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的侧影。
盛清让突然打住,问薛选青:“宗小姐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薛选青屈指轻弹烟灰,讲:“她第一次出现场就遇到高度**的尸体,味道太重了,而且那天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衣服也来不及换,再加上倒班的疲劳,就开始抽烟。这几年下来,多少有一些烟瘾,但我最近不怎么见她抽了,好像是要戒了。”讲到这里,薛选青想起刚才看过的病历板:“大概是因为生病戒的吧。”
薛选青理解了宗瑛的矛盾所在,她一方面渴望手术顺利,另一方面又担心手术失败,所以要在手术前把一切后事都准备妥当。
盛清让问:“我能不能知道宗瑛的病况?”
薛选青转过身,语声中疲态愈明显,无奈似叹息:“你自己问她吧。”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急诊护士站打来的电话。
护士讲:“神经外科过来接收病人了,马上转过去,你来一下。”
薛选青挂掉电话火速折回去,盛清让紧跟其后。
从急诊楼转入神经外科的病区,宗瑛仍在沉睡。
等全部安顿好,病区走廊里的挂钟已经跳过了零点,红彤彤的数字显示“00:00:05”,病房外的万家灯火,也逐渐要熄灭了。
夜一点点深,到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薛选青突然接到单位的电话,因此出了病房,而这时伏在病床边睡着的盛清让突然察觉宗瑛动了一动,他连忙直起身按亮了灯。
宗瑛睁开眼,看到的是医院病房的天花板,视线移向右侧方,又看到盛清让的脸,片刻恍惚之后她大概想明白了——
她应该是昏迷之后,被送到了医院;送她来医院的人,是盛清让。
盛清让在她头顶问:“宗小姐,能听到我说话吗?”
宗瑛先是隔着氧气面罩回应他,最后索性抬起手摘掉了面罩,哑着声讲:“我听得到,麻烦扶我坐起来。”
盛清让依言照做,宗瑛转头看一眼病房门口,隔着一块玻璃看到站在走廊里打电话的薛选青:“选青也来了吗?”
“是的。”盛清让又拿了垫子给她靠着,“是我打电话让她来的。”
宗瑛抬手想看时间,手腕上却只松松垮垮地套了个住院手环。
盛清让给她递去水杯,默契地告诉她时间:“现在五点半了。”
她接过杯子,节制缓慢地饮水。
盛清让默不做声地看她喝水,宗瑛被他看得不自在:“怎么了?”
他讲:“我很担心,我希望你可以痊愈,但——”
“但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情况。”宗瑛接了他的话,侧身放下水杯:“简单说就是——”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里面埋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可以治疗的,对吗?”
“可以,但要承担一些风险。”宗瑛语声低哑,坦然承认:“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需要承担的风险也更高。”
所以想在这之前立遗嘱,想在这之前解开严曼猝然离世的谜团。
盛清让了然,正要开口安慰她,门外突然传来薛选青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这语气里充满敌意,盛清让和宗瑛循声看向门口,只见薛选青正与来者对峙。
紧接着大姑的声音乍然响起:“我是她大姑,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倒要问问你是哪个?”
薛选青赶忙去拦:“宗瑛现在在休息,要探病你挑个好时间行伐?”
“听说她昏迷了我才来的!”大姑趁薛选青不备,一把推开病房门,看到宗瑛坐着而不是躺着,松一口气讲:“不是已经醒了嘛!”她不顾阻拦往里走,看到盛清让又问:“你又是哪个?请让一让好伐?”
盛清让刚起身,大姑就霍地往椅子里一坐,抓住宗瑛的手道:“我刚刚在楼上听护士讲你昏迷被送进来了,急得要命就下来看看,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宗瑛不吭声。
大姑讲:“你还在生上次那件事情的气呀?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外婆讲那些。”
她语气难得和缓,表情里甚至堆出来几分真诚,又问:“你现在觉得好一点没有?”
宗瑛仍旧不吭声。
盛清让意识到宗瑛并不欢迎这个来访者,便替她回:“她刚醒来,需要休息,你改日再来?”
他讲完,外面突然响起杂沓脚步声,转头看过去,只见盛秋实和一个护士走了进来。
盛秋实说:“醒了怎么也不讲一声?”随后瞥一眼监护仪,目光掠过大姑看向宗瑛,警告的同时又安慰她:“越拖越危险,我们会尽快定手术方案,虽然情况复杂,但你乐观一点,放宽心。”
大姑扭头关切问道:“手术危险吗?成功率怎么样?”
盛秋实冷着脸回她:“手术成功率对个体病例来讲只有参考意义,没有实际意义。”说完叮嘱宗瑛:“好好休息。”又指了输液管喊护士:“你帮她调一下输液速度。”
他讲完往外走,到门口拉过薛选青对她说:“宗瑛现在情绪不能有大波动,大姑讲话没分寸,你注意一下。”
薛选青讲“知道了,你去忙吧”,折回门内,只见宗瑛盯住大姑讲:“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请你出去。”
53|699号公寓(1)()
薛选青只错过一两分钟的谈话,顿时不明所以。
她不晓得在拉下脸逐客之前,宗瑛就已经好脾气地劝说过大姑离开。
那会大姑刚被盛秋实的话噎了一下,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宗瑛便同她讲:“已经这个时候了,回去休息吧,这里不需要人守着。”
大姑紧接着却说:“我这种辰光还待在这个地方,又不止为你,昨天夜里宗瑜又下了病危,到现在还不晓得情况怎么样。”
她脸上布满忧愁,蹙眉叹道:“你讲我家怎么这样子倒霉啊,宗瑜病危,你也住院,接下来还要做手术!我听护士讲你这个病还蛮危险的,怪不得你前阵子急急忙忙处理股份,是不是担心手术出什么意外呀?”
她说着又去拉宗瑛的手,接着叹道:“你要是那个辰光就讲清楚,那么那天也不至于为这个事情吵了呀!你们这些做小辈的,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宗瑜现在也越来越不懂事,听说非要填什么遗体器官捐献申请,还讲阿姐能填为什么他不能填?”
骤顿,又问:“你以前读医学院的时候不会真的填过吧?”
大姑看向宗瑛的目光里藏满欲盖弥彰的探询。
宗瑛再不谙人情世故,也读得懂她漫长、自以为聪明的铺垫之后,最后那一句话的意图。
千言万语,不过是想试探——
你签过遗体器官捐献协议没有?
万一你手术失败,那么也不至于浪费一颗心脏。
宗瑛握起拳逐她出门,然在这声“请你出去”之后,是大姑拒绝离开的辩解:“你勿要多想,我没得其他意思,就想你好好养病,顺便有空的时候上去劝劝宗瑜,叫他不要填那个什么申请,他年纪还小,许多事情根本拎不清——”
话没讲完,大姑突觉后边有人抓住她手臂,猛地将她揪起来,一阵连推带搡竟然出了门,还不及反应,病房门就“砰——”地关了,里面彻底锁死。
大姑回过神,隔着小小一块玻璃,看到薛选青的脸,手指着她质问道:“你算个什么角色,插手我家的事情?!”
薛选青毫不客气地回瞪她一眼,一言不发却紧紧握拳,颈侧血管根根凸起。
大姑一向欺软怕硬,薛选青凶起来却是浑身上下一股煞气,大姑避开她视线又叨叨了两句,最后还是悻悻转个身走了。
“我就不该让她进来。”薛选青转过身看一眼宗瑛,“她刚刚又搅了什么是非?”
宗瑛紧紧握拳,愤怒到了一定程度,根本不晓得怎么开口,薛选青见她不吭声,走过去一把拉过盛清让出门,甫关上门就问:“到底什么情况?”
盛清让几乎一字不漏同她复述了大姑的原话,说完视线转向门内——宗瑛现在努力克制的风平浪静,反而更令人担心。
薛选青听完就一拳砸在防撞扶手上,压着一口气骂道:“老缺西!就她那个侄子命重要!是不是只要宗瑛签过捐献协议,他们还要为了一颗心脏串通搞谋杀?歹毒得简直——”薛选青语促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缓了缓才叹道:“真是好狠毒啊,摆出一副设身处地替别人想的模样,却满是算计人的坏心肠!”
她咬牙又捶一拳,循盛清让目光看向室内,顶灯白光与屋外蒙蒙亮起的晨光交织中,宗瑛捏皱了床头柜上的纸杯。
盛清让急忙推门入,却被薛选青一拦。
她抬头瞥一眼医院过道里的电子钟,冷声警告盛清让:“如果不打算在这个地方消失,那么你现在该走了。”
时间不早,神经外科病区楼层太高,在这里消失或许意味着要高坠丧命。
盛清让深吸一口气,薛选青握紧门把手催促他:“宗瑛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操心,赶快走!”
因此六点整,盛清让顺利消失在了医院对面的烤肉店门口。
宗瑛站在病房窗前目睹了他的离开,天际初亮,街道上店铺未开、行人寥寥,他像幻影一样凭空消失,路上一切依旧,就像他从没有存在过。
她忽然闻声转头,薛选青来给她送早饭。
薛选青关上门,将饭盒搁在床头柜上,讲:“你不在,最近队里事情又多,领导死活不肯给批假,有个急事我要去处理一下,下班我就马上过来。”顿了顿,又叮嘱她:“那个老缺西要是再来骚扰你,你马上打电话给我。”
宗瑛叫她不要担心,吃了早饭,送她离开,等查房结束,宗瑛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逛,最后穿着病服披了一件开衫下了楼。
迫切想抽烟时,身上一支烟也没有,宗瑛又去戏剧学院和医院之间的那个小店买烟。
老板讲:“blackdevil缺货,你拿这个先应付着吧”,遂扔给她一包别的烟,暗蓝包装上,印了小小的一只银色和平鸽。
宗瑛借了火,站在柜台外抽烟。
接连抽了三根,最后一根快抽完时,老板瞥一眼她的住院手环讲:“你住院还抽这么多,不太好啊。”
宗瑛闻言抬头,天气好得离奇,不热不冷,年轻养眼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校区里走出来,每个人都生机勃勃,她心中却是难以言说的苦闷——
一心想要划清界限,却得来如此“关心”。
在他们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盛放心脏的容器。
宗瑛没有再抽,将余下的烟收进口袋,回头看一眼店内的挂钟,剩下的都是无所事事的时间——
工作暂停,严曼的案子陷入停滞,手术要等,1937年的事情不用她插手,她彻头彻尾成了一个闲人。
薛选青来得很晚,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十点半,直奔病区瞥了眼宗瑛,见她在睡觉,陡松口气,身体一软,转个身在走廊排椅里坐下来。
一身疲惫,一身味道,头发也油腻腻,但她累得不想起身去洗。
突然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薛选青扭头一看,正是盛清让。
她转回头,看着空气问:“从哪过来?”
盛清让一身潮气,显然1937年还在下雨,他答:“公寓。”
一问一答,陷入沉默。
过好半天,薛选青突然坐正:“宗家那帮人急起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宗瑛心又善,万一真签了捐献协议,搞不好那帮人还会串通医生故意让她手术失败,一定要拦着宗瑛,等她醒了我要好好劝劝。”
盛清让听完,想了数秒,却回道:“就算如此,或许也是没有用。”
薛选青一愣,扭头看他。
只见他从公文包里取出薄薄小小的一册——白皮,上印国徽和出版社名称,中间一行红字“人体器官移植条例”。
“这是从宗小姐书柜里找到的,如果这是现行条例,其中第八条——”盛清让说着翻到那一页,指出相关条例:“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献其人体器官的,该公民死亡后,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以书面形式共同表示同意捐献该公民人体器官的意愿。”
他手指重点划过“未表示不同意”,同时讲:“这意味着,即便宗小姐没有签捐献协议,但只要她没有明确表示不同意,她的父亲都有权利同意捐献她的器官。”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抿紧唇,脸部肌肉也愈僵硬。
薛选青一把夺过册子,埋头逐字读过去,霍地一合往膝盖上一拍:“只要她爸爸同意,不签也要捐?这要被那个老缺西知道还得了?!”
“不过——”盛清让开口接着往下讲:“只要明确表示不同意,比如以书面形式拒绝,那么谁也没有权利捐献、摘取器官。”
薛选青霍地起身,伸手就问盛清让:“有纸笔没有?等宗瑛醒了我马上叫她写。”
还不待盛清让找出笔,她却立刻转念道:“还是不了,以我对宗瑛的了解,她不会肯写的。我不用干涉她的意愿,我只要让那个老缺西一家断了这个歹毒念头。”
累了数日的薛选青此刻来了精神,她想这件事越快办妥越好,也不同盛清让多费口舌,只叮嘱他“你好好陪宗瑛”便奔向电梯,匆匆忙忙出了医院。
夜色茫茫,盛清让在病房中守着沉睡的宗瑛,看向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听到楼下间或响起的急救车声,忽然觉得和平年代的人同样经历着各种各样的“战争”,偌大都市是“舞台”也是“战场”。
薛选青奔波忙碌一个晚上,终于在夜幕将撤前回了医院。
她一口气跑上来,同盛清让递去一份书面说明,心不静气不稳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同宗瑛的字迹一模一样?”
盛清让怕吵醒熟睡的宗瑛,拿着说明起身走到门外。
这份说明充分表达了“本人不同意捐献”的意愿,每个字都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签名更是像到极点。
薛选青明显迫不及待了:“这说明反正就只是做给宗家那帮人看,让他们现在断了歹念,保证