哥大嫂谈些事情。”

    他说完伸手拉过宗瑛,径直走向公馆小楼。

    太阳落尽,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簌簌下落,又被风挟着往前翻滚,最终被拦在小楼入口的门槛外面。

    客厅里只亮了一盏灯,几乎所有人都在,唯独见不到二姐。

    孩子们眼巴巴望着厨房的方向,期望能尽快吃到晚饭,但因人未到齐,便没人往餐桌上摆餐具和食物。

    盛清让和宗瑛进去时,佣人从厨房出来,问大嫂:“太太,可以开饭了吗?”

    大嫂刚回来就听清蕙说了二姐的事,多少也有些担心,便同佣人说:“不,再等等。”

    她说着转向同盛清让和宗瑛:“你们也来了?坐。”

    盛清让应一声,随即拉开一张椅子,请宗瑛坐。

    大嫂又嘱咐佣人:“晚饭再多准备一些。”

    佣人得话折回厨房,盛清让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大嫂道:“都在里面,你核对一下。”

    文件袋里装的是离开上海必需的通行证、车船票——盛清让已经全部替他们办妥。

    大嫂除了道谢也没旁的可说,这个家欠他的,一时还不清,到最后她也只补了一句:“有劳你了。”

    她说完又看向门外,叹息一样说道:“清萍还没有回来。”

    天色愈沉,大门一直开着,门口却始终不见人影。

    二姐夫坐不住了,说;“一定是去霞飞路买蛋糕,又被姚太太拉去打麻将了,我去找她回来!”语音刚落,外套也不及穿,他找了辆自行车便飞快出了门。

    清蕙坐在沙发里对着黯光翻读手里的书,但其实早就读不下去。

    大嫂转头问奶妈:“阿晖那孩子后来吃饭了吗?”

    奶妈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说没有胃口,一定要等妈妈回来才吃。”

    坐在轮椅里的大哥闻言发话:“怎能由得一个小孩子胡闹,他说不吃就不吃,难道打算饿死?叫他下来吃饭。”

    奶妈一脸为难,大嫂便说:“给他盛碗汤送上去。”

    其他孩子一听阿晖能吃晚饭了,更觉得饿,然大嫂不发话,便只好借着廊灯看外面风卷落叶,听屋外秋虫鸣。

    天彻底黑了,二姐、二姐夫迟迟不回,屋子里连小心翼翼的谈话声也歇了。

    最后孩子们饿得脸都耷下来了,大嫂才说:“让孩子们先吃吧,我们等清萍回来再说。”

    宗瑛坐在盛清让身旁,昏昏欲睡,听到大嫂说话,猛地敛神,从口袋里摸出药盒,倒出一次量,正打算一口吞,盛清让却忽然伸手拦了她:“你等等,我给你倒杯水。”

    他起身去倒水,还没走到厨房,小楼里电话铃声乍响。

    佣人匆匆忙忙跑去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茫然转头,对盛清让道:“洋人打来的,听不明白。”

    屋里人倏地一愣,盛清让说:“也许是租界巡捕房。”

    他快步走过去,从佣人手里接过听筒,电话那边听到他的声音,惋惜地开口:“; i feel so sorry。”

    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头淋到脚,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那边慢吞吞地推测事情经过,讲事情结果,讲现在该做些什么,盛清让一直听他说,自始至终话少得可怜。

    所有人都屏息等他结果。

    盛清让“咔嗒”一声搁下听筒,沉默片刻,缓慢转过身。

    屋子里静得吓人,客厅里的座钟不慌不忙地敲了八下。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二姐走了。”他说。

    清蕙怔着;大嫂下意识张嘴,想问却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宗瑛握着一把药片,一言不发地看向他。

    盛清让说:“今天新垃圾桥那里发生了小规模的枪战冲突,误伤了二姐,等送去急救,已经迟了。”

    大哥怒拍轮椅反问:“她买个蛋糕怎么买到新垃圾桥去?她到底想干什么?!”

    他声嘶力竭,骂得红了眼,孩子们被吓得呆住,客厅里死一般地沉寂,连进来送晚饭的佣人,也没有敢再往前一步。

    清蕙握紧了手里的书,大嫂双肩垂塌叹了口气,宗瑛看向黑黢黢的大门口。

    再也不会有人扯着嗓门整天教训这个管教那个了。

    早上还在和大嫂起争执、快言快语讲话的一个人,走出那扇门,便如孤舟入汪洋,在风浪里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卷,现在只剩一片白茫茫。

    眨眼间说没就没了。

    战争所及,粗暴冷酷得可怕。

    清蕙突然失声哭起来,年幼的孩子也“哇”地放声大哭。

    屋内失控之际,盛清让却只能镇定地走向宗瑛,拿起桌上公文包,同大姐说:“我现在就去巡捕房。”

    宗瑛跟他走,他转过身贴她耳侧道:“马上宵禁了,外面危险,你要不要留在公馆?”

    宗瑛摇头:“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他对上宗瑛视线,二话不说立刻握紧她的手,转身带她出了门。

    姚叔开车送他们去租界巡捕房,之后又辗转去医院,最后在太平间找到二姐。

    宗瑛还记得她耀武扬威的样子,但现在她的小皮包已经没了,身上的贵重首饰也不知去向,熨烫服帖的贴额小卷发死气沉沉地耷着,一张脸毫无血色,腰身宽松的墨绿旗袍上,晕开一大片血迹。

    盛清让沉默,宗瑛叹了口气。

    盛清让办妥手续,打算返回公馆,却已近晚十点。

    再过几分钟,他就要离开这个时代,今天的事肯定办不完了。

    这时宗瑛却坐进车内,看一眼时间,抬首对他说:“我带二姐回公馆,你去忙。”

    姚叔不解地问:“三少爷这个辰光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宗瑛替他捏造理由:“应该是工部局的急事,明早应该就能回来吧?”她说着看向盛清让,言下之意是叫他“现在就走,明天早上回公馆”。

    不待盛清让给出答复,她将仅剩的半盒饼干递给他,果断地伸手拉上了汽车门,对姚叔说:“走吧。”

    盛清让站在原地看车子远去,宗瑛转过身拨开帘子看他,就在十点到来时——他凭空消失在了昏暗的街道上。

    汽车在夜色里穿梭,宗瑛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胸膛里仿佛也空空荡荡。

    战时连丧事也从简,在报纸上登了讣告,叫来家里人一聚,简简单单就将一个人彻底送走了。

    二姐遭遇的意外,反而更坚定了一家人离开上海的决心。

    清蕙不再执意留在上海,同意跟随大哥大嫂去往内地,二姐夫带阿晖坐船去香港,只有盛清让仍旧留在上海。

    临出发的这一天,家里客厅已经放满行李。

    所有人忙这忙那,只有清蕙郁郁地站在门口,等照相馆的人过来。

    她一向喜欢照相,眼下要离开上海了,她想留个念想。

    就在她走神之际,忽有辆吉普在大门口停下,一个军装青年下了车,大步朝小楼走来。

    清蕙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喊道:“四哥哥!”

    她并不是特别喜欢老四,但现下看到从前线回来的亲人,莫名的庆幸和感激便涌上心头。

    老四一身狼狈,脸上还挂着彩,不知道从哪里赶来。

    他走到入口处,垂眸瞥一眼清蕙:“小矮子。”说罢拍拍身上的灰,在清蕙“你怎么回来了,是看到报纸了吗”的追问中,他随口答了一句:“去汇报,顺路过来看一眼,马上就走。”

    他说着越过清蕙,看向屋内行李箱:“要走了啊?”

    清蕙不太开心地“嗯”了一声。

    老四并不在意她声音里的难过,他走到客厅墙壁上悬挂的那张全家福前,脱下了军帽。

    清蕙说:“二姐不在了。”

    老四默不作声,想起二姐嘲笑他小时候鞋带都不会系的样子,重新戴上军帽,正了正风纪扣,讲:“她没机会笑话我了。”

    气氛一阵凝滞,外面佣人喊道:“五小姐,拍照片的来了!”

    清蕙转身往外去,那人问要在哪里拍,要怎么拍,清蕙一一同他说明妥当,便亲自去喊家里人出来拍照。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二姐夫、大嫂、大哥、老四,还有在二楼谈事情的盛清让、宗瑛。

    清蕙安排位置,她说“三哥哥就站在最中间吧”,谁也没有异议。

    她想叫宗瑛站在盛清让身边,宗瑛却避开道:“你们拍,我还是不参与了。”

    她说着往后倒退几步,视野中的画面熟悉得令她不禁握起了拳——这幅画面,正是她在盛秋实手机里看到的那两张合影之一。

    她那时只晓得是张全家福,却不知是一家人各奔东西之前留作纪念的照片。

    此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张合影,明白盛清让为什么站在正中,也明白了为什么在那张照片里,没有看见二姐的身影。

    战时的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成为永别。

    而眼前这张全家福,也许是这些人人生当中与彼此的最后一张合影。

58。699号公寓(1)() 
    画面定格声响起,拍照的人头一歪,问道:“还要再来一张伐?”

    清蕙讲:“好呀。”老四却脱了帽子道:“不拍了,我要走了。”他言罢阔步走出相机取景范围,低头迅速点起一支烟,猛吸几口,突觉身后有人,转过身便看到盛清让。

    老四屈指弹了弹烟灰,在烟雾中眯了眼道:“你对这个家倒真是不离不弃,难怪爹走之前心心念念要见你,看来他也晓得你最有良心。”

    盛父去世的时候,盛清让人在巴黎。

    隔着千山万水,消息也滞后,盛清让收到信时,盛父已经离世数月。

    那封盛父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封信上写道:“我此生两错,一对不起你母亲,二对不起你,均已无可弥补。你愿意回,就回家来;不愿回来,我托法国的朋友照应你。”

    盛清让第一次收盛父的信,也第一次听盛父讲这种话。

    后来学成,他也曾犹豫是否要留在巴黎,但“回家来”三个字始终盘桓心间,因此最终回了上海。

    “他要早知道你这样能干,当年也不会舍得将你送去大伯家。”老四接着抽一口烟,叹道:“临走前还写信把你从巴黎叫回来,可惜那时候家里谁也不待见你,连拍合照都不叫你。”他说着转头看一眼还在摆姿势拍照的家人,问盛清让:“现在他们照相却叫你站中间,做了那么多事情得来这样一个认可,觉得值吗?”

    盛清让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为会有万千感慨,实际心中却掀不起一点波澜了。

    凡事求个问心无愧,他讲:“能被理解认可自然是好,但我做这些,是因为想做,不是为求理解或认可才做,所以谈不上值不值得。”

    两人谈话时,大嫂走过来。

    老四对大嫂多少有几分敬重,刚刚急于拍照未打招呼,此时也转过身,唤了一声“大嫂”。

    大嫂抬头对他说:“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很高兴。”

    老四却回:“我马上就走了,或许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当没我这个人吧。”

    大嫂晓得他不喜欢这个家,也晓得他向来嘴硬逞强,可看他这一身的伤,想他马上又要回到前线去,她终归担心。

    她望着他道:“有国才有家,你虽离开这个家,却守着上海,守着国土,便是在守我们的家。我将你大哥的话也托给你,他叫你好好活着,活到将敌人赶出国门,到时候再回家来,我们给你备最好的酒。”

    老四手中的烟即将燃尽,门外的军用吉普车拼命响起喇叭声,似军号般催促他离开。

    他深深皱眉,干燥的、带劣质烟味的唇紧紧抿起,内心各□□绪交织,眼眶酸得发胀。

    手指将烟头碾灭,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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