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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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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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声越发沉重,眼皮也越来越沉,天地间的气味好似都被血腥味替代,安静得什么也听不见了。

    宗瑛眼皮彻底耷下去之前仅剩一个念头——盛清让中枪了,而她也将丧失意识。

    死于战时也不一定是轰轰烈烈,多少人在这场战争里,悄无声息地丧了命。

    死前没有多壮烈,死后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如何死的。

    四行仓库的守卫战再次打响,日军火力聚集到四行仓库外部攻打,四行仓库的中国守军给予勇猛反击,双方你攻我守,战事愈烈,似闸北这一场大火一样,越烧越旺。

    而在这座缺了屋顶的民宅里,一双白净的手费力将宗瑛从门板前拖起来,重新带回了墙角。

    盛清让将昏迷的宗瑛安置在里侧,这才看向自己的左腿。一枪正中左侧小腿,血安静地往外流,他吃力地撕开衬衣下摆,往伤口里填塞布料止血,但很快布料就被染红。

    一个人的等待比两个人的等待更为漫长。

    听着远处激战声,仰头看天,仅仅可见一方狭小天空,烟尘涌动,蓝天仿佛都被染成黑红色。

    时间消逝,体内的血液也一点点流失。

    疼痛慢慢转为麻木,肢体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因为失血和饥饿带来的冷。

    四行仓库的炮声密集程度由高转低,头顶天空彻底转为黑红色,浓烟呛人,这火却无法温暖人的身体。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好几次,盛清让都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

    体温下降得太快,他冷得浑身发抖,唇色早已发白,意识也濒于崩溃边缘——人的身体被逼至绝境时,难免冒出将要命丧于此的念头,比起坚持活下去,闭上眼是更简单的事。

    然而,如果他不坚持活下去,宗瑛大概也就无法回去了。

    他转头看向里侧的宗瑛,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脉搏。

    为了将宗瑛送回她的时代,他也必须、且只能撑下去。

    以防万一,他拖过公文包,指头探进去抓到钢笔,又抓到他收在包里那只空烟盒——

    拆开铺平的烟盒,正面印着infinity与和平鸽,背面一片空白。

    对着黯光,他拧开钢笔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颤着手写下了宗瑛住院的地址,以及薛选青的手机号,最后写道:“请将我们送至此医院,或联系此号码,万谢。”

    2015年的上海,这天迎来阴历九月的满月。

    月亮高高悬着,不屑于满城灯光决高下,只将月光奢侈洒满小巷。

    晚十点零四分,一个小囡捧着一只石榴从旧小区楼梯间跑出来,后面大人追着喊:“没有灯你慢点啊!”

    小囡走两步突然停住,手里石榴啪嗒掉到地上,扭头马上嚎啕大哭:“姆妈有人死我家门口啦!”

    深更半夜,救护车、围观人群、急匆匆赶来的媒体,让一个冷清的老小区突然热闹了起来。

    救护车乌拉乌拉疾驰至医院,急诊绿色通道开启,护士站一个电话打到神经外科,盛秋实接了电话。

    徐主任一直在医院等,听到消息搁下手中病历,立刻吩咐准备手术。

    急诊手术室里,另一台抢救手术也即将开始。

    手术灯牌齐齐亮起,其中一盏熄灭时,另一盏仍然亮着。

    盛清让被推出手术室,却仍处于昏迷状态,等他醒来,视野中仅有病室里的惨白顶灯,看不太真切。

    外面走廊已经热闹起来,脚步声纷繁杂乱,有人快步朝他走来,给他调了一下输液速度,又帮他按下呼叫铃。

    盛清让想开口问,喉咙却是干哑的。

    护士俯身,说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位手术刚刚结束了,很顺利,你安心再睡会儿吧。”

    他瞥向监护仪,上面时间跳动,从05:59:59跳到06:00:00——

    又从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过神,已经到了06:01:00。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

    而留在1937年闸北的,仅剩一只公文包。

65|699号公寓(1)() 
    —1905年12月24日16:30上海公共租界爱文义路广仁医院

    盛清让出生。

    护士将新生儿包好递到产床旁给他生母看了一眼,随即将其转交给盛家来的佣人。

    冬日天光短,佣人带着他回到静安寺路盛公馆时,暮色已将小楼彻底吞没。

    大门外电铃响,盛父坐在沙发里身体前倾抖落烟灰,盛夫人静坐在藤椅里眉眼上挑,二楼的孩子们拉开窗帘往外瞅,看佣人抱着一个陌生婴儿穿过寒冬夜风走进来。

    —1987年9月14日06:24上海乌鲁木齐中路华山医院

    宗瑛出生。

    晨曦穿透玻璃照亮走廊,方女士彻夜未眠,听护士说严曼生了,从长椅上起身,打电话通知宗庆霖。

    ———∞———

    —1912年12月13日上海虹口盛清让大伯家

    这一年溥仪退位,国父提出辞呈,盛清让在大伯家寄住已经是第五年。

    他七岁,从记事起,家里便只有缭绕烟雾和日复一日的麻将声,下了学也无人管饭,口袋里无分文,只得躲进厨房吃中午剩的饭菜。

    踩着凳子小心翼翼从纱橱里端出瓷碗,烟味和香水味却骤然逼近,一个耳光挥过来,头先是撞了纱橱门,随后脚一崴,跌下凳子,脑袋就着了地。

    盛饭的瓷碗摔得支离破碎,米饭全喂了冰冷砖地。

    大伯母气势汹汹骂他:“贼骨头!哪个准你吃?!”骂完便又将他揪起来揍。

    五年战战兢兢的生活逼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只看大伯母的脸色,他便晓得今天麻将是赢是输,便能猜到今天要不要挨打,也因此敏感内向,不敢还嘴,更无力还手,挣扎也只是徒劳。

    忍无可忍时也哭着跑出门,站在寒风萧瑟、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茫然四顾,可却哪里也去不了。

    —1990年12月13日上海699号公寓

    这一年东西德合并,第11届亚运会召开,上海地铁1号线正式开工建设,三岁的宗瑛还没上幼儿园。

    家里录音机唱着“情缘亦远亦近,将交错一生……”,宗瑛蹲在一旁拆了整整五盒磁带,被方女士抓了个现行。

    方女士说:“你妈妈马上就要来教训你了。”

    她吓得赶紧把磁带都塞到纸盒子里,严曼从书房里走出来,拿着一沓论文问她:“上面这只乌龟谁涂的?”

    她指指趴在地毯上玩水彩笔的猫,严曼正色,她便连忙补充说:“不是它!”

    严曼哭笑不得,只能重新打印,又教她以后不能撒谎、不能不分轻重给别人添麻烦。宗瑛似懂非懂点点头,花了好久的工夫,最后把扯出来的磁带,又都卷了回去。

    ———∞———

    —1917年9月14日上海

    这一年,张勋复辟失败,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结束,上海特别市成立,大世界落成,先施公司开张,盛清让读中学。

    因为营养不良,在体育课上晕倒。

    —1995年9月14日上海

    这一年,世贸组织成立,国家开始推行双休制,indos95发行,宗瑛读小学。

    生日这天,她永远失去了严曼。

    ———∞———

    —1919年8月20日上海

    这一年,一战结束,巴黎和会召开,盛清让备考东吴大学法学院。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处理伤口,在承受与忍耐之外,还学会了积蓄力量。

    夏风翻动桌上书页,窗外海棠树上栖着栗毛雀,它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振翅一跃,便飞出了这一方小小庭院。

    —1997年8月20日上海

    这一年,香港回归,宗瑛申请跳级。

    ———∞———

    —1923年12月24日巴黎

    法国人准备大餐迎接平安夜,盛清让因无力支付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

    提着行李从不到10平米的房间里出来,迎接他的是巴黎夜晚的寒风和空旷的大街。

    —2001年12月24日上海

    平安夜同学纷纷回家,整个上海充斥着迷醉气息。

    住校的宗瑛在宿舍泡了一碗面,拧亮台灯,翻开桌上题册。

    ———∞———

    —1925年9月8日巴黎

    盛清让打工结束回到住处,通宵准备论文。

    —2003年9月8日上海

    宗瑛办理入学手续,正式入读医学院。

    ———∞———

    —1930年9月21日上海

    盛清让取得上海律师公会会员证书。

    —2008年9月21日上海

    宗瑛参加2008年医师资格考试医学综合笔试。

    ———∞———

    —1932年10月7日上海

    盛清让为被欠薪的工人辩护,耗时一个月后的这一天,终获胜诉。

    —2010年10月7日上海

    宗瑛参与人生中第一台神经外科手术,顺利完成。

    ———∞———

    —1937年7月11日21:20上海699号公寓

    盛清让结束学界的一个应酬回到家,开廊灯,换鞋,烧开水,洗澡,坐在沙发里走神。

    十点整,廊灯忽然灭了。

    —2015年7月11日21:20上海699号公寓

    宗瑛出完现场回家,按亮廊灯,换鞋,烧开水,洗澡,坐在沙发里走神。

    十点整,廊灯闪了闪,手机震动,她接了个紧急任务出门。

    ———∞———

    —2016年3月11日17:30上海徐汇区湖南路某书店

    在上海图书馆待了近乎一整天的盛清让走出大门,没走多久,见一扇黑色铁门,拐进去就是一家花园书店。

    这几日南方大幅降温,可即便春寒料峭,还是迎来花开。

    从2015年10月28日早晨到现在,已经过去135天,这期间发生许多新鲜事,与之前最不一样是,他终于能走在大亮的日光底下,打量这个陌生时代。

    一切都是新奇的,但想在这里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手续繁琐。

    不过,解决户口的新政落地,身份问题也不是不可能解决。

    书店燃着熏香,背景音乐舒缓,人们或安静读书,或坐着饮咖啡,是和平年代才有的安逸。

    他从新书架上看到一本褐色封皮的书,书籍内容关于抗战老兵,他翻开扉页扫过目录,一个熟悉的名字就瞬间从十几个名字中跳出来。

    对照页码,迅速翻到157页,页面上方居中四号宋体字写——

    采访对象:盛清和。

    盛清让逐字读过去,仿佛听他面对面讲参加过的战役。

    最后撰书人问到有关他家庭的往事,他也是缓缓道来。

    在他讲到“我还有一个三哥,沪战时期忙着往内地迁厂,因此也死在上海了。那时我前线打仗,疑他总做无用功,但后来想,保存后方实力支援前线的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他要活到现在,也该96岁了”的时候,盛清让不由将手中书籍握得更紧。

    1937年10月27日晚十点之后,他在那个时代已经“死亡”,不会再见到1937年10月28日的日出。

    替而代之的,他见到的是2015年10月28日的曙光,迎接的是这个时代里崭新的一天。

    他想起闸北那个漫天火光的夜晚,仍然心有余悸,如果宗瑛不在他身旁,如果不是为了将宗瑛送回她的时代,他很可能坚持不到晚十点,就那样死在闸北的火海里了——

    看起来好像是他带宗瑛回到2015年,实际却是宗瑛带他回到了这里。

    盛清让继续往后翻,接连看到数张老照片。

    有孩提时的独照,有年少参军时的证件照,有和战友的合影,有盛家各奔东西时的留念……到最后一张,照片终于变成彩印,是一大家子的合照,最前面坐着盛清和与他夫人,身后儿女子孙满堂。

    该书是再版修订图书,这篇采访的日期是2001年,那时盛清和已95岁高龄,照片里的他白发苍苍,满是皱纹的脸上,有岁月堆砌上去的苦与乐。

    盛清让合上书,放回原位。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拿起一看,是宗瑛发来的消息,说下班了,问他在哪里。

    盛清让发了个定位给她。

    二十分钟后,宗瑛抵达。

    盛清让正站在书堆前,翻一本厚厚的硬皮外文书。

    黑色封皮上印着烫金字样:“kofansers”(答案书)。

    宗瑛悄无声息走到他身边,随手拿起一本,抬眸看了一眼书堆上摆着的答案书使用说明——

    “将书合上放在手中,闭上眼,思考一个封闭式问题,把书置于书的封面与封底,并轻抚书页边缘,若感觉时机已对,翻开书,那一页即是答案。”

    她放下书,忽转头问翻书入神的盛清让:“在想什么问题?”

    盛清让这才察觉到她已到他身边,他抿唇想了想,回道:“几分钟之前已经发给你了。”

    宗瑛想起停车时手机的确震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及时打开。

    她正要拿手机,盛清让却将手里那本答案书递给她:“不翻翻看吗?”

    宗瑛抬眸对上他目光,随即又闭上眼,拇指抚过书页边缘,数分钟后,霍地翻开。

    整个页面上,只有一个花体字印刷的“yes”。

    他微笑垂眸:“你看一下手机消息。”

    宗瑛点开推送进来的信息,最新一条是:“?”

    他举着书问她:“想重新翻吗?”

    宗瑛笑着摇摇头。

    …?

    …yes。

    【全文终】

39。699号公寓(1)() 
    昨夜暂歇的雨水一大早卷土重来,上海的气温陡然落到二十摄氏度,空气湿润宜人,外出时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点多,宗瑛出门去医院——

    她的药片吃完了。

    刚到门口,保安喊住她:“等下子,有个东西给你。”

    宗瑛撑伞站在栅栏门前等,保安折回屋里取了个纸盒出来,往她面前一递:“昨天下午来了个快递,你家里没人,打你电话也不通,东西就扔这了。”

    外观看不过是个普通纸盒,宗瑛伸手一接,顿时察觉到了分量。

    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纸盒从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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